沈玦坐在羅漢榻上,手垂在膝襴上抓著一串五線菩提子慢慢地數。底下的閣老們各自吐著唾沫星子,爭論如何應對伽藍之危。分明都一大把年紀了,可嗓音仍舊能震穿他家的房頂,全都爭得麵紅耳赤。


    他的傷還沒好,衣裳底下纏著厚厚的繃帶,稍微動一動都發疼。宮裏頭司禮監的折子壘成了山,還有一大堆事務亟待解決。折子移到乾清宮,小皇帝看了就發暈,特下了恩旨把折子搬到沈府,讓沈玦在家批紅。閣老到宮門去堵小皇帝要他一同去西朝房議事,他一麵慌不迭地往後宮跑一麵打發閣老去找沈玦。


    沈玦扭頭看了看書案,折子雪花片兒一般白得晃眼,轉回頭,閣老的唾沫星子往他臉上噴。


    唉。他扶了扶額頭,覺得自己的傷又更疼了些。


    “朔北極樂果流毒日久,深入骨髓,百裏鳶一旦想反,簡直是輕而易舉。若在平日,派兵平了臨北侯府也就罷了,可現在能用的兵力都投去了遼東,朔北若再出個岔子,社稷堪憂啊!”閣臣陳循撚著胡子愁眉苦臉地說道,“更何況這幾年來升調遷謫不斷,光禮部便有三個從朔北調上來的官吏,難保與百裏鳶暗通款曲。隻怕兵還沒派,朔北倒先反了。”


    “朔北之事務必要死死瞞住,除了咱們,不可讓更多人知曉。”張昭枯著眉頭道,“著人抄出一份名單,以五年為限,記錄所有從朔北調出的官吏。”說著朝沈玦拱了拱手,“廠衛偵緝最為得力,此事還要勞煩廠公多多費心。”


    沈玦點了下頭,意思是知道了。


    張昭繼續道:“極樂果之患,關鍵在於唯有朔北產出此藥,故而為藥癮所製之人悉皆聽命於百裏鳶。老夫以為解決之法有二,其一,自然是在百裏鳶回到朔北以前抓到她。此事已委派廠衛四散各州道府秘密搜查,可惜伽藍神通廣大,黑道盤枝錯節,隻怕不能輕易成事。”


    四座諸閣老紛紛點頭。


    “至於這其二……”張昭徐徐歎出一口氣,道,“躑躅花出自苗疆深山,便是說,在巴蜀一帶也有適於種植躑躅花之所。老夫以為,不妨密令可靠商賈去往苗疆開墾花田,製出極樂果全國販售,如此一來,百裏鳶便不能一家獨大,刺客有了新的藥源,伽藍自然土崩瓦解。”


    沈玦驀然抬眼,厲聲道:“此乃滅國之策!”


    四下一片靜寂。誰都知道,極樂果致人成癮,壞人精神,一旦擴大產量,人皆服之,便是千秋萬代之禍。


    “此事再議。”沈玦捏了捏眉心,揮揮手道。


    閣臣們紛紛告辭,踱出書房。張昭卻還坐在原位,發絲斑白的老人低垂著眼,一身嶙峋的骨頭架子縮在寬大的暗花紗官服裏。


    “元輔還有何事?”沈玦淡淡打眼瞥他。


    “還有一法,不知廠公可願細聽一二?”張昭道。


    “說。”沈玦端起一杯茶,吹了吹茶沫子。


    “雖然廠公極力隱瞞,不過據老夫猜測,小沈大人便是昔日的伽藍無名鬼吧。”張昭略頓了頓,道,“蘆潭古道一戰,伽藍迦樓羅歸順廠公,如今廠公麾下已有兩個伽藍絕強的刺客。此二人出身伽藍,深知伽藍底細。依老夫之見,不如以此二人為先鋒,選拔死士三十,前往朔北,刺殺百裏鳶。”


    “夠了,咱家自有計較,請回吧。”沈玦冷著臉道。


    “廠公!”張昭站起身,深深作揖,“廠公莫要顧念於兒女私情,不顧國家大體!”


    “夠了!”沈玦將茶盞扔到張昭腳下,冰裂似的一聲脆響,茶盞碎了滿地,熱茶濺上張昭的衣角。


    張昭又深深作了一個揖,轉身離去。


    人都走了,書房裏頓時冷清下來。外麵疏疏落落的枝葉影子照進窗紗,風拂過,滿室枝影搖曳。沈玦撐著額頭望著地磚上的冰梅紋,心裏空空蕩蕩的。求佛沒有用,拜神也沒有用,他們的路這就要走到頭了麽?他心裏湧起難言的悲愴,幾乎就要掉下淚來。


    推開門,明月站在院中,手裏牽著玉姐兒。娘倆都穿著素色的紗袍,不過氣色看起來好了很多。


    “督主大老爺!”玉姐兒跑過來抱他的腿。


    明月朝沈玦行禮,微微笑道:“督主,妾身是來辭行的。”


    沈玦點了點頭,又問道:“打算去哪?”


    “金陵。”明月淡笑答道,“我手裏攢了一些銀錢,想在金陵開家醫館。”


    “若有難處,盡管找應天府府尹,報我的名字就行。”沈玦踱到階下,站了會兒,“持厭他……”


    明月搖了搖頭,輕聲道:“刺客是可悲的人啊……阿謹的事我不願再多作追究,便讓我去金陵,此生不再相見吧。”


    沈玦朝她作揖,“沈玦代持厭謝過娘子。”


    “督主,保重。”明月還了一禮,牽著玉姐兒跨出月洞門。


    樹影婆娑,他立在風中許久,響玉鈴鈴丁丁,牽扯出纏綿的一長串。他招來沈問行,問夏侯瀲在哪裏。


    ————


    視野變得模糊起來,桌椅都有了重影,色彩也變得格外豔麗,陽光在他眼裏是銳利的金黃,像一把刀插進眼睛裏。夏侯瀲使勁甩了甩頭,站起身來往羅漢榻的方向走。心髒跳得很快,撲通撲通,像要躥出胸膛,一顆腔子裏滿是心跳沉重的回響。


    他知道他要看見幻覺了,感官變得很奇特,眼前的東西形體變得微微扭曲,世界仿佛在他腳下奔離。所有聲音慢慢離他遠去,風拂樹的沙沙響、仆役的腳步聲、杯盤茶盞的碰撞……像隔著幾千重門,模模糊糊地傳過來。呼吸和心跳卻很清晰,整顆心都很空,好像一個遺棄的風箱。


    他閉上眼。


    故人的呼喚,隨風而來。


    “小瀲——”


    一瞬間,所有聲音潮水一般洶湧而至,利刃抽出刀鞘的銳響、血肉一寸寸割裂的粘膩聲響,女人小孩淒厲地尖叫。他在黑暗中睜開眼,門外月光蒼白如雪,刺客如同妖魔亂舞,在幢幢黑影中扭曲著走出,血水在蔓延,屍體圓睜著雙眼。


    十二歲的夏侯瀲把謝驚瀾推出門外,嘶聲大吼:“不要回頭,不要發抖,不要說話!不要讓別人發現,你是謝驚瀾!”


    孱弱的少年踉蹌著跨出門檻,獨自麵對修羅沙場,血海中的那一抹背影孤單又決絕,像心頭的一道傷痕。


    他想起來了,這是十三年前謝府滅門的時候。他和沈玦互換了衣裳,沈玦扮成他的模樣,在這場潑天的災難中脫逃。從此往後,歲月如梭,不再回首。他想跟出去看沈玦怎麽樣了,然而門霎時間閉攏,世界再一次陷入黑暗,他絆到了什麽東西,摔倒在地。


    雨滴打在臉上,冰冰涼涼。他抬起頭,萬千雨箭從天穹傾倒下來,電光閃沒在雲間,像消失的龍蛇。雜遝的腳步聲傳來,漆黑的林子裏有刀刃的反光。他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如同一隻黑色的夜梟,在滂沱大雨中急速奔逃。枝葉空隙顯露出她鋒利的眉眼,那眉角如刀,仿佛要劃破這個生鐵一般沉重的黑夜。


    “娘——!”他猛地醒悟過來,瘋了一般嘶吼,“快跑!”


    黑暗中短矢破空而出,紮進她的脊背,緊接著柳氏門徒的刀光圍住了她所有的去路,橫波悍然出鞘,他們在雨中鏖戰廝殺,鮮血和雨水混在一起,汩汩地順著泥土的縫隙向下流淌。無數把刀斬進她的身體,血湧如泉,她終於不堪重負倒進泥裏。


    夏侯瀲想要過去,可看不見的牆壁擋住了他的去路,他隻能一遍遍地捶著空氣,慟哭著呐喊:“不要!不要!”


    紛亂的人影中,夏侯霈弓著背抽出腰間的匕首,一刀一刀劃在臉上,鮮血淋漓。廝殺聲漸漸停息,她終於失去了聲息,成為冰冷的屍體。柳歸藏抽出弧刀,斬下她的頭顱。


    心好像被一寸寸割開,久遠的痛苦再一次襲上胸膛,無言的悲楚在身體裏海潮一般奔襲洶湧。淚眼朦朧的視野中,夏侯霈的屍體慢慢腐爛,變成他在柳州街頭見到的那個模樣。昏黃的陽光照在她殘破的身軀上,他和她空洞的眼眶沉默地對視。


    他又想起很多年以前,伽藍客棧門前一起吃烤紅薯,蘇州街頭聽琵琶聽評彈,烏篷船裏的寒山晚鍾,大報恩塔上一起看萬家燈火……過往的時光終究無可回首,他們之中橫亙著天塹地裂一般的陰陽兩極。


    “對不起……對不起……”夏侯瀲跪下去,額抵著冰涼的地麵,淚如雨下,“我揚了骨灰,還熔了橫波,對不起……”


    黑暗漸漸明朗,一切聲音歸於靜寂,隻剩下秋蟬斷續的哀鳴。陽光和槐葉的影子透過工字欞花照在他的肩膀上,他抬起頭,望見秋葉溫柔的笑臉。他躺在炕上,臉頰消瘦,卻依舊是秀麗的,像朦朦風雨中飄搖山河。


    “該是告別的時候了,小瀲。”秋葉伸出手,摸摸他的頭頂。


    他握住他蒼白的手,無聲地落淚。他還記得八歲的時候秋大哥教他炒菜做飯,十歲的時候幫他喂毛絨絨的小雞,十三歲教他易容和變聲。秋葉的笑容永遠像和煦的陽光,仿佛可以溶進茫茫遠山。


    秋葉望向窗外,“看,秋天到了,葉子落了。”


    槐葉深深,一輪紅日掛在遠山,夕陽的斜暉籠罩了世界。風中枯黃的葉子打著旋飛舞,像枯萎了翅膀的蝴蝶,焦黃的翅尖劃出哀傷的低嘯。他走到窗邊伸出手,邊緣鍍著金光的葉子飄飄揚揚,即將落在他掌心,就在那一瞬他看見銀亮的流光在眼前閃過。


    抬起頭,卻見弑心枯竹一般的身影。


    “傻孩子,不要哭呀。”弑心望著他,深邃的眼睛裏深藏了許多他曾經看不懂的哀傷。


    銀線在空中收緊,銳利的光芒迅速閃過。他伸出手喊了聲:“不要!”


    蒼老的身軀在刹那間四分五裂,血如潑墨染紅了整個世界。


    千萬哀魂在腳下呼嘯而過,他的耳邊不斷響起故人的呼喚。


    “小瀲——”、“小瀲——”、“小瀲——”


    他痛苦地抱緊頭顱,蜷縮在地上。他不明白為何別人看到的都是無上極樂,而他看到的卻是無邊的苦痛。是不是這世上從未有過極樂,極樂是自我欺騙的謊言,從頭到尾,一切都是泥沼一般的苦難和災厄。


    萬事皆苦。


    身為凡人,便永不可解脫。


    呼喚在他耳邊不斷重合,仿佛是千萬流水匯成海潮將他淹沒。風在他耳邊飄搖而過,他看見故人的魂靈踏過不可測的彼岸。他們一同回望跪在地上的夏侯瀲,哀笑著開口。


    他流著淚哀求,不要說,不要說。


    可他們終究還是說出了口——


    “小瀲,後會無期。”


    原來這聲聲呼喚,從來都是故人的訣別。


    黑暗像一個巨大的蠶繭,將他重重包裹。世界噤了聲,四周一片寂靜。他好像沉進了深不可測的寒潭,冰冷的水浸沒了身軀,寒意像蛇在四肢遊走,最後侵入心髒。他閉上眼,像無邊際的黑水裏的一隻小小蜉蝣,無根無蒂地飄蕩。


    如果可以,他是否能變成一根沒有知覺的浮萍,從此不再憂愁,不再痛苦。誰能告訴他,到底要如何才能夠大徹大悟?


    視野忽然亮了一點,他睜開眼。遠方出現了一盞燈,像漫漫長夜的一顆星星,螢螢地發亮。


    足下的水波蕩起漣漪,少年謝驚瀾素衣白裳,提著燈涉水而來。他的臉還是一如既往地蒼白得幾乎透明,身軀還像以前那樣孱弱,卻又像桀驁的鬆竹,風雨不摧,霜雪難侵。


    夏侯瀲怔怔地望著他,忘記了反應。


    絹燈的光暈越來越明晰,謝驚瀾走到夏侯瀲的麵前,舉起袖子擦幹他的眼淚。


    “少爺……”夏侯瀲的嗓音沙啞。


    謝驚瀾張開雙臂抱緊他,溫熱的呼吸灑在他耳邊。這溫暖這樣真實,甚至有些灼熱,像一團火焰。


    “你不是說,抱一抱就不難過了嗎?”謝驚瀾輕輕地道,“我抱你,你別哭了,好不好?”


    洶湧的悲傷終於決堤,泛濫成海,他淚如泉湧。


    黑暗在他們腳下綿延無絕,仿佛鐵鑄的冰冷牢籠。隻有那一盞螢螢的清燈撐起方寸的光明,正好照亮緊緊相擁的兩個人。那一瞬間夏侯瀲覺得時間無比的漫長,好像一直綿延下去沒有盡頭。而他們被永遠地留存在這裏,如同塵封的不滅回憶。


    諸行無常,萬事皆苦。


    倘若他的心足夠堅韌,他是否就可以正視淋漓如血的苦難。他不求超脫,隻求這顆心足夠深廣,直到能夠容納所有苦厄。


    因為有謝驚瀾,他便會有無窮的勇氣。


    他閉上眼,埋入少年的頸間。在血淋淋的坎坷心尖,他聽見了花開的聲音。


    意識漸漸回籠,所有似真似幻的幻覺都消散如煙,唯有緊緊擁住他的懷抱沒有消失。他茫然地睜開眼,看見沈玦蒼白的側臉。


    他愣了一下,抬起手戳戳沈玦的臉頰,臉肉凹下去一個窩。


    沈玦竟然是真的。


    “少爺你什麽時候來的?”夏侯瀲呆呆地問。


    沈玦剜了他一眼,道:“誰給你的能耐吞極樂果,誰讓你揚你娘的骨灰?”沈玦越說越氣,眼眶通紅,“誰讓你把自己搞成這樣……你就不能等等我嗎?容我想想法子,想想法子啊。”


    夏侯瀲把頭埋回沈玦身上,低低地道:“少爺,你今天可不可以不要罵我。”


    沈玦胸中湧起強烈的酸楚,夏侯瀲靠在他身上,這是他第一次見他這樣無助可憐的模樣,像一個孩子。他輕輕拍著夏侯瀲的後背,道:“不罵你,不罵你。”


    “你什麽時候來的?”夏侯瀲問他。


    “你發了多久瘋,我就來了多久。”


    “我哥怎麽沒攔著你。”


    “你在屋裏頭又是哭又是嚎,你哥也被你嚇得夠嗆。”


    夏侯瀲轉頭看窗外,蓮香和沈問行他們都站在院子裏探頭探腦的,看來他這動靜弄得真挺大的。夏侯瀲頓時覺得有點尷尬。


    沈玦拿手揩他的淚,“看見什麽了?頭一回見你哭成這傻樣,真是開眼了。極樂果不是能讓人欲仙欲死嗎,你怎麽還哭上了。”


    服完藥,渾身都軟趴趴的。夏侯瀲靠著沈玦坐著,閉著眼道:“看見你了,少爺。你是我的極樂。”


    沈玦聽了心裏隻是哀傷,好像塵埃鋪滿了心房,“阿瀲,對不起,我好沒用,是我太沒用了。”


    “不關你事。幹什麽老往自己身上攬。”夏侯瀲疲憊地笑著,目光挪到他網巾底下的疤痕,已經結痂了。夏侯瀲想起他身上的傷,持厭那小子下手太狠了,夏侯瀲自己寧願被日都不舍得打他,持厭卻把他打得兩天沒下來床。可沈玦額頭上的傷不知道哪裏來的,持厭說頭骨結實,他從來不往那裏砍。


    夏侯瀲問道:“你腦袋上的傷到底怎麽來的。”


    沈玦沒說話,默默移開目光。夏侯瀲慢慢擰起眉毛來,“你那天好端端的跑去廣靈寺……該不會求佛去了吧。這傷是磕頭磕的麽?”見沈玦抿著唇不吭聲,夏侯瀲什麽都明白了,長長歎了一口氣,道,“我以為找氣功大師已經是你的極點了,沒想到你還能去拜佛。唉,少爺,你好傻哦。”


    “你才傻。”


    “就是你傻。”


    沈玦執拗地反駁,“你傻。”


    “好好好,咱倆都是傻子,絕配。”夏侯瀲咧著嘴笑,餘光瞥見沈玦,他還是懨懨的。夏侯瀲伸出手,撫平沈玦緊鎖的眉頭,輕聲道:“少爺,我有時候想,或許苦啊厄的都是注定好的,咱們沒別的法子,隻能咬著牙挺過去。不過這麽一來,高興的事兒也是注定好的。你想啊,當初我被人牙子賣進你家,一同進來的娃娃有十幾個,偏偏是我被指到蘭姑姑手底下,帶到你院子裏。”


    沈玦靜靜地聽他說,陽光照在兩個人身上,暖洋洋的。


    “像不像命中注定?”夏侯瀲望著他,眸中有粲然的笑意,“我覺得夠了。雖然風風雨雨這麽走過來,可光咱們倆相遇這一點,就足夠我甜一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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