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言蹊瞬間不磕巴,更不吱聲了。


    通話中的手機暗了暗屏,他沒再動動指尖,把亮度點回來。


    “你呢?”談容給他留了點緩衝時間,輕描淡寫地反問道。


    沒有任何思維障礙的,竹言蹊迅速將“你呢”擴句成,“那麽你現在又在哪裏呢”。


    直覺使然,他認為自己不能重複說聚餐吃飯的屁話。


    竹言蹊騰出右手的兩根手指,推了推同邊的耳機,糊弄著說:“我還在外麵,過一會兒就回家了。”


    說完他不給談容細問的機會,扭轉話題:“對了,你不是說要在帝都待三天麽,怎麽今晚就回來了?”


    “對接會和推介會大多集中在前兩天,明天沒有什麽特別議程,我爸留在那裏就可以了。”談容答道。


    竹言蹊一隻腳踏在踩杠上,另一條腿抻直,在心底道了聲“也對”。


    談教授給他的感覺太過沉穩持重,以至於他一時忽略了談爸的存在。談容歸國不久,年紀也輕,目前還在逐步接手國內生意的階段吧。


    竹言蹊默默感慨完,正想續著這話題往下聊。


    談容又開口,不跟他兜圈子了:“好了,直接告訴我吧,你去了哪家醫院?”


    這問題來得毫無預警,竹言蹊聽著懵了一下。


    “是在醫科大學的附屬醫院,還是複興南路的市三院?”談容拋給他一道選擇題,二選一,簡練直白。


    男人出題的聲調冷淡平和,卻讓聽的人一懵接著一懵。


    竹言蹊緩了好大一陣神,吸了口冷氣道:“……談教授,你這樣讓我很驚恐啊。”


    就算是孫助理告了密,也不該這麽確定他人在醫院,還精準定位到具體地點的吧?


    “你仔細看看自己發過的消息。”談容能領會到他的意思,出言提醒。


    竹言蹊縮小通話界麵,切去微信,上滑兩下。


    都是稀鬆平常的聊天內容,刷題、吃飯、等外賣,沒有什麽特別昭著的虛假成分。


    他把今天的部分翻了一遍,仔細看到最後一條,談容突然發給他兩張截圖。


    竹言蹊點開放大,是談容視角的曆史記錄,時間分別在上周五和前天。


    看了截圖中的消息,竹言蹊閉了閉眼,腦袋後仰,靠住椅背上沿。


    談容上周五和華東合作方約了會麵,竹言蹊是一個人吃的晚飯。換種說法就是,他上周五和前天一樣,自己在公寓訂了外賣。


    在這兩張截圖裏,竹言蹊一提吃飯就說自己在吃什麽,一提外賣就說大約要等多長時間,和今天發的那些消息相比,詳略差別極其明顯。


    “你回答得越籠統,越是說明你沒有在做那件事。”談容語氣淡淡,“這是你的說話習慣,你意識不到很正常。”


    竹言蹊生起病來腦子也鈍了,隻顧著驚訝和反思,沒能考慮到更深層次的問題。


    連他都意識不到的小習慣,為什麽談容會拿捏得這麽清楚。


    “……好吧,我在醫科大附院。”竹言蹊如實坦白,“醫生說是急性胃腸炎,給我開了幾瓶水,我正在這兒掛著呢。”


    他收了收聲,又問:“談教授,你是打算過來嗎?”


    “不然呢?”談容反問。


    竹言蹊點開縮放的來電頁麵,再縮小回去:“那我能不能提一個小小的請求?”


    “你說。”談容道。


    竹言蹊索性全招了:“能給我捎個暖寶寶過來嗎?這個藥水太冷了,我感覺左半邊的身子涼嗖嗖的。”


    在大冷天裏掛水太痛苦了,從手背到胳膊,簡直像浸在冰窟裏一樣。


    談容沒答話,半晌短促歎了氣:“好,還想要什麽?”


    “沒了,隻想要這個。”竹言蹊說著翻過右手,讓兩手手背貼靠了一下。


    左手的冷意疾速躥去右手,半天才感受到一縷若有似無的和暖。


    *


    江城的機場和醫科大的附院都離學府區不遠,竹言蹊幾首歌沒聽完,注射室的玻璃門便被從外推開。


    來人步履穩健,一身挺括嚴謹的正裝大衣,進門時像位偶然路經的考究紳士,和門裏的事物格不相入。


    他走到竹言蹊身邊,並不坐下,先揚起了下巴,抬手扶正輸液架上的透明藥瓶,將上麵的標簽逐一掃過,接著才低頭垂眼,盯住坐在椅子上昂頭看他的小青年。


    男人肩背寬闊,個頭又高,足足把天花板的燈光遮去大半。


    竹言蹊坐在他的影子裏,舔了舔幹燥的嘴唇,扯起唇角,醞釀措辭。


    一聲招呼還沒出口,談容先從大衣口袋取出一個淺灰色的小物件,遞到他眼前。


    竹言蹊隻好下移目光,看去談容手上。


    是個挺小巧的電暖寶,扁橢圓的形狀,正麵還有矽膠質地的粉圓點,排布成動物肉墊的圖案。


    他伸手接下,不禁發笑:“這還是個熊掌造型的,也太可愛了吧。”


    “不是貓爪?”談容解開兩粒正裝的紐扣,坐到旁邊的椅子。


    竹言蹊按下製暖開關,捧著這個更趨向於肉食動物的掌墊,違心道:“像這種小商品,熊掌貓爪都長一個樣,叫哪個都可以。”


    他喜歡貓,談容肯定是想到這點,才在店裏選了這款。


    談容不在意究竟是熊掌還是貓爪,視線聚焦在對方臉上。


    竹言蹊生怕談容也拿自己臉色說事,先發製人:“談教授,筠筠現在怎麽樣了?有人去接它了嗎?”


    “孫曉會去的。”談容道。


    孫曉是孫助理的名字。


    竹言蹊“噢”了聲,把熱起來的暖寶寶塞進外套裏,靠著胃的位置放。


    身上多了塊熱源,藥水入侵的涼意多少減輕了一些。


    “你在發燒?”談容眉頭微皺,打量他臉色打量出了成果。


    竹言蹊一怔,這都能看出來?


    “稍微有一點,低燒。”他刻意加重後兩個字的讀音。


    “口渴嗎?”談容掃了眼他幹出唇紋的嘴唇,“我去給你接杯水?”


    竹言蹊搖搖頭,九轉十八彎地長“嗯”道:“我不能喝水,我一喝水就想吐。”


    談容環視四周,找到飲水機的位置,聞言又看向他。


    “我中午本來隻吐了一次,後來喝了一杯水,越吐越凶。”竹言蹊不動聲色地抵了抵肚子,偷偷壓下胃裏的那股不適。


    他一邊進行著小動作,一邊帶著玩笑意味的說話吸引談容注意:“我甚至懷疑是我吐多了,腸胃產生應激反應,消化不良進階成了炎症。”


    “胃腸炎是感染引起的,和消化問題無關。”談容道。


    竹言蹊眼光上瞟,回想了一下:“可是我最近沒有亂吃東西啊。”


    昨晚的夜宵是他常下單的老店,衛生合格。


    他事後也隻喝了一袋酸奶,雖然是剛打冰箱拿出來的,不過就算是酸奶的鍋,那也該是著涼拉肚子,總不該直接得了胃腸炎吧。


    談容大體有了猜測,隻是目前沒機會證實。


    他不反駁對方沒亂吃東西,說道:“我先去給你接杯水,你小口小口地慢慢喝,潤濕喉嚨就行,不會吐的。”


    竹言蹊顯然處於極度缺水的狀態,輸液盡管可以補充身體的水分,但嗓子眼裏的幹渴是沒法緩解的。


    談容走到飲水機旁,從取杯器抽了支一次性紙杯,接了小半杯開水,原路返回。


    竹言蹊伸出右手,作勢想接。


    談容手一躲,沒讓他碰到:“等等,很燙。”


    紙杯隔熱性差,開水的溫度不打折扣地熨熱杯壁,饒是談容也單單用五指扣住空出的杯口,沒有接觸下麵的部分。


    醫院的輸液椅普通簡約,扶手是不鏽鋼的細杆,沒有置放杯子的空間。


    談容始終扣懸著紙杯,手腕輕晃幾下,杯中未滿的水跟著擺動,釋出的白汽氤氤氳氳,升騰翻湧。


    竹言蹊光是旁觀看著,就能想象出水汽嗬在手上的溫度。


    談容一臉波瀾不改,審視藝術品一般瞧著杯口,好似完全感覺不到熱似的。


    “來,試試看。”白汽稀薄了稍許,談容遞交紙杯,虛虛握起剛才扣懸杯口的右手。


    “謝謝談教授。”竹言蹊道謝,唇麵貼上紙杯,抿了相當小的一口。


    溫溫熱熱的水滑進嘴裏,沿著嗓子一路往下,沒等流到胃部,水分就蕩然無存了,隻有喉管殘留下被潤濕的舒適感。


    竹言蹊脫水一下午,又燒著頭,之前也是渴極了,怕吐沒敢喝。


    當下攝入一丁點兒的水分,品味半天沒品出不適,連忙放心大膽地再喝一小口。


    “我現在竟然覺得純淨水都是甜的。”竹言蹊扯了句嘴皮子。


    談容偏頭看他,神情深沉不明,鼻腔短促又歎一口氣。


    “幹、幹嘛這麽看著我?”竹言蹊重把水杯舉到嘴邊。


    “有點後悔。”談容低緩道。


    後悔什麽?


    竹言蹊不解地掀高眼皮。


    “以前不該說你好養,”談容輕笑,長腿交疊,蹺腿都翹得優雅得體,“太讓人操心了。”


    兩天不見折騰生病也就算了,脫了水還能謹慎小心地讓自己渴著,能不讓人操心麽。


    竹言蹊在杯口的遮掩下撇撇嘴,少量多次喝完杯裏的熱水,不吭也不響,隻用眼神和談容交流。


    這模樣簡直像在無聲頂嘴,就算不好養,該乖的時候也能乖的起來啊。


    談容唇角微挑,任憑他賣乖,心裏一半無奈一半好笑。


    紙杯丟進過道邊的垃圾桶,竹言蹊借著玩手機的機會,給上晚課的袁易陽留言,讓他下了班不用過來,自己有人接送。


    在這個過程中,他時不時踩上踩杠,再放下腳,上身間或小幅前傾,不斷的調整角度。


    “怎麽了?”談容表麵在拿手機收取郵件,餘光始終落在竹言蹊身上。


    竹言蹊聞言坐直,看著談容欲言又止。


    可能是胃裏太空的緣故,他還是覺得胃裏不得勁兒,想蜷腿縮一會兒,又顧及談容在旁,坐姿實在難看,隻能忍著。


    “想去衛生間?”談容想到輸液患者最容易遇到的尷尬問題。


    “不是不是。”竹言蹊連聲否認。


    和人體排水相比,嫌棄坐姿難看就算不上什麽了。


    他不想讓談容誤會,慢吞吞地委婉道,“我想抱會兒肚子,但是這個踩杠太低了……”


    一抱姿勢就醜。


    他後半句還沒說全,談容已經了然一頷首。


    竹言蹊含著最後幾個字,眼睜睜看著談容向他坐近了一些,同時一腳踏上他這邊的踩杠,用那條勻稱有力的長腿折成一道高度合適的支架。


    “這裏沒有踏凳,搭我的吧。”談容口吻隨意,和問他是否口渴的語氣別無二致。


    明明是和端正無緣的姿勢,偏偏被男人坐出了難言的閑雅和灑脫。


    竹言蹊動了動嘴角,又縮了縮指尖,發燒帶來的熱度剛從眼周褪下,當即殺了個回馬槍,燙得眼尾泛起薄薄的粉來。


    他的重點在於醜,談容的重點在於他不舒服。


    竹言蹊垂眼瞄著男人張弛有度的腿部線條,瞬間響徹腦海的隻有一句話。


    這腿,真長,真直。


    ……也太他媽好看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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