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鼓聲裏,阿雛坐在菱花窗邊望著庭院,外麵在淅淅瀝瀝下著雨,雨幕裏的瑞香花垂頭耷腦,很沒精神似的。


    前幾天東廠番子忽然夤夜造訪,把雲仙樓翻了個底朝天。所有嫖客和妓女都被趕到天井底下,大家擠成一堆,像受到驚嚇的雛雞。番子登門,無異於惡鬼上門索命。所有人一見那黑色曳撒腿就軟了,瑟瑟伏在地上,誰也不敢動彈。


    阿雛也在那人堆裏,和姐妹們摟在一起驚恐地四望。她看見鴇兒的屍體被番子們拖出來,橫在青石地上。那個老女人斑駁的白粉臉上一片死寂,平日裏她神采飛揚,還沒覺出老態,現在她死了,臉肉癱軟,像一團爛泥。


    姐姐妹妹們都捂著嘴,露出一雙驚惶的眼睛。緊接著又是一具屍體拖出來,阿雛立刻就認出來了,是夏侯,她的小廝。阿雛想跑過去,她的姐妹緊緊拉著她,幾個嫖客也攔著她不讓她動。她隻能捂住嘴無聲地哭泣,世界好像忽然間兵荒馬亂,一下就變了。


    番子們在東西兩進院落裏跑進跑出,搜出許多藏著極樂果的藥罐子和酒壺,甚至還有花樽。一應物事統統扔在院落中間,女人們一瞧臉就白了。官府早有禁令禁止買賣極樂果,雖然賭坊妓院這些見不得光的地方還有流通,但一旦被查到就是在牢裏關到死。


    領頭的檔頭用刀撥了撥那些瓶瓶罐罐,撩起眼皮瞥了眼那些恐懼的女人,哼了一聲道:“果然都是伽藍亂黨,全部帶走!”


    霎時間四下裏哭聲震天,阿雛也驚慌失措,哪裏來的這麽多極樂果?她沒有用過也要進大牢麽?她的姐妹哭著哀求:“大人明查,那些都是媽媽給我們的,什麽伽藍,我們不知道啊!”


    番子們充耳不聞,嫖客被挑出來站在一邊兒,倌人們排成一列被推出院子。校尉舉著鞭子在後頭趕,那模樣活像驅趕一群牲口。女人們平日裏花枝招展的的媚勁兒都沒了,柔言軟語都變成了淒厲的嚎哭。


    阿雛被推得暈頭轉向,快出院子的時候才想起來她還有夏侯瀲這個救星。忙拎著裙子跌跌撞撞跪在鞭子底下,哀聲道:“大人,民女是沈瀲大人的舊識,求您讓民女見他一麵,他一定願意救我的!”


    “你是阿雛?”邊上的檔頭走過來。


    “是是,是我。”阿雛連忙點頭。


    “你不用跟著了,去那邊。”檔頭指了指廊廡底下。


    劫後餘生還來不及喜悅,阿雛聽見姐妹在身後求她救命,忙要繼續磕頭求情,那檔頭一插袖子,道:“阿雛姑娘,你知道雲仙樓為何被查麽?你們鴇兒是伽藍暗樁。督主追查伽藍這麽久,甭管皇親國戚還是平民百姓,沾上伽藍就是個死。你運氣好,督主開了金口放你條活路,其他人就甭想了。”


    阿雛惶然道:“是不是有什麽誤會?我們媽媽打小就在胭脂胡同,和好些官老爺都有交情,您一問就知道,怎麽會是伽藍暗樁?”


    檔頭拿刀指了指地上的屍體,“今兒你們鴇兒送了壺酒給小沈大人,小沈大人一喝就歇菜了。我們上門拿人,她已經自個兒懸梁自盡了,你還說是誤會?”


    “小沈大人他怎麽了!”阿雛驀然瞪大雙眼。


    “怎麽了?差點沒命!”他哼了一聲,“姑娘院裏那個叫夏侯的也是暗樁,這不也自盡了?原本姑娘你是最逃不了幹係的,督主他老人家心慈放你一馬,你就捂著自己的小命偷著樂吧,別瞎整幺蛾子。等會兒我們還要盤問些事宜,還請姑娘多多配合,不要讓我們為難。”


    阿雛怔怔點頭,退到廊廡底下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姐妹被帶走。她腦子裏蒙蒙的一片,像被鏽住似的轉不動。這兩日遭的難太多,她已經不會思考了,下一步該怎麽辦,她什麽也不知道。


    雲仙樓很快被貼了封條,她被關在裏頭不能出去,一日三餐靠番子來送。阿鳶沒有來看她,她想沒來更好,阿鳶不過是山溝溝裏的小君侯,一旦沾上伽藍亂黨的罪名,沈廠公要她的命不過是動動嘴皮子的事兒。


    幸虧番子待她還算有禮貌,除了不能隨意走動,倒沒什麽妨礙,比平日吹拉彈唱的時候還更清閑了許多。她沒事幹,隻能坐在窗邊發呆。


    雲仙樓是三教九流匯集的地方,她混了這些年,算很有見識的了。前幾年伽藍風頭正盛的時候,常常有人摟三兩個唱的在懷裏,神神秘秘掏出一麵白瓷麵具,說自己是伽藍八部。叫什麽的都有,迦樓羅、緊那羅、飛天鑼、地陀螺,名字怪裏怪氣,她也說不上來了。其實多半是假的,伽藍的白瓷麵具早就爛大街了,路麵上常有小孩兒戴著跑。他們冒充伽藍刺客,其實是想騙騙沒腦子的妓女,白白喝茶上鋪不花錢。


    她想她那個呆裏呆氣的小廝怎麽可能是伽藍暗樁呢?他要是暗樁,最多隻能算一麵呆鑼,敲破了漆麵也敲不出一個響來。她躺回羅漢床上長籲短歎,想起牢裏受苦的姐妹還有生死不明的夏侯瀲,又難過又著急,可一點兒法子也沒有。


    菱花窗被咚咚敲了兩下,她猛地坐起身去開窗,卻見百裏鳶站在下麵。她大驚失色,連忙左右看了看,確認沒有番子,忙讓她爬窗戶進來。


    百裏鳶身上都是泥水,妝花織金的藍緞馬麵裙已經髒得不能看了,發髻上的釵環也鬆了,流蘇直垂到臉上。阿雛一麵幫她擦泥,一麵數落:“你來幹什麽?要是被番子發現,你就不怕被抓進大牢裏去?”她的馬麵裙擦不幹淨,徹底廢了,阿雛丟了布,氣道,“天底下怎麽有你這樣的君侯,天天爬狗洞鑽姑娘的閨房。”


    百裏鳶可憐兮兮地望著她,“我隻鑽過你的。”


    阿雛一瞧她這模樣就心軟了,歎了一聲,轉身去沏茶,忽然想起夏侯的事兒,轉過頭想慢慢跟百裏鳶說,可猶豫了一下,最終仍是沒有開口。好不容易有一個哥哥,卻就這麽死了,她一定會難過吧。阿雛又暗暗歎了一聲,踅身去拿茶壺。百裏鳶拉著她的裙帶跟在她後麵,阿雛轉身她也轉身,阿雛停步她也停步,像一隻亦步亦趨的小狗。


    “乖乖坐著,跟著我幹嘛?”阿雛無奈了。


    “我沒來看你,你怪不怪我?”百裏鳶睜著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仰頭瞧她。


    “怪你幹什麽?”阿雛彈她腦門,“你不來才是對的。”


    百裏鳶覺得疼,噘了噘嘴,道:“那天東廠來抄雲仙樓,我本來派了人要在路上把你搶走的,但是你沒在人堆裏。我家裏有人病了,你也沒事兒,我就沒來看你。”


    阿雛蹲下來看著她,“你家裏人病了呀,要不要緊?”


    百裏鳶垂下眼簾,道:“他原先就有病,我給他吃了藥他就沒事兒了,我以為隻要一直吃藥就好了,可是沒想到前幾天又複發了,流了好多血。我叔叔說他沒救了,他快要死了。”


    外頭的天光穿過窗洞照在百裏鳶的發髻上,鍍上很淡的一層銀色,她抬起眼來望著阿雛,阿雛看見她眸子裏深深的恐懼和哀傷。“阿雛姐姐,他會死掉嗎?”百裏鳶輕聲問。


    阿雛抱住她,撫她的頭頂,“不要怕,阿鳶,會過去的,就像喝藥一樣,苦一陣就過去了。”


    “阿雛姐姐,死掉是什麽感覺?他一個人躺在棺材裏,躺在泥巴裏,會不會很冷?他聽得見外麵的聲音嗎?人從他頭頂上過,在他頭頂說話,可他動不了,會不會很難過?”


    阿雛覺得悲哀,阿鳶年紀還那麽小,已經經曆那麽多親人的離開。她抱緊她,道:“不會的阿鳶,人死了要投胎的。他會走黃泉路,過奈何橋,去喝孟婆湯。”


    “那我們還會再見麵嗎?”


    “會的,”阿雛柔柔地笑,“一定會的,說不定他投胎成小孩子打你麵前過,你還認不出他呢。”


    百裏鳶沒有笑容,她扭頭望著窗外遼遠的山巒,起起伏伏連綿成一道淡色的墨跡,漸漸消弭在雲煙裏。外麵有風拂過,屋簷底下的鐵馬叮叮當當響個不停,連成清脆的一長串,像一種招魂的調子。在朔北人死了之後都要招魂,他們在屋子裏掛很多銅做的小鈴鐺,魂飛回來的時候會有風,鈴鐺就會響。家人為歸來的鬼魂備上飯菜,為他們做最後的踐行。


    她伸出手觸摸那風,好像想要觸到幾隻飄蕩的孤魂野鬼。風從指尖穿走,了無蹤跡。百裏鳶收回手,忽然道:“姐姐,我快要走了。”


    阿雛摟住她的手一僵。


    “我要回朔北了,要明年才來了。”百裏鳶說。


    “阿鳶……”阿雛很想哭,鼻子裏都是涕淚的酸楚,可她得忍住,小孩兒還沒哭,她一個大人不能先哭。


    “你跟我一起走好不好?京裏不安定,夏侯瀲自身難保,護不住你的。你跟我回朔北吧,那裏是我的地盤。我帶你回雪山,我有很多金子,你想要什麽都行。”


    阿雛聽了又想哭又想笑,“你這孩子,成天說傻話。”她吸了吸鼻子,“我是教坊司的官妓,走不了的。”


    “可以,”百裏鳶抬手摸她圓亮的發髻,“姐姐信我,我可以辦到的。我月底走,到時候我來接你。”


    她遲疑了,若是有法子,自然是脫身最好。她試探著問:“會不會很麻煩?”


    百裏鳶搖頭說不會。


    阿雛下了決心,點頭道:“好,我等你來接我。”


    百裏鳶從窗洞爬出去,按原路返回。世界籠在一層黯淡的暮色裏,雨又紛紛下了,店鋪的老板正把門板一扇一扇排開,掛上門閂。路上有小孩兒在鬧,追來追去,好像永遠停不下來似的。幾隻燕子從招子上麵飛過,黑色的翅膀劃破雨幕,消失在別人家的屋簷底下。她從褚樓的牌坊底下過,對麵一個磨鏡子的正收著擔子,她路過的時候看見他的唇語,意思是夏侯瀲沒死。


    她沒做什麽反應,徑直回了侯府。空靈的塤聲傳來,她順著塤聲往前走,像很多年前一樣,那個灰白衣裳的少年坐在廊簷下,孤單地吹著幽魂一樣的調子。酣風飽雨裏塤聲斷斷續續,像連不成線的珠子。


    百裏鳶在那雨聲和塤聲的混合裏喊了聲:“哥哥。”


    持厭放下塤,他的臉色還很蒼白,眸子卻很恬靜,映著滿世界的風雨蕭蕭,如同一麵幽而深的古鏡。


    “不要叫我哥哥了,百裏,我要殺你的。”他說。


    “可你要死了,你殺不了我了。”百裏鳶坐在對麵的回廊,兩個人隔著雨幕說話,“你害怕嗎?死了就冷了,再也暖不過來了。”


    “我不怕。”持厭伸手接住瓦片上跌落的雨滴,“人都是會死的。”


    “可為什麽夏侯瀲不用死!”百裏鳶的神色變得猙獰,“哥哥,他沒死,他活得好好的。你看,弑心愛他,夏侯霈愛他,老天爺也愛他,隻有你不受眷顧。他功成名就,他逍遙自在,而你卻要受苦受難,為什麽你不恨他?”


    “你錯了。”持厭眸光寂寂,說不出是喜悅還是悲哀,“我們是兄弟,我們血脈相連,命運相通。”


    “可你們終究無法相見。”段九撐著油紙傘走過來,“你的日子不多了,持厭,或許你此生再也見不到你的弟弟。”


    持厭垂下眼眸,蒼白的臉上有掩不住的哀傷。


    “我說過,我給你機會。”段九從鬥篷裏拿出刹那,平平遞進雨中,雨滴落在刹那的黑色刀鞘上,濺起點點水滴,“殺了沈玦,我便給你自由,讓你去找你的弟弟。”


    “你打算什麽時候殺他?”百裏鳶在段九身後問。


    “閻羅,您離京之日,我將以沈玦的人頭為您踐行。”段九笑了笑,“持厭,殺沈玦很難,你是伽藍最強的刺客,唯有你有希望辦到。你答應麽?”


    階前的雨紛紛揚揚,細細密密有如針腳。暮色四合,他們在雨中沉默地對視。


    “好。”持厭說,“我答應你。”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督主有病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楊溯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楊溯並收藏督主有病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