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逸的時間並不算太長。不過話說回來,在前線這種危險的地方,就算有兩天不用開戰,那也算不上是安逸。


    上野是在我勉強認全五十音,能磕磕絆絆的念出書上除了複雜漢字之外的文字的時候來到前線報到的。


    上一場戰爭似乎消耗了他大量的元氣,他看起來又比之前瘦了許多。眼眶凹陷的明顯,同時顴骨也更加突出了。可是他的精神狀態看起來卻十分的不錯,在看到我的那一刻就熱情的把我攬在了懷裏。


    “風間,你看我。”他給我展示他襟章上的三顆星星,“上等兵。”


    “好!”我為他高興,在前幾天的時候他的襟章上還是兩顆星星,而我的襟章上隻有一顆星星。


    上野的社交手段要比我高好多,在我比他提前一個星期入隊的前提下,他剛入隊兩天就已經和其他士兵們打得火熱了。而我認識的人還沒有他認識的人的一半多。


    不過我也不是很在意罷了。


    平時和立原學習識字,聽他讀詩,我的生活就已經很充足了。


    隻是並沒有過兩天,戰爭的炮火打響,整個軍隊的營地就從臨近海邊的地上轉移到了地下,也就是之前修築軍事工事的時候挖好的那些塹壕。


    塹壕並不寬敞,卻有兩米那麽深。兩側的壕壁就是士兵挖出來的土坑,這些土坑足夠人在裏麵休息睡覺。至於壕溝頂部的地麵上,也基本全都是壘得足夠高的沙袋掩體。很長時間,我抬頭上看,隻能看到壕溝頂部宛如一線的天空。


    那是很平常的一天,太陽是慘白的。


    就連投擲到塹壕附近的炸彈都顯得那麽平平無奇。


    但是立原卻難得的對我板起了臉。


    其實具體細節我已經記不太清了。我隻記得當那顆炸彈爆炸在壕溝附近的時候,大地都被震動了。碎土沙礫從壕壁上掉落下來,連支撐土洞的木架也都吱呀作響。


    我跟著立原趴在沙袋後麵架起了機關槍,時刻警惕著回擊準備進攻的敵人。但是這個時候,我們等來的不是密集的子彈攻勢,而是一顆不偏不倚正巧落在壕溝的炸彈。


    立原瞬間臉色慘白。


    異能力發作,光芒乍現。


    可是等異能力的光芒散去之後,他的手上隻多出來了一麵並不算大、甚至可以稱得上小巧的半球形金屬盾。看來他的異能力確實像他說的那樣,隻能控製或者製造一些小型的金屬。


    怎麽辦?要跑嗎?


    可是炸彈的引線快燒到底了,就算跑也跑不到哪裏去。


    立原眼疾手快的把半球形金屬盾蓋在了炸彈上麵,拉著我就往遠處跑去。並沒有跑出太遠,我就感受到了一股熟悉的帶有火藥味的熱浪從身後襲來。即使金屬盾蓋在了炸彈上麵,能起到的緩衝作用也是微乎其微。


    一時間,眼前的場景和之前重合了,大倉和立原交錯出現在我的眼前。不知怎麽的,我下意識的撲到了立原身上,把他覆到了我的身下。


    [砰——]


    一聲巨響,炸彈爆炸。


    *


    我當然沒有死,隻是和立原一起,受了不同程度的傷。因著我撲到立原身上的緣故,所受的爆炸傷害自然也比立原要重很多。


    可即便如此,立原還是受了重傷。反而是我,在強大的修複能力的作用下,比立原恢複的快很多。在他還因為腦震蕩和骨折而渾渾噩噩意識不清醒的時候,我已經能起身自由活動了。


    作為傷員,我們暫時被轉移到了軍艦內部的醫療處,從前線退了下來。


    我看著立原的身體完全代謝掉了炸彈的餘波,他也就從渾渾噩噩的狀態逐漸變得清醒。可是在他清醒過來之後,看向我的那一刻,表情並不是我熟悉的溫柔和善,反而是複雜和嚴肅。


    “立原,你不舒服嗎?”


    即使是躺在床上的,立原還是十分精準的捏住了我的手腕。他用力到連指尖都被擠壓到失去了血色。我的手腕被捏的生疼,可是看到他這種反常的樣子,我沒有動作。


    周圍都是傷員,沒有人在意立原和我的無聲對峙。直到醫療室的門被推開,上野在鎖定我和立原的位置之後直直走了過來。


    “風間,你說的什麽詩歌和小說我不知道拿哪一本,就隨便拿了兩本過來。”他叨叨著把書放到立原的擔架旁邊,一低頭就看到了我被抓著手腕的樣子,“……怎麽了?有話好好說啊。從戰場上撿回一條命不是好事嗎?”


    我無辜搖頭。


    我也不知道怎麽了。


    上野打著圓場從立原的手裏把我的手腕解救了出來。很意外,立原就那樣很輕鬆的放開了我的手腕。


    他長歎了一口氣,像一隻漏了氣的氣球軟了下來:“對不起,狩君。我隻是覺得,你不應該在炸彈爆炸的時候把我護在身下。當然了,對此我很感激。”


    聽他這麽說,我和一旁的上野都是一愣。


    我抿了抿唇:“有什麽不對嗎?”


    “在戰場上,你應該保護好你自己。”立原依舊神情嚴肅,虛弱到失去了血色的臉色也遮不住他鄭重的神情,“這不是出於大人麵對小孩子的自尊心和虛榮心。而是,你首先要保護好的,是自己的安全。”


    原來他是因為這個才板起了臉。


    可是我還是不懂。


    我告訴他:“我不會死,我的異能力會修複好我為你擋下的所有傷害,我不會有任何損失。”


    但是看著他皺眉不讚同的樣子,我又補充道:“你教我認字,給我讀詩,對我好,和我做朋友。這樣都不可以嗎?”


    “難道隻是因為我對你好,和你做朋友,你就不要命的把我護在身下嗎?”立原語調抬高了,我能聽出他話語裏的明顯不認同。


    但我還是倔強的小聲嘟囔,糾正他話裏的錯誤:“沒有不要命,我有異能力的。”


    立原無奈歎氣:“狩君,和你做朋友、對你好,這本來就已經是我和你共同維係的關係了。而不是說我對你好,所以你要用生命去回報我。那是完全被迫的不平等的交換。”


    完全被迫的、不平等交換。


    我第一次聽到這種說法。我下意識的抬頭看向了一旁的上野,我想從他那裏去尋求解釋。上野接收到我的眼神,隻是大手壓到了我的腦袋上,呼嚕了好幾下。


    “風間,你沒有必要為了別人的認同而活。”上野揪著我的小辮子,“他們對你好是他們的事,這是你不能製止的。但是如果他們對你好,你就必須要為他們去死的話,你是什麽傻小子嗎?”


    我沉默。


    上野又問:“你和大倉之間的事我也知道。那我問你,他用你當掩體讓你去送死,你會討厭他嗎?”


    怎麽又說到了大倉的事情。但我還是老老實實的開口回答:“有感覺心裏不舒服。但是又覺得,這對我來說並沒有什麽損失。”


    上野聽我這麽說就揪著我的小辮子晃了起來,我感覺他是想要把我的腦子都攪渾。


    他恨鐵不成鋼的開口:“可以理解他想活著的想法,但是無論從哪個方麵來說,這就是自私。他為了自己能活下去,選擇犧牲掉你的生命,他原本就做錯了。”


    他說:“風間,你可以討厭他,你有這個權利。”


    上野並不能在醫療室待太久。他是請假來看我和立原的,在給我們送完東西之後還要匆匆忙忙的歸隊,調整狀態準備應對下一次的開戰。


    等上野走後,就又剩我和立原了。我不是很會應付心情不好的人。所以麵對那麽嚴肅的立原,我也隻是沉默的坐在原地沒有講話。


    時間一點點過去。


    終於還是立原忍不住先開了口。


    “狩君,也許異能力並不是命運無條件的饋贈。”我感覺到他輕拍我的肩膀,“你的每一次生命是值得被珍惜的。”


    我低著頭悶悶的說:“我知道了。”


    我知道,但是我不認同。


    “如果因為可以有無限次複活重開的機會就將生命輕賤、使其變得廉價,那麽隻能得到一個結果——會麻木、會沉淪、會墮入無限的痛苦中而無法解脫。”


    立原的聲音恢複了以往的清亮和溫柔:“狩君,那不是我所想要預見的。”


    “那你可以為我讀詩了嗎?”我指著他已經翻開書本的手,催促他。


    我並沒有很喜歡詩歌,也不能理解詩歌。可是我喜歡聽立原讀詩。當他讀詩的時候,就仿佛整個世界都安靜了下來。


    我不想再聽他說關於“生命”和“死亡”的話題了。他說的那些我聽不懂,但是如果他要我好好珍惜自己的生命的話,那我想我也會努力做到的。


    立原翻開了書,紙張摩擦的沙沙聲就掩過了士兵們痛苦的□□聲。我盯著書本上那些躍動的字符,等待著立原在讀詩之前清嗓的一聲輕咳。


    立原在翻到某一頁的時候,就頓住了。他的手指緩慢地摩挲著那首詩歌的名字。我等著他的下一步動作,等著他把這首詩讀給我聽。


    可是立原抬起頭來了。他淺金色的眸子很認真的打量著我,眼睛中閃爍的是幾分激動和興奮。我疑惑於他的突然轉變,在看了那首詩之後還是想不出其中問題。


    “怎麽了?”我問他。


    “狩君,我想到你的異能力的名字了。”立原指著那一頁詩,“不如就用這首詩的名字來命名吧。”


    “嗯?叫什麽名字?!”他這麽一說我也興奮起來了,我的異能力也終於可以有名字了。不過我看不懂那首詩,所以還是要等著立原告訴我答案。


    “[死亡賦格]。”


    “死亡賦格?”我重複著這個名字,陌生的咬字發音讓我不自覺的又重複了一遍,“死亡……賦格?”


    立原目不轉睛的看著我的反應,小心翼翼的問道:“怎麽樣?這個名字可以嗎?”


    “可以!”我點點頭,“很酷!那以後我的異能力就叫做[死亡賦格]了。”


    在聽到“很酷”的評價之後,立原怔了一瞬就笑了起來。我滿意,他也滿意。


    我把這個名字放在了舌尖上,又在心裏反複咀嚼著被賦予名字的喜悅之情。在不知道把這份喜悅分享給誰的時候,我就會想到森醫生。


    原本我和立原已經住進了位於軍艦的醫療室,森醫生就死整個醫療部門的最高負責人。


    我在剛來的時候隻是匆匆的見到過他一次,森醫生可能是由於太忙了傷員太多才沒有注意到我。但是從那之後,他兩天都沒有再出現過了。


    算了,我再次把注意力放回到了立原身上。


    醫療室的大門很快又被打開了,一具浸滿鮮血的擔架又被抬了進來。擔架之上的則是一個因為失血過多已經失去意識的士兵。


    伴隨著大門的打開,軍艦通道內的冷風就吹了進來。伴隨著這股風到來的,還有一男一女兩道聲音。


    “——你這個怪大叔,我都說了不想來這裏當什麽軍醫實習生。如果找到機會,我一定要咬死你,再趁機逃出去。”


    很囂張又充滿活力的聲音,和醫療室裏這些被戰爭折磨的死氣沉沉的人完全不一樣。


    “可是與謝野君的異能力真的很好用,沒有辦法呐。”另一道聲音中滿含著笑意與無奈,又帶著故意逗弄的玩味。


    “雖說讓與謝野君咬死的結局好像也不錯,但是這麽看的話……與謝野君怕是要背上襲擊上司的罪名呢。”


    “嘁——”


    聲音越來越近。伴隨著醫療室鐵門被踹開的一聲巨響,一個穿著護士服的小女孩就出現在了門口。


    她看上去年紀並不大,甚至比我還要小一點。但是此刻的她眼睛亮晶晶的,還有被逗弄到氣鼓鼓的表情,顯得格外鮮活。


    但緊接著從她的背後又出現了一個人。


    “啊呀,與謝野君生氣的樣子也這麽可愛呢。所以接下來就麻煩與謝野君去治療這些士兵了。”


    他站在女孩的身後,憑借著身高優勢將雙手搭在了女孩的肩上,笑眯眯和她說話。即使女孩十分不悅的在[嘁——]的同時翻了個白眼,也絲毫沒有生氣,臉上的笑容反而加深了幾分。


    是森醫生。


    一個我從未見過的森醫生。


    他竟然會逗弄小女孩,甚至會因為被小女孩嫌棄而開心的笑出來嗎?這和我心中那個永遠高高在上、永遠優雅的森醫生一點都不一樣。


    我抿了抿唇。


    我也不知道為什麽。


    得到異能力名字的開心心情消散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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