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相對而立,目光交接,臉上端的皆是一派的雲淡風輕。


    隻不過這雲淡風輕的性質略有不同。


    談容自律持重,實打實的沉穩性子,最尋常的表情就是沒有表情。


    他風輕雲淡下掩藏的,是猖獗放肆的心跳,也是情深意動的暗號。


    竹言蹊恰恰相反,他摸不準談容叫他幹嘛,當下腦門突突直跳,甭管情深不深,反正意是完全動不起來。


    那張眉目英逸的俊臉近在咫尺,帶給靈魂的衝擊遠比竹言蹊想象裏的更要震撼。


    這一記震撼震的很不是地方,不僅沒讓竹言蹊意動起來,還讓他徹底記起年少懵懂時做過的種種傻事。


    什麽背地裏折了九十九顆寫著情話的小愛心,什麽繞路途徑談容教學樓底四十五度角仰望天空,什麽模仿網文寫小說,專寫談容暗戀他,自己給自己設計被表白的起承轉合。


    一幀幀,一幕幕,配上當年日記本裏的青春疼痛文字,當著正主的麵逐次回憶起來,刺激程度堪比英國皇家大峽穀蹦極。


    竹言蹊拿捏住表情,不讓牙關咬得太緊。


    談容如果真撞邪認出他了,那這絕對是他初戀史上最光鮮亮麗,也最刻骨銘心的一筆。


    多長臉啊,幫初戀的學生逃課,同校時沒有過半次接觸,一重逢直接接一狠的。日後夜深人靜,午夜夢回,保準他抓心撓肝,輾轉難寐。


    竹言蹊心裏死去活來好幾次,索性破罐子破摔,賭定談容叫他是為了別的事情,隻管硬著頭皮往下演,堅決把“敵不動我不動”戰略貫徹到底。


    談容沒辜負他的賭注,沉吟片刻後開口,也演上了:“你是生麵孔,”才怪,“前兩周沒見過你。”


    他說著抽出考勤冊,展開到最後一頁。


    那頁底端附著一份單獨的小表格,上麵錄有三個人名,都是去年壯烈犧牲的重修學生。其餘兩人已經在確認欄簽了字,隻有陳嘉堯的信息後麵是幹幹淨淨一格方框。


    竹言蹊見狀心有所感,眼睛滴溜往談容指尖一瞅,又滴溜轉回談容臉上。


    談容神色不改,手指在陳嘉堯名下輕巧一點:“1703班的陳嘉堯?”


    他回國前做了功課,大體了解過竹言蹊近況,知道自己負責的某位重修生是對方一位朋友,不難猜到竹言蹊出現在這裏的緣由。


    談容把人叫過來,不是為了挑明自己是他中學時的學長,那樣做無疑等同於戳穿竹言蹊的代課行徑,平白讓他難堪。以竹言蹊好麵子的小性格,日後別說同他親近,說不定還會躲他遠遠的。


    兩人如今好不容易有了交集,談容可不想給小初戀留下這麽糟糕的第一印象。


    他隻是看出竹言蹊不大樂意加人微信,單純想替他解圍。


    好吧,可能也沒那麽單純,少不了酸味兒的占有欲作祟。


    竹言蹊看不透談容的那點兒占有欲,聞言就像沒被家長發現罪行的闖禍孩子,頃刻揚起一個劫後餘生的笑來:“對!我是。”


    蒼天有眼!談容是為了重修的事叫他!


    談容再開口,每一個字都順著竹言蹊的心意:“我課後有急事,趕時間離校,你現在把重修證的教師聯交給我吧。”


    江大的重修證分為兩聯,教師聯上交任課老師,學生聯由學生自行保管。


    談容說完又怕竹言蹊不知道重修證這碼事,手指點點考勤冊,給他一個台階下:“重修證沒帶的話也不要緊,下周交也是一樣的,先在這裏簽個名吧。”


    “帶了,重修證我帶來了。”竹言蹊心口好受了,演技更加突飛猛進了,他順勢往兜裏一探手,取出教師聯遞過去,語氣懇切,“抱歉談教授,開學時我家出了點變故,我一著急,不小心把重修的事忘了。手機下載的課表app不巧也有延遲,今早才把這門課刷新出來,我才意識到……自己已經缺勤兩周了……”


    他扯完瞎話不忘一表決心:“您放心,前兩周的課我一定盡快補上,以後絕對不會再犯類似的錯誤了。”


    竹言蹊打小就皮,沒少挨訓,檢討這項業務他太熟練了,以前對他媽端出什麽態度,現在就能給談容複刻一版一模一樣的。


    談容直視那雙鄭重其事的眼睛,心裏滿是好笑。


    他接下重修證,嘴角輕微動了動,好歹把笑忍住了:“你是接觸過這門課程的,想必對很多內容都不陌生,按照自身情況安排學習就好,我不做強求。至於作業,希望你能按時完成,這是學院的規定,也關係到你期末的最終成績。”


    “謝謝談教授,您說的我都明白。”竹言蹊不等談容告知他作業事項,張嘴應道,“之前的作業我已經從學妹那裏聽說了,下周我一定補交。”


    原來他們聊的是自己布置的作業。


    談容眼光微變,酸味兒散去不少。


    他麵上紋絲不動,施施然一點頭:“好。”


    談容翻開重修證,形式性地掠了一眼,暫時夾進教材扉頁,又將考勤冊推到竹言蹊麵前,同時遞來一支筆,示意他確認信息,無誤簽字。


    考勤冊攤在講桌,簽字筆卻被拿在談容手上。


    筆尖朝裏,筆端向外,連同男人的手,一齊逼近竹言蹊眼前。


    那隻手筋骨勁煉,五指修長,學校批發定製的普通中性筆硬是被拿出了不一般的身價。


    竹言蹊怔了怔,抬手去接,抽筆時不經意碰到談容指尖,很輕很小的一下,一觸即分,隻留下若有若無的星點體溫。


    他小臂僵了半瞬,悶頭往考勤冊落筆,當作什麽都沒發生。


    談容站在一旁,暗暗摩挲過被竹言蹊觸碰到的地方,眼睫低斂,默不作聲地看他寫字。


    大概是受家裏長輩影響,竹言蹊中學起就寫的一手好字,力壓初中高中兩大學部,學校文化長廊的玻璃櫥窗上沒少展示他的硬筆書法。


    談容那時路過,總忍不住多看幾眼,後來還鬼使神差的從負責櫥窗管理的老師那兒討來一張,至今仍夾在他的一冊筆記本裏。


    如今少年人長成了小青年,竹言蹊的行筆更加揮灑自由,寫起陳嘉堯的名字,寥寥幾筆一氣嗬成,說不出的恣意瀟灑。


    簽完字,竹言蹊蓋緊筆帽,也不把筆送回原主手裏,直接扣腕往講桌一擱,退後半步看向談容。


    他眼神清亮,含笑瞧人的模樣規矩乖巧,特別像很多老師偏愛的那種懂事學生。


    要不是談容早先見過他無法無天、嘻嘻哈哈的鬧騰樣子,還真能被這副假像欺騙過去。


    談容和自認沒有露餡的竹影帝對視幾秒,又想笑了。


    他垂眼看了看考勤冊上流逸暢達的三個字,深知自己應當抓住良機,誇他幾句,借此展開話題,再跟小學弟多說些話。


    讚許即將湧上喉頭,竹言蹊卻搶先一步開口:“那談教授,如果沒有什麽別的事情,我就先下去了。”他掃一眼掛在後牆的時鍾,“好像也快上課了。”


    談容生平第一次嚐到被人噎住的滋味。


    他微微眯了下眼,沒立即應聲,目光落去字跡未幹的連筆簽名,又緩緩攀上竹言蹊眉眼,末了才說:“去吧。”


    話音未落,上課鈴聲正好打響。


    竹言蹊刑滿釋放,連腳步都變得輕飄起來。


    他三步並兩步逃下講台,坐回後排緩了好大一口氣。


    鈴聲響完,班上重歸安靜,室內一時隻剩談容一個人的聲音。


    上節課因為陳嘉堯的倒黴重修證,竹言蹊後半節課始終坐立不安,課間和談容接觸過一輪,證也交了,名也簽了,人也處在安全區內,可算能坐踏實了。


    這陣踏實沒堅持滿半分鍾,他心底又無端鑽出一絲小小的別扭,連帶著腿在桌下都不舒坦,總感覺空間太窄,不夠抻開。


    竹言蹊調整坐姿,勉強合意後擰了下眉,往前投去一瞥。


    談容正在側身板書,黑板上標著一串亂碼似的術語縮寫。


    他額發全梳上去,側臉線條幹淨利落,在冷白調的日光燈下透出幾分性冷淡風的味道,沒有一處起伏是不按竹言蹊審美長的。


    竹言蹊瞄了瞄亂碼,又瞧了瞧談容。


    心底的小別扭生根抽芽,逐漸演變成可惜,最終具現化出一個相當明確的念頭:談容竟然真對他沒有一丁點兒的印象。


    這念頭陡然炸出來,把竹言蹊結結實實嚇了一跳。


    他可惜什麽?!幹嘛要談容對他有印象!他巴不得跟談容撇清關係!


    竹言蹊“嘖”了聲,自己跟自己賭氣似的飛快移眼,不多看男人一秒。


    談容寫完板書,轉身回頭,手裏粉筆還沒放下,視線已經本能巡去竹言蹊身上,湊巧將小初戀皺眉錯目的過程看進眼裏。


    談容:“……”


    是他之前哪沒做好,惹小學弟不高興了?


    對方竄下講台時不還挺開心的嗎?


    笑得兩枚小虎牙都露了尖兒,瞧著乖壞乖壞的。


    談容沒想出個所以然,又見後排女生探起左手,小心戳了戳竹言蹊胳膊。


    竹言蹊回神,衝她看過去。


    女生晃晃手機,悄聲提醒:“學長,微信。”


    談教授把人叫走的太是時候,她二維碼還沒掃上呢。


    竹言蹊坐著沒動,單朝黑板一抬下巴,跳轉話題:“你們教授寫的那什麽模型好像挺重要的,趕緊記下來吧,沒準兒期末就考到這個了。”


    現在不比課間,沒有注目禮加持,對方就算被他拒絕,也不會產生當眾掉麵兒的窘迫。


    女生情商在線,立即領悟竹言蹊的深意。她識趣比了個“了解”的手勢,放下手機記起筆記,當場處決了那點粉紅色的小心思。


    經女生這一戳,竹言蹊跟自己強的那口氣泄去不少。


    他懶得再想什麽有的沒有,托腮對著資料可勁兒犯困,實在挨不住了,就雙手撐頭眯一小會兒,好歹睜著眼睛盼來了下課的號角。


    談容分秒不差的收尾作結,將課堂時間把控得恰到好處。


    竹言蹊提早兩分鍾收拾好東西,班裏一有人站起來,他即刻緊隨其後,應勢而起,抄過背包單肩掛住,抬腳便往後門走。


    他坐的位置離後門不算近,門邊站了七八個先到的學生。


    竹言蹊困兮兮地排在後麵,無意間聽見身前有人對朋友說:“談教授今天是遇到什麽喜事了嗎?感覺他心情很不錯啊,臉色比前兩周溫和多了。”


    溫和?


    竹言蹊一個哈欠打到一半,聞言險些失笑。


    就談容那張棺材臉,能跟“溫和”這詞扯上一毛錢的關係嗎?


    他忍了又忍,到底沒忍住,偏頭往講台掃了一眼。


    談容剛關了多媒體,啟用程序的設備卡被他拿在手裏,正低聲幫一位鏡片折射著知識光芒的小平頭解答什麽。


    也不知是出於偶然,還是談容感知敏銳。


    竹言蹊沒看到第二秒,談容就像察覺到他這一瞥似的,毫無征兆轉過眼睛,目光在後門周邊尋了一圈。


    竹言蹊躲閃不及,精準跟他銜接上了視線。


    那一刻,竹言蹊後槽牙都差點被自己咬碎了。


    他腦子裏“cua”的彈出兩個選項:a.尊師重道,點頭致意;b.選擇性眼瞎,把脖子擰回去。


    選項尚未敲定,教室前端的男人竟先衝他遙遙一笑。


    形狀冷厲的眉眼像被籠了層迷蒙的霧氣,流露出一種……很難形容的溫柔。


    竹言蹊怔了下神,被動的順著人流往前挪步。


    臨出教室,他舌尖一抵虎牙,終歸還是飛快向談容回了一笑。


    *


    乍一離開送暖22度的中央空調,竹言蹊在走廊冷空氣的貼身關懷下直想哆嗦。


    他邊走邊戴圍巾,下半張臉緊貼那層幹燥柔暖的軟糯羊絨。


    仔細回憶談容課間對他說話的語氣,又想了想男人方才的那抹笑,心說要麽是談容人設崩了,要麽是自己近視度數又加深了。


    ……他居然真從那人身上看出了溫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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