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錦趕到的時候,林啾啾已經陷入了昏迷。裴恕捏著她的腳,她倒掛在裴恕的手上。


    小小的青烏閉著眼,嘴巴半張著,翅膀向下耷拉著。


    她全然沒有了知覺,身體因為裴恕的晃動而前後搖擺,讓人分辨不出她究竟是昏過去了還是……死了。


    雲錦的心驀地抽緊,她感覺到一股前所未有的恐懼,風暴一樣席卷了她的全身。


    她的手在發抖,腳也在發抖。在這樣巨大恐懼的籠罩之下,她竟不能、也不敢上前確認林啾啾的狀況。


    裴恕轉過身來,視線一點一點地抬起。


    雲錦下意識地避開他的目光,手指緊緊地攥在胸口。


    心髒撲通撲通地跳,雲錦腦中嗡嗡作響,隻覺得裴恕周身冷得嚇人,像是一座隨時能將人凍死的冰山。


    “啪。”


    一隻佩囊被甩在她的麵前。雲錦腦袋轟得一聲,思緒好像斷了片,在一片暈眩的慘白裏,唯有佩囊上繡著的一個雲字格外顯眼。


    裴恕:“你的?”


    其實不用問。整個玄天仙府裏隻有雲錦一人姓雲,何況那上麵還有雲家的繡紋。


    裴恕回頭看了一眼地上的字。


    那一行行的字跡工工整整,靈動秀氣,雖是用樹杈隨手書寫的,但每一筆每一畫都極其認真,能夠感受到書寫之人落筆時的用心。


    裴恕並不是氣憤林啾啾私下與雲錦接觸,他隻是生氣,連雲錦一個初入內院的弟子都知道林啾啾不識人語,在這兒陪著她一個字一個字地學,他卻一直被蒙在鼓裏。


    為什麽她情願雲錦知道,卻不肯向自己吐露。難道在林啾啾的心中,自己還不如雲錦?!


    裴恕心中的怒意加重了,他抿緊了唇,因為牙關咬合,他的下頜線條更加緊繃,給人一種嚴酷冷厲之感。


    裴恕收回目光,大步從雲錦身邊走過。擦身而過的時候,雲錦下意識地蜷起身體,緊張地低著腦袋,盯著地麵。


    她看見了一晃而過的林啾啾。


    林啾啾沒有死,小小的胸脯在毛絨絨的短羽下微微起伏。


    雲錦鬆了口氣,隨即又心疼起來。


    她想起那日林啾啾蹦到她的手上,烏溜溜的眼睛掛著笑,橘色的嘴巴一開一合,發出悅耳的鳥鳴。


    她說,從今以後我們就是朋友啦!你就叫我啾啾吧!


    朋友……雲錦的眼睛忽然酸得發燙。


    她自幼性格內斂,不擅與人交往,沒什麽朋友。如果非要說,大概隻有她的哥哥雲恒,會在她寂寞無聊時,從懷裏掏出新奇的小玩意兒逗她開心。


    從小便習慣了孤獨,雲錦並不覺得這有什麽不好,反而能有助於她沉下心來鑽研符道。


    她報著這樣的心情進入玄天仙府,一心問道,不理旁人,沒想到林啾啾的出現卻讓一切發生了變化。


    她就像是一縷陽光,主動而溫暖地照進她的生活。


    林啾啾時常飛來,嘰嘰喳喳地向雲錦講述新鮮的事情。她會抱怨奉天君的壞脾氣,會談論起一路上的所見所聞,會告訴她別心急、她在符道上已經很厲害啦!


    她也會安靜地陪在她身旁,在她設計符咒時乖乖默寫人語,在她氣悶撕掉符紙時將殘稿收好,在她順利破解謎題時同她擊掌,開心地比出勝利的手勢。


    因為林啾啾,雲錦的周圍逐漸聚起了人。


    那些天怒峰的新弟子們,起初是因為對青烏神鳥的興趣與她接觸,後來也會呆在雲錦身邊,同她一起研習符道,一起認真聽講。


    他們甚至還會將悉心珍藏的符道密卷拿出來與她分享,約她一起去藏書閣……


    為什麽?因為我們是朋友啊。


    是啊,是朋友。對於雲錦來說,林啾啾不是一隻鳥,而是她的朋友。她的第一個朋友。


    雲錦動了一下。她的手指觸碰到袖口中的符囊,隻要輕輕一勾,符囊中的符紙就會被召喚出來,施展符法。


    雲錦不明白林啾啾與裴恕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麽,她隻知道自己不能眼睜睜地看著林啾啾這樣被奉天君帶走,她擔心奉天君會對她做出可怕的事情。


    裴恕就是在這個時候停下腳步,側過臉來。


    “嗯?”他發出意味不明的一聲。


    因為是背對,雲錦看不到裴恕的表情,她隻覺得裴恕周身的寒意更濃了,聲音、氣勢、任何一方麵都淩駕於自己之上。


    她被碾壓得幹幹淨淨,包括那為數不多的勇氣。


    “對我動手,你想清楚了?”


    雲錦沒有動手。她的手指就懸在符囊的上方,卻像生了鏽,遲遲沒有打開它。


    裴恕離開了,帶著林啾啾。


    直到他那駭人的氣息消失不見,雲錦才抱著膝蓋慢慢蹲了下去,淚珠一滴一滴地滾落,無聲地啜泣起來。


    ……


    裴恕不高興,非常地不高興。不是暴怒,而是有一團看不見的東西堵在他的胸口,讓他感到煩悶、心亂。


    雲家人……到底是出息了,竟想要對他出手!


    而讓那雲家小姑娘想要出手的罪魁禍首,竟然還在他手上睡著了!


    是的,林啾啾睡著了。她起初是被裴恕弄昏了,後來卻是睡著了。仔細一聽,呼吸均勻,還有輕微的囈語,睡得還挺香。


    裴恕的眉峰擰緊了,他“砰”得一下踹開石屋的門,石門撞到牆壁上,碎成了好幾瓣,同時發出巨大的聲響。


    林啾啾被這聲響驚醒了,接著,整個人重心失衡,被人丟到了桌子上。


    也不知道裴恕是有心還是無意,林啾啾被摔到石桌上並不疼,隻是骨碌碌地滾了好幾圈,滾得她眼花繚亂。


    “啾……”林啾啾委屈地叫了一聲,抱住小腦瓜穩住身體。


    她暈得厲害,等到終於停下來時,終於有心思去想這一切到底是怎麽回事。


    林啾啾很困惑,她當時抬起頭來,隻見裴恕像是生氣的樣子,接著大腦就一片空白,失去了意識昏了過去。


    她不明白裴恕為什麽這麽生氣,她隻不過是跟著雲錦在小樹林裏學習人語而已……


    呀!雲錦,雲家人!


    林啾啾忽然反應過來,裴恕一向厭煩雲家人,該不會是因為她和雲錦走得太近了,所以他才生氣了吧?


    林啾啾有些委屈。她之前真的沒想那麽多。雲錦說要教她人語,她高興得不行,立刻就答應了。而且小姑娘為人又好,又溫柔又善良,長得還好看,林啾啾不自覺地便和她成了朋友,時常願意去找她。


    現在可好,被裴恕發現了,直接關了禁閉。


    隻見裴恕從煉器室裏走出來,手裏拎著幾道枷鎖。


    ——至於這枷鎖是他煉器室裏早有準備,還是剛才當場煉製的,就不得而知了。


    隻聽“鐺鐺鐺”幾聲,枷鎖在林啾啾身邊落下,就地成了一座牢籠。


    “好好反省。”裴恕道。


    反省什麽,林啾啾不知道,裴恕也不說。


    他轉身就走,一個字也沒留下,徒留雲霧澗的山風穿過破碎的石門吹進來。


    林啾啾縮了縮身體。她感覺有點冷。


    ……


    林啾啾在籠子裏被關了三天,這三天她出不去,裴恕也沒回來過。


    萬幸她修為已經到了一定境界,有靈氣護體,幾天不吃不喝不成問題,不然恐怕真的要餓死在這裏了。


    被關禁閉不能出去倒也不是什麽大事,可是林啾啾發現,她連自己的神府都進不去了!


    不是那塊巴掌大小的外神府,而是那片一眼看不到邊、被她精裝修過的裏神府。


    【為什麽?為什麽我進不去了?我的樹還在裏麵呢!】林啾啾著急地向小乙道。


    小乙:【親你等等,我幫你查看一下。】


    這一次,小乙沒能幫林啾啾找到答案。


    它發現,那片神秘的裏神府周圍,似乎多了一道看不見的屏障。正是這道屏障,阻止了林啾啾進入。連它都沒法順著靈木編碼找過去。


    【可能是這周圍的枷鎖帶有某種禁製吧。】小乙猜測道。


    林啾啾:【那怎麽辦?不會我一直被關在這裏,就一直沒法進入裏神府吧?】


    小乙遺憾地表示:【依照現在的情形,恐怕是這樣的。所以親還得自己想辦法,趕快出去。】


    林啾啾:【……】這句話聽起來怎麽這麽耳熟?像不像是當初她被鎖在籠子裏小乙對她說過的話?


    林啾啾無語了。她發現,自己是如此地舍不得那片裏神府。讓她掛念的除了那棵樹之外,還有她精心布置的小房子。那是她理想中的小屋啊!


    每天工作完了回到家,窩在柔軟的沙發裏,看外麵花開花落雲卷雲舒,是多麽愜意的一件事!更別說還有她專門騰出來的畫室,能夠泡澡的溫泉,一隻幻想出來的可以隨便擼、但是無需鏟屎的貓……


    林啾啾舍不得了,她向裴恕低頭了。


    “啾,啾啾啾……”裴恕,我錯了,你放我出去吧。


    林啾啾叫了兩天,裴恕始終沒有出現。直到第三天,她還在睡覺,朦朦朧朧地聽見有人在她身邊說話。


    “看不懂人語也不說,別人知道,我不知道……”


    嗓音低低的,有些沙啞,有些生澀,聽起來有一絲絲的委屈。


    林啾啾睜開眼,她身邊的枷鎖不知何時被人撤走了,裴恕坐在她麵前,半躬著身體,手肘抵在膝蓋上,不知在看什麽東西。


    覺察到她醒了,裴恕抬起頭。他眼神微微地變了變,嘴唇也抿起,仿佛剛剛說話的不是他。


    “知道錯了?”他清了清嗓子,用一貫的嗓音冷淡道。


    林啾啾看到,裴恕的眼底泛著淡淡烏青,素來冷寂的眼睛裏出現了血絲,似乎是有一兩晚沒有睡好的樣子。


    “啾啾?”你怎麽了?


    忘了回答裴恕的問題,林啾啾脫口而出。


    裴恕似有一瞬間的怔愣,他飛快地撇開視線咳了一聲沉聲道:“知道為什麽把你關在這裏嗎?不識人語為什麽不告訴我?”


    林啾啾一愣,被轉移了注意力:怎麽他是因為這個生氣?不是因為她背著他偷偷與雲家人來往嗎?


    裴恕道:“作為我的傳音鳥,不識人語,還因為這個屢屢將信送錯。傳出去不覺得可笑嗎?”


    過了兩天,裴恕終於給自己找到了一個合理的解釋。


    林啾啾:“??”


    她當時並不知道自己將信件送錯了。那些高階弟子沒有告訴她,即便是當麵收錯了信件,也沒有讓她知道,而是假裝正確地將信收下,而後再悄悄轉達。林啾啾也是在後來才知道的。


    林啾啾:“啾……啾啾……”對不起……我不知道……


    她感到十分抱歉。


    裴恕冷著臉道:“別以為在這兒被關幾天就夠了。”


    林啾啾有些害怕:你還想怎樣?


    隻聽“啪”的一聲,一本書卷重重的落在林啾啾眼前。


    書頁厚實,高度足足達到了林啾啾的脖子。


    林啾啾:“啾?”這是?


    這是裴恕三天兩夜的成果。


    這三天,裴恕沒幹別的,光顧著編撰這本人語詞典了。


    他將人語重新劃分,按照讀音、筆畫、使用頻率等標準,細細分類,方便林啾啾更快、更準確地掌握。


    林啾啾不敢相信地張大了嘴:“啾啾啾?”這不會是你專門寫的吧?


    裴恕沒有回答,他將書卷翻到了第一頁,把林啾啾揪過來道:“認。‘安’。”他在領著她看書識字。


    這個字林啾啾認識,排在它後麵的那個字林啾啾也認識。不過她從未將這兩者放到一起,更沒想過可以這樣記。


    林啾啾忽然發現,裴恕這樣劃分,比她之前死記硬背科學多了。兩個截然不同的字形之間,居然有著細微的相似之處,這是林啾啾以前不曾注意到的。


    ……


    有了裴恕的詞典,林啾啾記得很快。書頁一頁頁地往後翻,她發現,在一些難懂的字形旁邊,還有一行手書的小字,字跡雋秀又熟悉,顯然出自裴恕之手。


    林啾啾抬起頭,感動地眨了眨眼。


    裴恕沒什麽表情,不為所動地按了一下她的小腦瓜:“看什麽看,看書。”


    說著,手指滑到書頁的最下方,指著最後一個字道:“‘恕’,看清楚了,這個字念恕,我的名字。”


    他的聲音忽然低了下去,發出一聲模糊的喉音,然後迅速地翻到下一頁:“算了算了,下一個。”


    林啾啾:“??”等等呀,怎麽就下一個了!


    她倔強地頂開裴恕的手,嘴巴蹭著書頁把書翻了回來。


    “啾!”


    林啾啾站到書上,腳爪正落在“恕”字的上方。她用橘色的小嘴點了點:“啾,啾啾!”


    “恕。”林啾啾在說,“裴恕的恕。”


    ……


    通讀了幾日,林啾啾已將人語認了大半。


    不得不承認,裴恕雖然有時候會發脾氣,會敲敲她的小腦殼說“這麽簡單的字你都能記混,不是剛剛才看過嗎”,但他的方法真的很有效。


    林啾啾從來沒有想過自己能夠這麽快地掌握一門語言(呃也許隻能算半門),她不禁開始暢想,如果當初背英語單詞的時候也有人肯這麽教她,說不定她連專八都能輕鬆考過。


    林啾啾:對不起,我飄了。


    看著翻過去的半卷書,林啾啾很有成就感。她蹦蹦跳跳地合上書頁,在腦海裏默念背誦,對自己進行考核。


    裴恕被她推到隔壁房間休息了,他看起來有些憔悴,前些日子沒有休息好,林啾啾不好意思再讓他陪自己熬。


    背完了十頁,林啾啾很滿意,她閉上眼睛,順著腦海中那一點光明潛入神府。


    是的,自從那日從枷鎖裏出來以後,林啾啾又能自由進入裏神府了。


    她覺得小乙說的是對的,是那幾道枷鎖上帶的禁製阻止了她,限製了她出入裏神府的自由。


    回到家的感覺真好,林啾啾深呼吸一口氣,吸取了靈木為她積攢的能量,順著石徑走進小屋。


    小屋上下兩層,都是木質地板。林啾啾脫了鞋,白淨的腳丫落在地板上,發出咚咚的輕響。


    她很快走進自己一樓的臥房,想到那張被她修改了好多次、既柔軟又寬敞的大床上躺一躺。


    隻是一隻腳剛剛踏進房門,林啾啾忽然感覺到了不對勁。


    她那寬敞又舒適的床鋪上,為什麽赫然躺著一個人?!


    “裴裴裴、裴恕!?”


    林啾啾驚得舌頭都打結了。


    “你你你……怎麽是你?!你怎麽會在這兒?!”


    最隱秘的神府,最私密的臥房,突然出現了一個大男人,任誰都不能平靜。


    林啾啾戰戰兢兢地抄起床上的抱枕,舉在胸前,看樣子是在準備反擊。


    裴恕被她的叫聲驚醒,皺著眉頭坐起身。


    許是因為平躺時頭冠鬆了,烏黑的頭發如墨如瀑般披散下來,就在他坐起時,幾縷發絲從他的肩頭滑落,垂到胸前。


    衣衫略有些不平整,鬆鬆垮垮向下墜著,露出一小片白皙的脖頸與漂亮的鎖骨。


    他抬起眼來,眼中帶著尚未褪去的睡意與困倦,像是晨間還未散去的霧,飄蕩在幽幽竹林之間,讓人不經意間便心神一晃。


    林啾啾晃了,她咽了一口吐沫,瘋狂地收回失散的神智:林啾啾你給我冷靜一點!別動搖!就算他是大美人也不行!不行!!


    她把手中的抱枕舉高了一些,下意識地卻往後退了一步。


    “你!”林啾啾有意抬高了音調,昂著下巴對裴恕道,“你為什麽會出現在這裏!”


    裴恕看她的眼神如同在看一個傻子。


    他揉了揉額角,垂下目光,心中回想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嗯,想起來了。他太累了,這兩天編撰字典耗費了他不少心神,所以才會在休息時將元神沉入神府,靜心休養。


    這片漆黑陰鬱的神府不知何時被人點了一盞光,裴恕順著那點光芒,自然而然地來到這裏。


    裴恕這時才發現,那並不是一盞光,而是林啾啾的小房子,散發出微弱卻溫暖的氣息。


    溫暖,柔和,與周圍的黑暗格格不入,卻又那麽容易將人吸引。


    裴恕順著院子裏石徑走了進去,當他走到海棠樹下的時候,隨風飄落的花瓣恰好落在了他的頭頂。


    這裏的一切都是他陪林啾啾布置的,哪裏放了什麽他都知道,可是當他親身走入的時候,卻有一種不一樣的感覺。


    裴恕摘下花瓣,步入小屋。他很清楚,這一層有一間廳房,兩間臥房,以及含著一半溫泉的溫泉房。


    打扮臥房的時候,林啾啾尤其挑剔,一張床翻來覆去調整了五六遍都不滿意。


    “床當然要舒服了!人的大部分時間都是在床上度過的,一張舒適的床能在黑夜裏給人極大的安慰!”林啾啾當時如此堅定地道。


    裴恕並不能理解林啾啾的想法,對他而言,床隻是個工具而已,甚至連工具都不是。


    修為有成的人有靈氣護持,是不需要睡眠的。即便是他,在休息時,也隻是需要一個可以躺臥的地方。至於那地方柔不柔軟、舒不舒服,他一點也不在意。


    而且,這裏是神府。


    可是林啾啾那麽堅持,還說出了自己的理論,裴恕無可奈何,隻得按照她的要求做。


    他自己都沒注意到,當時煩躁到想把這隻鬧人的小鳥團成一團丟出去,現在回想起來,嘴角竟然會控製不住地悄悄上揚。


    裴恕走到那張床前,彎曲膝蓋坐了下去。


    床墊十分舒適,單是坐著,都能感覺到它的彈性與柔軟。


    床單與被罩都是絲織品,手指拂過的時候,能夠感覺到微涼的觸感與完美的絲滑。


    裴恕鬼使神差地躺了下去,他身體微微下沉,像被一隻柔軟細膩的手包裹起來……確實,很舒服。


    或許因為這裏本就是他的神府,裴恕並沒有覺得躺下來有什麽不妥。他慢慢地閉上眼,元神在這一刻得到充分的放鬆與休憩。而他的心情,也在這樣安逸的環境裏,變得出奇的平靜。


    也許是之前太過疲憊,也許是這地方太過舒適、放鬆了他的戒備,總之,裴恕竟然沒有發覺林啾啾是何時過來的。


    此時,看著林啾啾一臉警惕的表情,裴恕歎了口氣道:“不是你要我過來的嗎?”


    林啾啾:“???”你在說什麽?我什麽時候讓你過來的?我怎麽可能讓你過來?


    裴恕站起身。


    睡意退卻,意識回攏,他又變成了那副生人勿近的模樣。


    他的個子很高,比凝成人形的林啾啾還要高出一頭,慢慢靠近時,周身的氣勢與魄力傾軋下來,林啾啾又不自覺地後退了兩步。


    退無可退,林啾啾“啪嗒”一聲撞到了牆上。


    裴恕的眼神很平靜,語調也很平靜。他說:“不是你說,要一個長得好看,身材還好,最好是和……”他頓了一下,盡量波瀾不驚地道,“和裴恕一模一樣的人嗎?”


    林啾啾:“……哎?!?!”


    林啾啾瘋了,她什麽時候說過這麽露骨而直白的話,這不可能!!


    然而她很快想起來,是的,沒錯,她說過,就在她剛剛進入神府、玩得歡天喜地失了智的時候。


    林啾啾悔不當初,那真是她得意忘形說出來的話,而且,這距離她說出那樣的請求,已經過去很久了!


    林啾啾發出質問,裴恕麵不改色地道:“是。不過神府中凝出人物,自然是要比其他物件久的,因為人物的神態、動作都要經過長時間的打磨。隻有這樣,才能做到真正的形神兼備。”


    林啾啾一愣,思緒順著對方的邏輯一想,好像確實是這麽回事。


    眼前的這個人,無論是音容相貌,還是說話時的語氣、動作,都和裴恕一模一樣。而且就連他說出來的話,林啾啾也覺得像是裴恕會說出來的話。


    林啾啾:“神府……果然厲害啊……”


    裴恕:“……”


    這一切都是他信口胡編的。神府之中當然可以變化出人物,隻是那人物的一顰一笑,都會受到神府主人具象化時想法的影響以及今後潛意識的影響。


    像他剛才所說,和真人一模一樣,擁有完全一樣的性格與獨立的行事風格,是不存在的。


    他隻是不想讓林啾啾發現他是真的在這裏。


    “可是這樣也太像了吧?”林啾啾忍不住讚歎道。


    在知道了眼前的裴恕並不是真正的裴恕後,林啾啾的膽子明顯大了起來。她伸手撥弄了一下裴恕的衣服,甚至還捏了捏他的胳膊:“簡直和他一模一樣。”


    裴恕:“……”


    他收回手臂,把袖子從林啾啾的手裏抽出來道:“既然你後悔了,那我現在就去把自己‘銷毀’。”


    “不不不,你等等!”林啾啾連忙阻止道。


    反正是假的,那就讓他呆在這裏就是啦!林啾啾高興地把裴恕拽了回來。


    “我沒有想銷毀你,我隻是不想你睡在這裏。這裏是我的房間、我的床。沒有我的允許,你不能進到我的房間,更不能躺在我的床上。因為……在這裏我是主人,你要聽從我的安排,明白了嗎?”


    裴恕:“……”他已經開始後悔了,後悔不該編出那麽荒唐的理由。


    可笑的是那麽荒唐的理由,她居然也信了。


    林啾啾沒有覺察到裴恕的異常,繼續道:“如果你需要休息,可以睡隔壁的次臥。次臥你知道在哪兒嗎?”


    林啾啾主動在前麵引路道:“就在這兒。”


    她一手推開房門,一手衝裴恕招了招手。


    “因為當初覺得這裏除我以外就不會有其他人了,所以就沒有怎麽布置。”


    房間裏隻有幾件簡單的基礎家具,略顯空曠與冷清,倒是與裴恕雲霧澗的石屋有些相像。


    林啾啾略顯不好意思地道:“不過被褥床單都是有的,你要是需要什麽可以和我說。”


    她主動從櫃子裏抱出一床被子,放到床上的時候愣了一下:虛擬出來的人物也需要睡眠嗎?


    不過想想那隻被她虛擬出來的貓,不需要鏟屎,但是時不時地也會在院子裏麵睡大覺,林啾啾也就沒再多想。


    安排好了裴恕的起居,林啾啾雙手叉腰舒了口氣:“現在我們可以做正事啦!”


    她抿起嘴唇笑眯眯的,裴恕從她的表情上讀出了一絲不懷好意。


    裴恕:“你要做什麽?”


    林啾啾嘿嘿一笑,拉著裴恕上了二樓。


    二樓有她的畫室、她的畫廊,還有沒來得及布置的兩個小房間。


    林啾啾走進畫室,搬來了一隻高腳凳,臉上的笑意更濃了:“當然是做模特啦!”


    裴恕:“什麽?”


    林啾啾以為他是沒聽懂,換了一種說法:“唔,就是畫像,我給你畫像。”


    實不相瞞,林啾啾真的很喜歡畫畫。三天不畫,渾身發癢的那種。


    可是自從她穿過來,變成了一隻鳥,別說是畫畫了,就連畫筆她都已經很久沒有握住了!


    而現在,一個現成的、完美地貼合著林啾啾審美的模特出現在她眼前,她怎麽可能放過!


    畫筆在林啾啾手上漂亮地劃出道弧線,林啾啾道:“坐,你坐下呀!”


    她擺好了畫板,發現裴恕還是站著,忍不住道:“你是不是忘了我剛才說過的了?你要乖乖地聽我的話。”


    她索性直接走過去,按著裴恕的肩膀讓他坐下來。


    裴恕:“…………”


    算了,畫像便畫像,反正是讓元神在神府之中修養,他便靜靜坐著好了。


    這樣想著,裴恕閉上眼睛靜心養神。


    他剛安靜了一會兒,林啾啾畫了幾筆,搖了搖頭小聲嘀咕道:“不對,這個光線不太對。”


    裴恕的五官是立體的,這樣的優點應該用陰影好好襯托才對。


    林啾啾放下畫筆,走到裴恕麵前拍了拍他的肩膀:“你這樣,轉到這邊一點,臉朝我的方向側一點。”


    裴恕懶得動彈,林啾啾清了清嗓子提醒道:“你別忘了,我們可是說好的,在這裏,你要聽我的。”


    裴恕心道誰和你說好了,但是為了避免林啾啾繼續在他耳邊嘀嘀咕咕,他還是極不情願地抬起頭,朝她的方向偏了偏。


    “這就對了嘛!”林啾啾滿意地點了點頭。


    她轉過身,飛快地跑回畫板前麵,用畫筆比劃了一下:“對,就這樣,保持住!”


    林啾啾的素描功底紮實,下筆如有神助,筆尖落到紙張上發出沙沙的輕響,裴恕並不討厭這種聲響。


    他的神識強大,元神的自我修複能力也很強,體內倦怠的感覺很快便消失了。隻是沒過一會兒,那沙沙的落筆聲忽然停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串輕盈的腳步聲。


    “又怎麽……”


    裴恕不太高興地睜開眼,話沒說完,話音卻斷了。


    少女幹淨的側臉出現在他眼前,膚如凝脂,吹彈可破。


    兩個人離得那樣近,連最細小的、逆著光的絨毛都能看得清楚,更別說那雙燦若星辰、秋水含光的眼睛。


    林啾啾前傾著身體,半邊身子越過裴恕,一隻手撐在他背後的牆壁上。


    聽見裴恕的聲音,林啾啾歪過頭來,眨了眨眼睛解釋道:“啊,這個東西有點反光,有點影響我的視線,所以我過來把它拿下來。”


    她揚了揚手上的東西,是一張奇怪的牆飾。裴恕“嗯”了一聲,撇開視線。


    喉頭向上一滾,裴恕感覺元神有些不大對勁。


    心頭一陣悸動,一股灼熱感正從那裏蔓延至臉頰。


    “咦?”林啾啾放下牆飾,好奇地打量裴恕,“你是不是……”


    她想說你是不是又動了,別亂動呀。


    素描切忌模特亂動,林啾啾抬起手,想把裴恕拽回原來的位置。


    她也是一時心急,手指伸向裴恕的肩膀,卻不想對方猝然起身,她來不及收手,指尖反而滑過裴恕的脖頸,落到了他的嘴唇上。


    有點涼,但比想象中柔軟。林啾啾的腦子裏驀地閃過這樣的評價。


    霎時間,小屋劇烈地一顫,緊接著,林啾啾隻感覺天旋地轉,一股巨大的拉力將她拉離神府——作用力之強,應該是直接施加於她的肉身之上。


    再睜開眼,林啾啾已經跌出神府,回到肉身。隻見裴恕冷冷地站在她的麵前,臉上微微有些發紅,神態亦有些奇怪。


    “啾?”你怎麽?


    不等林啾啾問出口,厚厚的字典“咚”得一聲砸下來,小山一樣豎在她和裴恕之間,擋住了她的視線。


    裴恕:“別睡了,起來看書!”


    林啾啾:嚶嚶嚶,我的模特我的畫,我的畫還沒有畫完呢……


    ……


    這之後,裴恕便光明正大地出現在了神府小屋裏。這裏本來就是他的地盤,如今也算物歸原主……了吧。


    總之,裴恕雖然不喜歡林啾啾當初在他神府之中瞎折騰,但不得不說,如今呆在這座小屋裏,他還是有些愜意的。


    院子裏有座軟榻,半露天,坐在這裏能看到院子中央那棵茂盛的海棠樹,以及飄著白色海棠花瓣的池塘。


    這裏風景很好,又安靜,裴恕很喜歡在這裏休息。


    林啾啾則喜歡窩在另一邊的吊床裏。這裏風景同樣很好,能看到海棠花開、清水池塘、以及裴恕。


    上次的素描沒來得及完成,林啾啾很是可惜,便繼續抱著畫板偷偷練習。


    不遠處的裴恕在看風景,殊不知,自己也成了別人眼中一道的風景。


    有時,林啾啾高興了,還會在小屋裏的廚房忙活一通。


    她以前在家的時候喜歡做些小點心,現在這裏沒有烤箱,林啾啾便隨便做些糯米團子,味道居然也不錯。


    “你不吃嗎?”林啾啾拿起一塊塞到嘴裏,嘰嘰咕咕地道。


    裴恕睜開眼,乜了她一眼:“不吃。”


    林啾啾試圖推銷:“很好吃的。”


    裴恕再度拒絕:“……不吃。”


    她到底把這裏當成什麽地方了?不是搭房子就是畫畫,現在居然還開始吃東西了!


    裴恕閉上眼睛深吸了口氣。


    如果她是路雲洲,他大概早就把她踢出神府,再把她從雲霧澗上扔下去,讓她沉到寒潭池水裏好好反省。


    可是她不是。


    裴恕難得拿出這輩子所剩無幾的耐心,第一次沒有發火、平心靜氣地道:“你就打算一直在神府裏虛度光陰?”


    林啾啾沒想到他會這麽說,冷不丁地被團子噎了一下,嗆了嗆道:“我……咳咳我不是……咳咳!”


    她咳得有些難受,忽然發現裴恕貼心地遞給她一杯茶,還主動替她撫了撫後背。


    要麽說還是自己變化出來的人物更可愛呢,現實中的裴恕肯定不會替她拍後背,也不會給她遞水。如果是真人,這時候估計早就罵她怎麽這麽笨,吃個東西都能嗆到了。


    裴恕:“吃個團子都能嗆到,不愧是你。”


    林啾啾:“……”


    彳亍口巴,神府說過,具象化出來的人物都是按照原主的性格打磨出來的,會說出這樣的話來也不奇怪。


    林啾啾喝了口水,緩了緩道:“我沒有虛度光陰啊。”


    畫畫在裴恕眼裏或許是不務正業,可那可是林啾啾的專業技能啊。而且……


    而且林啾啾也不是貪圖神府之中的安逸,隻是因為她隻有在這裏才是人的形態,而一旦回到外界,她就又是那隻沒手沒腳,做什麽都不夠方便的小鳥了。


    裴恕:“為什麽不修煉?”


    林啾啾:“啊?”


    小乙說過,她要修煉,必須依靠靈木吸取的靈氣。可這幾日她被關在石屋裏受罰、背書,能量值一直沒有增長,到現在都隻能依靠一棵梭靈木摳摳搜搜地收集靈氣,這能有多大用處?


    林啾啾:“這麽少的靈氣,也能夠修煉嗎?”


    裴恕:“雖然少,但也不是毫無用處。”


    他拿走軟榻上的食盤,在身旁輕輕拍了兩下:“過來,我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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