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說的是真的?”


    “絕無……誑語。”


    大殿中傳來一句話,而後沒了聲音,隻剩下萬盞燈火在大殿中飄搖不定。


    那女觀主坐在殿前許久,望著那少年跪在地上用袖子沾著墨寫在地上的東西,終於,她忽然想起什麽似的,對著一個女修道:“派人去寧城,查一查那人首蛇身的古蜀巨蟒魂魄是究竟是怎麽回事。”


    那女修握劍一拱手,“是。”


    那少年跪在地上,不知是想到了些什麽,汗涔涔的,然後他抬手抵著自己的額頭,對著那女觀主行了跪拜禮。


    這是珈平佛教的古禮。


    *


    孟長青次日一大清早,東西都收拾好了,打算離開清陽觀,一出門卻看見一個女修候在廊下。


    走到堂前,他看見吳聆與打著哈欠的陶澤全在那兒坐著,一旁是那端坐著的女觀主,堂下烹著茶,水煙一點點升起來。


    他正想要出聲,那女觀主卻先他之前開口了。說是要留他們小住兩日,過兩日姑射山有個紀念先祖的節日,屆時有個宴會,多留兩日看了那宴,再走也不遲。


    孟長青正要拒絕,陶澤卻道:“行啊!”


    孟長青一下子看向陶澤,陶澤卻道:“來都來了。”說完他看向那女觀主,眼神不複當日的忌憚與警惕,他對著那女觀主道:“仙子如此熱情好客,我們恭敬不如從命,敢問仙子,那宴上有些什麽?”


    女觀主道:“有古蜀這邊的春戲,古蜀傳說中,開春時,會有神兵列於雲上鼓戲迎春,為人間驅邪祓魔,清陽觀隔絕人世多年,許多節日都懶得過了,唯獨保留了春戲的習俗,搬到了夏日,屆時會有弟子上台,演兩出古蜀當地的老春戲。”


    女觀主說著話的時候,看了眼吳聆。


    吳聆正想說話,忽然頓住了。


    隔著麵紗,那女觀主的神色都隱去了,她就那麽靜靜地望著吳聆,片刻後,那女觀主緩緩地從吳聆身上別開了視線,撈起杯盞喝了一口茶,低聲道:“古蜀傳說中,魔物多藏匿在陰暗處,最怕熱鬧,敲鑼擂鼓與爆竹炮仗都可以祛魔,在春戲的聲樂中,混在人間的魔物都會現出原形來,在金光照耀下,當眾化作青煙。”


    吳聆望著那女觀主許久,極輕地蹙了下眉。


    那女觀主又望了眼吳聆,忽然笑著說了一句很莫名的話,“觸之不可及,目不能見視,可是如此?”


    吳聆沒說話。


    孟長青剛想出聲拒絕,卻被陶澤壓了回去。


    女觀主見狀道:“那便如此敲定了。”說完,她瞧了眼孟長青,笑道:“我與扶象真人曾有過一麵之緣,他不像是苛待徒弟的人,怎麽教出來的徒弟這般膽小?”


    孟長青一下子語塞,陶澤在一旁幫腔道:“他就這樣!沒事就疑神疑鬼,特怕事兒!”


    吳聆想幫孟長青說話,陶澤卻道:“那要不你們先走!我在這兒多待兩日?”


    吳聆與孟長青一起看著陶澤。


    吳聆道:“陶師弟出門已久,還是盡早回去,免得師門牽掛。”


    陶澤道:“這有什麽牽掛不牽掛的。”


    經過陶澤那麽一攪和,那女觀主字裏行間又點了下李道玄,孟長青想硬拉著陶澤走都沒辦法了,最終,他們還是在這兒多留了兩日,孟長青逼著陶澤再三確定,一過完那什麽亂七八糟的節日,立刻離開。陶澤滿嘴“是是是”,心思卻早不知道飛到哪裏去了。


    三人又在這兒住下了。


    是夜。


    吳聆一個人在長廊下站著,遙望著清陽觀那大殿,一個女修提著燈從台階上走過,月色昏暗,隱去了他的神情。


    一隻手搭上了他的肩,吳聆眼中有了一絲波動,緩緩回頭看去。


    孟長青望著他。


    吳聆瞧見是他,沒有說話,眼中漸漸柔和起來,道:“沒睡?”


    “都這樣了,哪裏睡得著?”孟長青順著他的視線看去,“師兄也覺得清陽觀有古怪?今日那女觀主留我們的時候,我也覺得她有些奇怪,我瞧她好像一直在看師兄?剛剛回去了,陶澤還同我道,那女觀主怕不是瞧上了師兄,要與你做夫妻。”孟長青自覺失言,沒了聲音。


    吳聆望著他,低聲道:“不要胡說。”


    孟長青忽然間響起來什麽,他沒繼續說下去,慢慢地收回了放在吳聆肩上的手。


    兩人坐在了後山客舍的屋頂上,底下的客舍裏睡著陶澤和大王,還有隱約的呼嚕聲傳來。夜色清麗,風徐徐地吹過高山大川。


    這姑射山真的是鍾靈毓秀。


    吳聆看了那山許久,終於輕聲道:“不知為何,今夜忽然想起了一些過去的事。”


    孟長青一下子看向他。他想起了吳聆過去的事,沒有了聲音。


    吳聆也沉默了許久,忽然道:“你那幻術是怎麽變的?”


    孟長青立刻問道:“哪一種?”


    吳聆道:“在南蜀鬼鎮那的一種。”


    孟長青道:“那個特別容易。”他抬手,食指一撥,一下子躍出金色的光點來,再一撥,化出隻金色蚱蜢,再一撥,又變成了金色蝴蝶,起飛的瞬間又變成了鳥雀,一下子消失在夜裏,忽然間,不知從哪兒砰一聲綻出無數的光點,隨著風一下子卷向兩人。


    流火似的。


    吳聆下意識微微後退,那流火似的光點在觸及到兩人臉龐與身體的瞬間消失不見。


    孟長青看著吳聆下意識的反應,笑了,道:“假的,別怕。”


    吳聆看著那還未散盡的流光,終於低聲道:“什麽都能變嗎?”


    “隻要我見過的,都能變出來。”孟長青見他感興趣,忽然伸出手去,金色霧氣從眼中冒出來,掌中金色光點漸漸聚集,在空中逐漸凝成一個人的模樣。


    吳聆看了會兒,定住了。


    金色的光點逐漸聚成了他的樣子,在一片金光中,道袍翻飛著,“吳聆”回頭看了他一眼。


    孟長青收回了手,看了那金色人像半晌,總覺得哪裏不對勁,終於他低聲尷尬道:“呃,不好意思,好像有點胖了。”他伸出手一下子撈了回來,光點全部消散,他看向吳聆,道:“那什麽,我回去先練練。”


    吳聆看著孟長青,低聲道:“挺好看的。”


    “真的?”孟長青有些不太相信,他看著吳聆的眼,吳聆點了下頭,這下孟長青真的有些不好意思了。


    兩人並肩坐著,過了許久,孟長忽然青聲道:“師兄,過去的事已經過去了,往者不可追。無論你想如何,我都會幫你。”他看向吳聆,“無論是恢複根骨還是如何,我能做到的,一定會幫你。”


    吳聆聞聲許久無言,終於道:“能再演一遍幻術嗎?”


    孟長青看出來吳聆今夜似乎有些不太對勁,他本來就想逗吳聆高興些,此時一聽他這麽說,忙一口應下了,“可以啊,師兄你想看什麽?”


    吳聆想了一陣子,低聲問道:“你喜歡什麽?”


    孟長青被問住了,隨口道:“我什麽都喜歡。”


    吳聆道看著孟長青,沒有再說話,過了很久,他終於極輕地笑了下,幾不可察。


    *


    那離開清陽觀七八日的女修回到了姑射山,她從懷中掏出一把碎黏土。


    堂前,那女觀主聽完了她的話,久久都沒說話。


    陶澤一直在等那姑射山舉辦宴會,卻遲遲都沒有等到消息,他和那小女修聊得不錯,那女修同他道:“姑射山禁聲樂。”


    陶澤聽得一愣,“那你們的春戲是怎麽回事?”


    小女修卻沒再說話了,她望著這個給她講了許多日故事的少年藥師,忽然岔開了話題道,“你有心上人啊?”


    陶澤聞聲有些詫異地看著那小女修,似乎想不明白她是怎麽知道的。


    小女修笑了起來,道:“算了,你以後別來找我了,你講來講去就這麽幾個故事,我聽也聽膩了,你早點回去吧。”


    陶澤看著她,十四五歲的小道姑揮了下雪色的拂塵,穿著一身潔白的道服往回走,臨進大殿前,那小道姑回頭看他一眼,然後再沒回頭,進去了。


    蟬鳴在梢,清風徐徐地吹著。


    陶澤愣在原地,第一次有些摸不著頭腦。


    *


    春戲的前一晚。


    那女觀主忽然派人來請孟長青,孟長青去了,一進入屋子,那女修奉了一盞茶,說是讓他稍等片刻。孟長青思索片刻,坐下了,那茶他沒敢喝。


    陶澤是夜半醒來的,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他去找孟長青,結果發現孟長青不在屋子裏,他順道去了趟吳聆那兒,也沒瞧見吳聆,他有些納悶,大晚上的一個個都跑哪裏去了?


    他在院子裏站了半晌,目光最終落在了那清陽觀大殿,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錯覺,他覺得今夜那大殿的燭火似乎分外明亮。他莫名記起前兩日那小道姑揮著拂塵步入大殿的場景,鬼使神差的,他朝那大殿走了過去。


    大殿中空無一人,隻有燈燭安靜燃燒著,陶澤看了眼那些燈燭,想到這每一盞燈中都有一個魂魄,一時心底也發怵。


    他在殿中逛了逛,四下地瞎轉,今夜這殿中,不知為何連個守夜的女修都沒有。


    另一側,春戲台。


    吳聆與那女觀主一起坐在那台子下。


    戲台子搭得不高,一共分為九塊,正中央的台子上有一幕白布,背後影影綽綽地有許多人影,一眼看去像是魂魄似的。


    女觀主低聲道:“深更半夜請道友過來,冒昧了。”


    “前輩客氣了。”


    女觀主望著那台上的戲,道:“長白宗是當世大宗,門中弟子談吐不俗,這兩日見到你,才知道此話非虛。”


    吳聆沒說話,他從到這兒起,就察覺到氣氛的異樣,卻仍是坐下了。有女修在烹茶,茶水嘟嘟地冒著水氣。


    那女觀主道:“這出戲是我前兩日聽的,覺得有趣,便教人排了出來。”那白幕一點點拉開,她低聲道:“這故事講得是個小沙彌,他從珈平來,珈平多佛寺,錯落於山間,頗為壯觀。”說著她看了眼吳聆。


    吳聆原本仔細地聽著,聞聲一頓,再一瞧,神色也沒什麽變化。


    那女觀主繼續道:“那小沙彌講了一個他師父的故事。珈平山下多魔物,常有道門修士來往其間,佛門與道宗在此地和平相處,一日,有一個少年修士路過此地,殺了魔物與邪修後,不知道為何,又殺了許多人,山下屍橫遍野。那小沙彌的師父正好路過,便引那少年修士入寺,想要渡他,那少年修士卻始終不開口,沙彌說,那少年修士仿佛一尊佛似的靜坐在那燈前,他從未見過這樣的人,像是佛陀入世來。沒有人知道這少年修士為何要殺人,他瞧上去真的不像是能殺人的。”


    吳聆沒有開口說話了,看著那台上的戲,說是戲,也不知道是何幻術,光怪陸離,一幕幕的,像是人生。


    “那少年修士在那山寺中坐了半月,始終不言不語,不吃也不喝,好似連生死都忘記了,那住持同他說了許多的話,終於,半個月後,那少年修士開口了。他給眾人講述了一個故事。他講述完後,眾人久久無言,那住持沒能夠渡他,那少年修士屠了寺院,火光中,他一人坐在血泊中翻著佛經,小沙彌死裏逃生,摔下了河,失去了記憶。”


    吳聆喝了一口茶,麵無波瀾。


    女觀主道:“你可知道那少年修士講了一個什麽樣的故事?”


    見吳聆不說話,女觀主道:“我聽了也覺得頗為有趣。那少年小時候被邪修捉去,他父親本來可以救他,卻因為自己的大義,先救了師弟的兒子,最終致使他落入邪修之手。邪修怨恨他是正道質子,不停地折磨他,見他資質好,逼他修習菩薩宗的邪術,將他煉為受人操縱的魔物,最終,三月後,他走火入魔,發狂之下一一虐殺了所有的人,他想離開,卻走不脫邪修設下的桎梏,於是他奪取死去邪修的修為與魂魄開始瘋狂地修煉。


    很久之後,他的父母誤打誤撞地才找見他,他父母以為他死了,看見他正坐在血泊中在吸食邪修的魂魄,驚駭不已,那時他看上去已經同魔物無異,幾乎沒有自己的意識,也沒有七情六欲,用錯誤的法子吸食了太多的魂魄與邪魔修為,魔障已深,沒有救了,他的父母選擇在他徹底變為魔物之前殺了他。他一直都呆愣著沒有反抗,坐在降魔陣中打量著麵前的人,在魂飛魄散的前一刻,他破陣而出,當場用邪術殺了所有人,奪了他們的修為與魂魄。”


    吳聆原本隻是聽著,忽然打斷她,問了一句,“我兩位師弟人在何處?”


    “此事與他們無關,我已經命人將二人請去歇息。”


    吳聆繼續喝茶。


    那台子上的戲還在演。


    女觀主道:“其實菩薩宗算不得正經的佛門,那是個邪門宗派,信奉佛陀‘殺妻證道’的傳說,所謂的殺妻證道,並非一定要殺妻,指的是要親緣斷絕,五欲盡滅,方能證得正果。那少年幼時親手虐殺了他父母,算是印證了“殺妻證道”,誰也不知道他究竟變成了什麽。他殺完所有的人後,封印了自己的五識,從此口不能言、耳不能聞、目不能視,他靜坐在那血泊中,最終被本門掌門發現,將他領了回去。


    眾人隻當那是正邪鬥亂,邪教屍骨無存,正派全軍覆沒,誰也不知道此事是那少年所為。說來還有件很巧的事,少年的父母當年原本不是去救他,當時他父母身旁還帶著個繈褓嬰兒,二人臨死前,用術法將那繈褓藏了起來,少年以為那孩子已經死了,後來又因為封閉五識不能聽見哭聲,那孩子躲過一劫,因為那少年的父母臨死前護著那嬰兒,眾人便傳,那少年的父母是因為救那嬰兒才雙雙喪命於邪修之手。”


    吳聆沒有說話。


    女觀主道:“這便是從前的故事了。再後來,那少年下山遊曆,來到珈平山,發現其中一個邪修竟是當年大雪坪中僥幸逃過一命的舊識,十年之後的邪修早已放下屠刀皈依佛門,成了一個普通的屠戶,那屠戶跪求他饒過一命,少年殺了他,又殺了他全家老少,出門時,正好聽見幾個農戶坐在茶館中聊天時說到那屠戶,他當夜屠平了整個村落。珈平佛寺的住持看見魔氣衝天,來到那村落,見到一個少年修士坐在茶館中喝水,問他,可曾見到此事是何人作為?那少年思索片刻後,道,是我。住持聞聲大為驚詫,引他入寺,本想開渡他,卻不料最終招致了滅門之禍。”


    吳聆一直沒有說話,他隻是看著那幕布,忽然又想起孟長青變的那幻術。


    這幕布上的影狀,倒是有些像那幻術,虛虛實實的,孟長青一直在說那是假的,可世上又有什麽東西是真的?他沒和孟長青說,這些其實並不重要。


    那女觀主道:“我前兩日命人去南蜀寧城,搜尋那頭人頭蛇身的靈獸魂魄。那靈獸天地造化而生,壽命萬餘,化出人首,稱得上是一方陸地正神,魂魄遺留人世,被邪修喚醒,化作惡靈在山林中殺人報複,前兩日不知為何消失了。我派人過去調查,她的魂魄早已消散,隻搜尋到那山上的一抔黏土,那黏土綿軟鬆散,仔細看去像是被無數絲線貫穿,上麵有極重的邪氣,這種術法確實聞所未聞見所未見。”


    吳聆終於低聲道:“是菩薩宗的舊傀儡術。”他喝了口茶,緩緩道:‘唯一一種能鎮殺魂魄卻讓人感覺不到痛楚的邪術。”


    女觀主問他:“為何要屠那佛寺?”


    吳聆道:“為何問這些?”


    女觀主望著他,此地燈燭昏暗,年輕的修士半挽著袖子坐在那兒,確實是像一尊佛。


    那一幕春戲快散場了。


    吳聆道:“我本來沒有想殺他。”


    吳聆說話的時候,那女觀主的眼前仿佛浮現了一幕場景。


    少年孤身一人緘默地坐在一尊倒坐的觀音之前,梵音聲一陣陣傳來,夕陽的餘暉灑過窗子打在了他身上,所有人都想拉他一把,他卻沒有伸出手。


    過了許久,女觀主低聲道:“那住持看出你心中叢生的心魔,憐你活著不易,他想渡你回頭,花了一個月讓你把心中的事吐露出來,最終,你說出來了,可他沒能夠渡得了你,佛經救不了你,佛陀救不了你,誰也救不了你,於是你殺了他。”女觀主說到這兒的時候停頓了許久,“你沒有什麽心魔,你怕是連七情六欲都沒有。我派人查了下,你很小的時候,性子就很古怪,和許多人都不太一樣。”


    吳聆半晌才道:“我以為觀主也要勸我。”


    “不了。”女觀主道,“我隻知道因果循環,天命昭彰。”


    九塊幕布已經撤開了,天幕上悠悠地散著碧藍色的光。


    吳聆看了那天幕許久,低聲道:“我其實沒有恨那邪修。”


    女觀主看向他,“平珈那一位?”


    吳聆點了下頭,半晌才道:“他是個邪修,若是一條路走下去了倒也罷了,可他半路上回了頭。我不太喜歡回頭是岸。前些年聽見一條平珈流傳甚廣的一條諺語,放下屠刀立地成佛,那句話不太對,放下屠刀後,應該是算拿著屠刀時欠下的賬,所以世上本沒有回頭是岸這一說。”


    女觀主望著他,“其實也是可以的,不過你不會懂了。”


    吳聆聞聲沒有說話,半晌,他低聲問那女觀主,“觀主還有什麽想說嗎?”


    女觀主一直坐在那兒,忽然間她的神色一凜,一下子抬頭看去。


    天地間不知何時全浮滿了細細密密的絲線,遮天蔽日,像是蜉蝣似的,一大簇一大簇綻開,掛在枝頭,掛在幾座宮殿上,掛在弟子的身上,一眼望去,漫山遍野全閃爍著銀色,伏魔陣早已失去了光澤,露出大片大片衰敗的黃色。那些身上纏著絲線的弟子似乎對那些細線毫無察覺,依舊筆直地站在原地。


    她騰的一下子站了起來。


    吳聆喝了口茶,許久才道:“我最近找著了一些做人的樂趣,你不該去查這些事的。”停頓了下,他低聲道:“對不住。”


    那女觀主猛地回頭看向他。


    茶水中倒映著吳聆的臉,他的麵上依舊沒有什麽波瀾,隻是眼中有流光回轉,像是活物在遊走似的,又像是一汪月光。


    另一頭。


    孟長青發現自己推不開門。自從那清陽觀女弟子把他帶到這兒後,他就一直心中不怎麽安定,等了一會兒,他疑惑為何遲遲沒有人過來,於是起身推門,卻發現整個大殿被封死了,應該是某種封印,他竟是用白露劍都斬不開。因為是清陽觀女弟子領他過來的,他下意識以為是清陽觀將他關在這兒,抬起劍猛地去震那大門,這門卻不動分毫。


    從門外望去,那門上早已纏滿了銀白色的細線,那領著孟長青進去的女修站在一旁,睜著一雙眼望著那不斷震動的門,嘴角滲出血。人已經死了快半個多時辰了。


    屋子中的孟長青全然不知外麵的場景,他踹不開門,一時間踹門的聲響更大了,他怕吳聆與陶澤出事,眼中金色全部騰了出來,正打算豁出去試試的時候,忽然覺得眉心一陣劇痛,他猝不及防一下子半跪在了地上,還要站起來,下一刻,眼前卻猛地一黑,像是有什麽東西順著眉心鑽進去似的。


    他失去了意識。


    大殿中,陶澤還在轉悠,他倒是沒想到跑出去,他正蹲著打量那燭光,他剛仔細地盯著看,這內焰中確實有身影,貌似還沒穿衣服?還是個女的?他也瞧不清,一雙眼直勾勾地研究打量。漸漸的,這大殿中裏的燭光不知為何越來越盛,越燒越旺,有的火苗已經竄的有兩指高了,他記得那女觀主說這裏都是清陽觀的先祖的魂魄,一時莫名心虛,心想不會是她們察覺到自己在做什麽了吧?


    那觀主也沒和他說,這些魂魄能不能感覺到外人在做什麽,他想著,於是就小心地開口問道:“老前輩們辛苦了?你們能看見我嗎?”下一刻,所有的火焰猛地竄高了一指,他嚇了一大跳,對著那火焰最高的燭火道,“前、前輩您怎麽了?您生氣了?”


    那火真的越燒越旺,明明沒有風,那焰火卻全部劇烈抖動起來,九座大殿均是如此,牆壁上的火光極為猙獰恐怖。


    陶澤覺得這火真的太旺了,他都開始熱得發汗了,耳邊全是那火焰燃燒的聲響。


    他從來沒想到這火燃燒起來能響成這樣,跟山洪崩開似的。


    他真的開始慌了,懵懵的看著那些燭火,腦子裏就一個念頭,這怕不是瘋了吧?


    在距離大殿三個大院之隔的門外。


    一個個清陽觀弟子全在逃竄,卻一個個栽下去,落地的那一瞬間,血從身體四處噴湧出來,她們的喉嚨裏發不出一點聲音,除了倒地的那一聲悶響。


    偌大個姑射山,全是逃竄的修士,那擺渡的少年望著這似曾相識的一幕,愣了片刻,他猛地回身拔腿往大殿裏跑,卻一頭栽了下去,他回頭一看,腳腕上不知何時已經纏上了細線,他的眼一瞬間睜大,下一刻,他看見一個十四五歲的小女修從他身邊驚惶地逃竄而過,他趴在地上半晌,忽然伸出手一把扯下了那女弟子身上的銀色細線。


    那小女修回頭看去,那小和尚坐在原地沒再繼續跑,伸出手扯去那一個個從他身旁飛奔過的身旁弟子身上的細線,全部纏在了自己的身上。


    下一刻,那小和尚的魂魄全部燒了起來,一刹那間,他與那些細線全部散作了飛灰。


    那小女修睜大了眼,“不!”,她隻來得及說這一個字,整個人猛地回頭繼續往前跑,眼睛瞬間紅了,她已經快沒路了,正在往大殿中跑,一邊跑一邊扯開身上的細線,她原本是與一群師兄弟一起跑的,可最終師兄弟一個個栽下去,隻剩下了她一個人,她盯著那大殿,卻在即將跑進去的時候被細線纏著腿摔在了台階上,她一下子栽了下去,抬頭的那一瞬間,她順著那縫隙看見了裏麵的人,她一愣。


    陶澤蹲在一盞竄的極高的火焰前,一邊擦著額頭的汗,嘴裏似乎還在不停地說些什麽,似乎在道歉。


    台階很高,女修猛地回頭往下看,屍橫遍野的姑射山,她看了片刻,眼淚直接滾了下來,“師父……”她猛一下子回頭又看向那大殿,順著門縫看著陶澤的背影。


    一幕幕從腦海中閃過。


    “你今年多大了啊?”


    “你長得挺好看的。”


    “我?我打玄武來的!我叫陶澤,字潤春,是個藥師,你叫什麽?”


    “你沒下過山吧?我給你講個故事怎麽樣?”


    那女修看著那一道門縫,不自覺間渾身顫抖。


    下一刻,她抬起一隻手結印,一下子隔絕了那大殿與外界。


    她最後看了一眼陶澤,將所有往殿中漫去的細線全部纏在了她身上,她低聲念訣,魂魄燒起來,嘩一下,她整個人與那些細線一齊消失在火中。無聲無息的。


    大殿中。


    陶澤看著幾乎稱得上群魔亂舞的滿殿燭火,他已經徹底懵了,縮在那兒連話都不敢說了。


    為什麽,會這樣?


    他終於起身打算去喊個人,卻因為嚇得不輕,起來的時候手肘撞了下一旁的燈盞,下一刻,那燈盞倒了下去。


    一盞傾倒,又撞翻一盞,一盞接著一盞,當一聲又當一聲。


    陶澤的眼珠子都快瞪出來了。


    砰一聲。


    一聲巨響,所有的燈盞全部摔爛在地。


    所有的燭火像是一下子脫去了束縛,騰在了空中,嘩一下朝大殿外湧去。


    陶澤都驚呆了,“喂?!跑了?別、別啊!我的老天……”


    他反應過來忙去扶那些燈盞,見火跑了,他忙又傻了似的追了出去,卻不知道在走出大殿的時候與什麽封印撞了下,生生退了兩步,下一刻,有兩道火苗竄了回來,咚一聲把他撞了回去,他還沒反應過來,那火苗像是活了一樣,綻出極耀眼的光,他眼前一閃,逐漸地失去了意識,在他倒下去之前。


    他看見滿大殿的燭火全部往外竄,陰風四起,火苗一下子轉為了陰綠色,他本就暈,掙紮著想站起來,卻忽然眼前一黑。


    九大殿的燭火全部懸空而起,如大河之水似的往外奔騰。


    大殿外,懸停了無數的陰火,下一刻,陰火化作一個個道人模樣。


    一時之間,無數的道人魂魄並列著出現在台階上,陰服陰袍,背負長劍,服飾隨著年代的變化而略有不同,頭戴的卻是那清陽觀弟子一樣清一色的仙鶴冠。他們全都望著一個方向,陰袍被陰風鼓了起來。


    山門前,那塊“天地為爐”的四字大碑在罡風佇立不倒,陰火四起,那條埋滿了魂魄的大河發出咆哮般的聲響,怒吼著湧向東方。


    東方既白,春戲台旁。


    吳聆握著茶盞,一點點緩緩地轉著。


    那女觀主撐著桌案,血順著她嘴角一滴滴落在案上,終於,她低聲道:“魔物!”


    吳聆沒有說話,他隻是看著東方,眼中的光一點點地轉著。


    大道孤獨,何以證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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