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執念好像有點深,注視著周少川,向榮在心裏想,而且何必非要問完別人的意見,之後再加上一句“我怎麽決定是我的事”呢?


    純粹多此一舉嘛!


    然而周少川的眼神有些灼人,明顯就是要從他口中套出一個答案,麵對如此咄咄逼人的態勢,向榮倒不得不認真思考一下該怎麽作答了。


    按說依著他的本心,他最不喜歡幹的就是把自己的想法強加於人,更何況到了這會兒,他還是對周少川為什麽會“感染”不能與人近距離接觸病毒的原因一無所知。


    既然什麽都不清楚,他又該以何種立場來進行勸說呢?


    “沒事的,不就打個球麽,大家都是男的,磕一下抓一下的怎麽了?”


    “又不是真得了什麽病,別老自己慣著自己,噢,你還能一輩子不和人有身體接觸了?”


    “想那麽多幹嘛,有興趣就參加唄,技術那麽好,到時候肯定是主力得分手,加油吧,我看好你呦!”


    諸如此類的話,向榮可以不走心且不重樣的一次說上十好幾打,可有什麽意義呢?不知道周少川經曆過什麽,就站著說話不腰疼的亂作評價,這種行為在本質上,無異於是耍流氓!


    更別提用腳趾頭去想,也知道那背後的故事或令人唏噓、或教人咋舌,總而言之,一定不會是什麽愉快的回憶。


    否則,又怎麽能讓一個在籃球比賽中拿過冠軍的人,一下子就自閉成一個連體育課都不想上,最後隻能抱著籃球在三分線外獨自耍帥的獨孤求敗?


    可惜籃球畢竟是集體項目,一個人再厲害也不可能玩得轉,這就像人是群居動物,天然具有社會屬性一樣,周少川孤標傲世的活了一段日子,如果想重新融入人群,確實是可以先從加入籃球隊開始……驀地裏想到這,向榮便覺得終於找到了一個談話切入點,不由得精神略略抖擻了一點。


    他仰臉看向周少川,眼神誠摯,順帶還清了清嗓子:“我覺得……”


    “不用說了,”周少川倏地垂下眼皮,語氣疏懶地打斷他,“我知道了。”


    向榮:“???”


    知道什麽了?老實說連向榮自己都不太清楚接下來該采用哪種套路來攻堅他,而且這才說了三個字,他怎麽就都知道了呢?


    周少川當然不知道,他隻是忽然沒興趣再聽了,或許是等待的時間過長,把他好容易燃起的熱情全消耗光了;或許是因為他有點害怕聽到那些不痛不癢的說法,好比“說一千道一萬,還得你自己拿主意,不過不管你做什麽決定,我都會堅決支持你”……那太沒意思了,盡管這一類的套話,也的確能算是符合向榮性格的標準式回答。


    老話都說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周少川自己就最討厭被人逼問,同樣的,他也能感覺到向榮方才一直在試圖回避他的眼神。向榮的性情當然應該算隨和,但中庸、不出錯也並非放之四海皆準,就像對待因傷不能打比賽這事,向榮從頭到尾都表現得冷靜平和、樂觀隨緣,往好了說當然可以稱之為豁達,往壞了說就應該是不執著,一個不執著的人是不會有強烈情緒的,自然,也就無法用情緒、語言去感染、影響他人。


    所以他一定要讓向榮說點什麽,再據此去影響他做判斷,其實,是在強人所難。


    周少川自嘲地笑了下,抽出一根煙點上火,再度轉過身,對著那扇窗口放毒去了。


    這到底是一什麽人呐!向榮盯著他的背影,憤憤然地想,合著剛才那感情都白醞釀了,人家不耐煩聽,一句話就給他全噎回來了,端詳著周少川那個與眾不同的後腦勺,向榮此刻根本想不起“卓爾不群”這類詞,隻覺得那八成是生了塊反骨,斯人實在太難伺候!


    一肚子的話沒撈著說,憋在嗓子眼裏也挺難受的,向榮已經被攪得無心複習了,索性把之前攤在膝頭的書挪到一邊,從桌子上拿起一遝便簽貼,在上頭亂塗亂畫了起來。


    這是他打小就養成的習慣,一遇見心情煩悶的時候就拿個小本本出來塗鴉一通,學建築的大都有一手過得去的畫功,可惜眼前的景物卻太過單調無聊,他抬起眼,遍尋了一圈,發現惟有站在窗邊,那隻剛剛把他噎了個半死的家夥,勉強還算可以入畫。


    少爺的正臉相當好看,側麵更是線條感十足,但表情太欠揍了,向榮一點都不想去回顧,好在此時此刻,少爺是用後背對著他,向榮拿起一支鉛筆,在便簽紙上勾勒起周少川的身形輪廓。


    畫著畫著,他就不再去看周少川了,腦子裏想著方才沒能說出來的話,心意順著想法,不知不覺流淌到了筆尖,本該是一副憑欄吸煙圖的,結果被他三筆兩筆描繪成了少爺投籃圖,畫好了,他又在紙上瞎寫了一串話,感覺心情舒坦了些,他把那張便簽紙撕下來往書裏一夾,說聲“我先去洗澡了”,隨即就蹦躂著去了衛生間。


    等到衛生間傳出嘩嘩的水聲,周少川便轉過身,走到桌子旁,從向榮的那本《外部空間設計》裏把便簽貼抽了出來——適才站在窗邊抽煙,他早從玻璃窗上看見了向榮拿著筆在塗塗畫畫,而且時不時的還抬頭看他一眼,他知道向榮一定是在畫他,好奇心驅使下,他就想要偷看一下,倘若把他畫醜了,周少川想,那我就——


    就……就愣住了!


    小小的便簽貼上描摹著他的背影,既有不失真的筆直長腿,也有照比例還原的寬闊雙肩,隻是發型帶了點卡通味道,而他抬起的手臂正扣著一隻籃球準備投三分,再看紙邊還寫了一行小字,硬瘦的筆體,比起寫字者本人,倒顯得更有鋒芒一些。


    ——to 不想打球的灌籃高手周大少爺川,祝周君早日恢複元氣,重返籃壇!


    筆端是會泄露人的心思,周少川看得輕輕笑出聲來,這是繼向榮病愈之後,他第二次發自內心的在笑,至此他反倒明白過來了,倘若向榮真表達出迫不及待推動他加入校隊的意思,隻怕他大概率會因為逆反而生出煩躁,再由煩躁而轉為反其道行之。


    誰讓他天生中二的時間比別人長呢,向榮的方式倒剛好歪打正著,對症下了這樣一副藥,簡直可說是專治小兒麻痹了!


    向榮哪曉得他不過洗個澡的功夫,周少川已拍板做出了決定,還隻當這事就這麽過去了,之後也沒再去提及,直到周五最後一節馬哲大課上,他被王韌發來的一條信息給徹底震了一下。


    彼時他正聽得昏昏欲睡,萬分後悔沒待在房間裏午睡,可惜後悔也沒用了,他的保鏢兼男護工周少川借口有事,把他送到座位上就腳不沾地的竄了,弄得他現在就算是想跑,也沒那個能耐溜出教室去了。


    百無聊賴的癱在座位上,手機的震動簡直救了他的命,打開微信一看,王韌發的一行話讓他一下子就精神煥發了。


    【特大爆炸新聞!周少川來校隊參加選拔了!】


    ……這真的是……相!當!爆!炸!啊!向榮被炸得定睛看了五秒,才確信並非自己眼花,他抓著手機,趕緊給王韌回了一條。


    【然後呢?】


    王韌人就在籃球館裏,幾乎一瞬間秒回:【還用說?技術拔群,身高優越,蔡指都撿到寶了,笑得像隻迎風招搖的狗尾草,有圖有真相,要看麽?】


    向榮輕聲笑了下,心說圖就算了吧,蔡指天生一張修長的苦瓜臉,笑比人家哭還難看呢,橫豎知道是個皆大歡喜的結果就成,看來李子超想找代言人的夢想也終於可以實現了,兄弟們各取所需,形勢儼然一片大好,而他作為一個傷殘人士,今年注定要在觀眾席上為他們呐喊助威了。


    塵埃皆落定,心大的人自覺一切都很完美,到了此刻,仍沒再去細琢磨周少川為什麽突然改變了主意,隻是微微有點犯愁,保鏢兼護工八成是要被留下來參加集訓了,那等會兒可以找誰來把他護送回遠望樓呢?


    要不幹脆回家去吧?向榮琢磨著,畢竟今天都周五了,他也已經快兩周都沒著過家,怎麽也該回去看看向欣小姑奶奶,到底把日子過成什麽奶奶樣了。


    下課鈴像及時雨一樣打響了,一教室的人都恨不得趕著去加入周末晚高峰,由老師帶頭奮勇地衝出教室,門一打開,坐在最後一排靠窗位置上的向榮,立刻就看見了等在門口的周少川。


    “你怎麽回來了?”向榮衝正朝自己走過來的人問,“這點不是快該集訓了麽?”


    “我跟蔡老師說過了,明天起再正式參加,”周少川看著他說,“消息挺靈通的嘛,這麽快就都知道了?”


    “那你還想保密麽?”向榮笑了笑,“事先也不透露一下,這就有點不夠意思了。”


    明明早就已經透露過了,是你自己看不穿、猜不著,周少川在心裏暗笑,麵上卻隻端出一臉莫測高深:“臨時決定的,就當給你個周末驚喜吧。”


    嗬,還會玩驚喜了?!向榮聽得一樂,衝他揚了揚下巴:“那慶祝一下吧,今晚請你吃個飯,等會出去吃,地方你來挑——先說好,我不去街邊小吃攤和小飯館。”


    知道他又想提鹵煮火燒那茬,周少川的表情架不住露出點小尬,輕輕咳嗽一聲,他點頭說好:“先回去洗個澡,你們蔡老師真挺能練的,讓我跑了不下五趟折返。”


    保鏢盡職盡責地當著拐棍兒,一路把向榮扶回了房間。剛剛大劑量的運動完,周少川這會兒正覺得特別渴,不想房間裏卻沒礦泉水了,向榮見狀忙坐在沙發上打電話給客房部,那頭的服務員當即聲音甜美地承諾說,馬上就送到。


    周少川進裏頭準備洗澡,天氣開始熱了,他今天隻穿了件黑色t恤,才脫到一半,他想起等下服務員要來送水,向榮不方便走過去開門,於是又出來把門打開,用鎖把它別住,留下了一道縫。


    全都弄好了,還不忘記囑咐:“等會兒別瞎蹦噠,就坐那待著,把腿給我放上去,剛好一點就又不遵醫囑,等下周一,我再帶你去做個複查。”


    幹嘛用“帶”呢?說“陪”不就完了?非搞得跟個大人帶小孩似的,向榮對他的措辭有點不滿意,但卻欣喜地發現此人說話的字數已有日益增多的趨勢,隻是再這麽發展下去,會不會變得越來越絮叨了呢?


    話密的人總算洗澡去了,向榮半躺在沙發上瀏覽點評網站,他有心請周少川吃頓大的,又鑒於此人好像對各式中餐更感興趣,就隻不知道能不能吃辣,他查找的方向便精準定位到了粵菜和淮揚菜上。


    周少川洗澡很快,反正晚上還要洗,這會不過是衝個涼而已,關上水,他下意識豎起耳朵聽門上有沒有動靜——以他對向榮的了解,總覺得此人會在服務員進來的時候,坐不住的從椅子上蹦起來。


    這算不算操碎了心呐?他不由想起從前祖母常掛在嘴邊的這句話。


    不過說起來也挺奇怪的,自打住進來到現在,他還一次都沒出現過那種煩躁不安的感覺,每天和向榮朝夕相對著,要論說的話其實也算不上特別多,彼此間甚至從沒聊到過往,更談不上有多了解對方,可即便如此,卻也並不會感到生疏尷尬,兩個人有條不紊生活在同一屋簷下,在行動上多是他照顧向榮,在其他生活細節上卻是向榮想得更周到,反倒是他照顧自己多一些了。


    大概是應了那句老話吧,相逢何必曾相識呢,可向榮到底有和睦的家庭,和老爸的關係也堪稱父慈子孝,並不像他是個漂泊到此的羈旅客,一個正兒八經的天涯淪落人。


    擦幹淨身上的水,他輕輕地歎了一口氣,想起今天在籃球館裏,母親大人翟女士又打來了電話,那會兒他正在折返跑,手機扔在儲物櫃裏,沒接到,可接了也是無話可說的,翟女士近來不斷給他發了好幾個學校的申請,並且孜孜不倦地勸說他轉去港大……他始終想不明白,這麽做究竟有什麽意義?


    人說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從自說自話、自欺欺人的角度看,他那一對貌不合神更離的父母倒真挺般配的,一個致力於勾搭兒子身邊的青春美少年;一個則想盡辦法把成年的兒子拘在自己眼前,一邊企圖控製他的人生,一邊還要美其名曰是為了補償。


    大千世界,芸芸奇葩,好巧不巧的全讓他給趕上了,周少川自嘲地笑了下,心說打今兒起,他是不是應該每天堅持買點體育彩票呢?


    抹去鏡子上的水霧,他突然聽到門口有響動,緊接著,沙發上的人也發出了一聲輕微的動靜,果然被他猜中了,向榮就是個屬猴子的,有事沒事根本坐不住!


    他身上的濕氣還沒消,索性也不急著穿上衣,直接打開門走了出去。


    剛轉到客廳,就聽見向榮略帶驚詫地叫了一聲:“爸,您怎麽來了?”


    向國強站在門口玄關處,光看表情,就好像是要跟兒子比賽表演誰更錯愕似的。他今天剛回到北京,因為記掛著向榮,所以專程跑來學校接他,沒成想一去宿舍,卻聽說向榮搬去了遠望樓,為給兒子一個驚喜,他索性在前台打聽了房間號,然後直奔26樓。


    誰知進來一看,向榮恢複得倒是不錯,隻是見了他,第一反應明顯驚多於喜,雖說即刻就從沙發上坐了起來,可下一瞬,那裏頭卻又走出一個半裸的男孩子,向國強心口哐哐跳了兩跳,仔細定睛一看,認出這是那天送向榮回家的鄰居小朋友,小周同學。


    現在兒子問他怎麽來了,這讓向國強感覺自己有點像個不速之客,莫非來的不是時候麽?這念頭倏忽閃過,向國強急忙先壓了下去,隨即淡然地笑了笑:“是有點突然,來看看你怎麽樣了,順便接你回家過周末。”


    說完,他轉頭看著周少川:“小周同學好啊,走,一塊回家吃飯去,我今天做了不少好菜呢。”


    眼看著計劃全被打亂了,向榮和周少川對視了一下,後者已意識到自己此刻有點衣衫不整,忙順手抓起一件幹淨t恤,套在了身上。


    “叔叔好,”方正齊楚的周少川微笑著同向國強打招呼,“我們正說今天要回家呢,沒想到您就來了。”


    “這就叫心有靈犀,”向國強上前扶住兒子,“你剛起得有點猛了,這陣子好好養傷了麽,快該可以去複查了吧?”


    向榮嗯了一聲,還沒等說話呢,周少川已搶答道:“周一就去,到時候我會陪他的。”


    向國強笑嗬嗬地應了一聲,倒也沒說那些客套話:“走吧,再晚了可又該堵得一塌糊塗了。”


    三個人兩輛車,一道開出了校門,向國強一周多沒見負傷的兒子,心裏有好多關心的話想說,可真見到了人,又忽然有些不知從何說起了,主要是心裏存了幾處疑點,時機和地點又不太對頭,並不適合做深入的探討。


    於是一路上,就隻聽向榮問他去石家莊指導工作的情況,本該是由老子關心兒子的座談,最後倒變成了兒子對老子的噓寒問暖。


    兒子太懂事了,也太敏感了!回到家在飯桌上,當向國強第三次招呼周少川多吃點他做的油燜大蝦,並試圖多了解一點該人的背景狀況時,向榮終於忍不住,對他展開了一記意味深長的凝視。


    “爸,不都說了麽,他是我們學校的留學生,法籍華僑,其他的,您還想知道什麽?”


    “就是,您還想知道什麽?”向欣複讀機似的插嘴道,“您今兒怎麽跟查戶口的似的,以前也不這樣啊,這趟出差回來可見絮叨。”


    向國強在兒女麵前從不端架子,當即好脾氣地笑笑:“沒話找話嘛,要不我做這麽多好吃的菜,你們光一門心思顧著吃了,那還得了,回頭撐著容易積食。”


    向欣笑著撇了下嘴:“不帶這麽誇自己的啊,這還有客人呢,老向同誌,注意低調。”


    桌上的氣氛很是融洽,向欣吃了一個多禮拜的快餐外賣,此刻終於吃上了老爸做的菜,難免食欲大開,周少川雖然沒等到向榮請的大餐,但是再一次,並且是有些如願以償地來501吃了一頓家常菜,聽著向家幾口人說說笑笑,也覺得這飯吃得挺輕鬆自在。


    唯獨向榮有些心不在焉,向國強也有些欲言又止,父子二人之間,仿佛隱約湧動著一股細細密密的暗流,向榮每每對上向國強的目光,眼神立刻會不由自主地飄移開,而這一切,桌上那倆吃貨卻是想當然的誰都沒察覺。


    好在,向國強沒再問什麽多餘的話,也沒有像向榮想象般去作任何試探,四個人相安無事地結束了晚餐,周少川又坐了一會,就準備回502去。


    臨走前,他站在門邊問向榮:“明天下午集訓,你想去看麽?”


    向榮尚未回答,已察覺到身側飄來一記帶有審慎意味的注視,定了定神,他才答道:“看狀態吧,明天中午再說。”


    周少川當然很希望他去,向榮是唯一一個能帶給他熟悉和踏實感覺的人,現在沒有得到肯定答複,那小眼神裏就透出了一點希望落空後的小黯然。


    送走了周少川,向榮直接回了自己的房間,打開燈,隨手翻著一本設計類的雜誌,一麵平複著心緒,一麵等待著不久後即將進來的那個人。


    向國強是等到女兒去睡了,這才敲敲門,走進了向榮的房間。


    來到書桌旁,他拉過一把椅子坐下,憋了一晚上的話,總算可以一抒胸臆了,他語氣溫和,如同嘮家常一般,然而風格卻是單刀直入、開門見山。


    “小周同學,是你喜歡的人麽?”


    向榮沒忍住,扶額歎了一口氣,盡管等了一晚上,也早就做足了心理建設,可他還是在聽到這個簡短有力的開場白後,感受到了十分的無奈和……百分之百的心跳過速。


    *****


    這個令人心動過速的問題,向榮實際上已經整整思考一晚上了。


    因為一直以來,他的的確確都是喜歡男人的。


    而這件事本身也算不上什麽秘密,至少在向家,除了還未成年的向欣以外,老爸向國強一直都是清楚知道的,並且,還是由向榮親口告訴他的。


    小的時候渾渾噩噩的,向榮還記得自己跟所有小男孩一樣,開竅發育明顯晚於同年齡段的女生,是以在整個小學時代,他基本上都隻和兄弟們一起馳騁,對於女孩,則采取近而遠之的態度。


    那時候也收到過女生對他的表白,但都被他以清晰直接的方式拒絕了,沒感覺就是沒感覺,至少,他從沒覺出哪個女孩特別漂亮,漂亮到可以令他一見傾心,神魂顛倒。


    及至上了初中,終於開始有了明顯的兩性意識,他依然會收到女生的示好和情書,卻依然沒有任何心動的感覺,那時節他也曾暗自納悶過,莫非書裏寫的、電影裏演的那類怦然心動,全都是騙人的嗎?直到有一天,在一個細雨綿綿的春夜裏,他第一次做了那個有關於萌動的夢。


    夢裏的情形他至今都還記得,有時候回憶,仿佛還能體味到那種向往和舒適的狀態。一切都是朦朧的,同時又是清晰的,清晰到他完完全全知道,他被一個高大的少年親吻擁抱著,少年的嘴角微微上揚,笑容真如同書上所說的那樣,溫柔繾綣,宛若十裏春風拂過。


    再醒來,他從一個孩童長成了少年。


    少年沒來得及去慶祝自己的變化,卻已一頭栽進了各種迷惘和恐慌中。


    同性戀這個詞,彼時距離他還有些遙遠,他也很納罕,難道從此後自己就一直喜歡男人了嗎?那時候網絡剛剛開始發展,他便選擇在虛擬的世界裏尋求一份答案,抱著一絲僥幸心理的少年,在查找了一番“夢”這個信息後,那最後的一點僥幸,也終於被殘酷的現實碾壓殆盡了。


    接下來,就是無可避免的自我質疑,在世界觀還未完全形成的階段,他幾乎無法從容地指導自己麵對這種程度的突發狀況。最終,他隻能去求助自己身邊最有見地的人,梁公權。


    梁公權再怎麽堅持平等民主,骨子裏仍然是個傳統老派的知識分子,聽聞這個消息,他內心的震動一點不亞於向榮本人,其後他翻閱了一些書籍,卻還是不知道該如何跟少年人解釋,隻好抱著一線“希望”地告訴他,這或許隻是一種可能,隨著年齡增長,他也許自然而然的就會對異性生發出好感,不必著急,也無須過早下結論。


    向榮信以為真了,可惜其後的幾場亦真亦幻的夢境,到底還是粉碎了梁公權為他精心編織的善意謊言。


    梁公權幫不了他了,他隻能發揮學霸的潛能,認認真真查找各類相關資料,利用假期時間瘋狂研讀心理學方麵的書,看得一知半解、迷迷瞪瞪,卻終於得出了一個非常篤定的答案,他是個正常人,絕非什麽變態的異類。


    否定之否定就是肯定,本著一貫坦蕩、事無不可對人言的好習慣,他在十五歲那年,主動把這件事跟老爸向國強坦白了。


    想象中或許會出現的暴怒也好,絕望也罷,在亮出白刃的一刹那,卻統統都沒有發生,向國強隻是覺得不可思議,平時像話嘮一樣相處的兩父子,頭一回坐在一起,沉默地幹瞪起了眼。


    向國強當晚沒說什麽,第二天走出臥室,一夜無眠的憔悴已然掛了相,但與此同時,他也想出了該如何回複兒子。


    “很高興你能對我坦誠相告,”向國強語意溫和地對兒子說道,“首先,這肯定不是什麽毛病,是非常正常的一種……現象。既然如此,咱們就應該勇敢正視自己的性取向。”


    話鋒一轉,他又說:“但是我希望你能慎重,畢竟這是個相對小眾的選擇。第一,你還在上學,不要輕易把這件事對別人吐露,你們這個年紀的孩子,對許多事一知半解,卻總覺得自己什麽都懂,思想上很容易走極端;第二,你目前的心智也不夠成熟,我希望你在上大學以前,不要過早的陷入戀愛的困境,尤其是你的性取向和別人不同,在這方麵更應該慎之又慎,等到各方麵都穩定下來,再考慮也不遲。”


    在體製內生存了一輩子的男人,頗有些艱難地說完了這番話,中心思想和主旨都再明白不過了,他接受兒子的選擇,唯一擔心的,是他將來的路會很難走。


    智者說條條大道通羅馬,但並沒有說這裏麵可能還有一條至為崎嶇坎坷的羊腸小徑。


    向榮收獲了肯定和關愛,心裏那塊壓得他喘不上來氣的巨石,至此也算是落了地,憑借在人際交往方麵的敏感度,他當然知道自己的性取向是個需要對外保守的秘密,也懂得老爸之所以憂心忡忡的原因,年少但不氣盛的人當場做出了承諾,在讀書期間,自己絕不會心猿意馬,也不會在尚未成熟獨立前,和任何人輕易談及感情。


    向榮說得出做得到,中學階段對所有男性朋友都隻是以兄弟相待,當然了,也該說他“命好”,十八歲前還真沒遇見過什麽人,可以攪得動他心底那一池波瀾不興的平靜春水。


    十八歲之後呢,生命裏突然出現了周少川,向榮不覺得他對此人有過一見傾心,但隨著不斷深入了解,他心裏漸漸萌生出幾分不祥的預感,該來的,可能真的要來了。


    相處的點滴,照料的盡心,以及與眾不同的體貼入微,向榮不是個神經大條的人,早就已經感知得一清二楚了,可越是這樣,他就越覺得糾結和悵惘。


    周少川不光是個直男,而且很有可能是個極度仇視基佬群體的直男!


    那天周少川狀若瘋癲的撲上去痛毆尹峰,場景至今令人曆曆在目,隻是為了一句“基佬”,他就能當場喪失理智,向榮事後回想過很多次,總覺得那種反應,可能已接近於pdst,亦即創傷後應激反應症!他不禁有些疑心,周少川該不會是被哪個同性戀追求者給刺激壞了吧?!


    一想到這個,一顆心恨不能沉了幾沉,如同一顆鉛塊墜入深淵,可如果不是因為在意,又何來失落呢?


    這大概就叫作造化弄人吧,他的初次心動,居然交付給了一個絕對不可能接受同性戀的人!


    惆悵地歎過一口氣,向榮收回了思緒,轉而認真地回答老爸的問題:“不是,隻是一個關係不錯的同學,他挺熱心的,但絕不可能對我有超出友情以外的意思表示。”


    多麽絕對,多麽斬釘截鐵,截斷的是自己心裏那一點小期盼,沒戲就是沒戲,倘若他再存有那些亂七八糟的想法,彼此間怕是連朋友都沒得做了。


    那就太沒勁了,向榮想,該調整心態的是他自己,從今而後,對著周少川他要做到心如止水,要做到平常心對待,人家拿他當朋友,他就不能無視人家的性取向,企圖勾引和撩撥一個直男,這種行徑隻會令他感到非常不齒!


    向國強從來都很相信兒子,聽他這麽說,一時半刻卻不知道該慶幸還是該惋惜,兒子已經成年了,這個年紀,在校園裏接觸和開始一段感情無可厚非,或許終其一生,那都將是他所能遇到的、最為純粹誠摯的愛情,可現在呢,一切都要進行得如履薄冰,他既擔心在校園那個小天地裏,一旦被人知道了真相,兒子會遭到集體的排斥;同時又心疼他在最美好的年華,無法體會到最美的那一刻情生意動。


    伴隨著這點遺憾,向國強緩緩點頭:“那好,你自己的感覺最重要,別嫌老爸囉嗦,有喜歡的對象,隨時都可以告訴我,大學不同於高中,我可以允許你談戀愛,當然還是要慎重——好了,不早了,趕緊睡吧,好好養傷,沒事不要熬夜。”


    向榮嗯了一聲,看著老爸站起來,高大的身形一如從前,他忽然覺得有些欣慰,盡管自己略有點與眾不同,但卻何其有幸,能擁有這樣一位尊重理解他的好父親。


    “爸,”向榮出聲叫住了他,沒有猶豫,坦誠地說出了從前到現在,自己心裏一直存在的歉意,“對不起,要您為這種事替我操心,但我還是得說,您真能接受我將來不結婚,和一個同性生活在一起,然後一輩子沒有孩子,連傳宗接代都沒法完成麽?”


    向國強回眸,深深看了他一眼:“隻要你過得開心,和男人還是女人在一起,對我來說不重要,至於孩子,養個小崽子很麻煩,不養還更省事呢,全中國姓向的雖然沒張王李趙那麽多,但也不缺咱一戶,少了你一個,還有後來人,咱家也沒巨額家產等著繼承,有沒有“後”,我一點都不在乎。”


    有個真正開明豁達的老爸,會帶來什麽樣的效果呢?就是可以徹底驅散心頭因為“對直男有好感”而產生的陰霾,向榮放下了所有小念頭,踏實地睡了個好覺。翌日在家靜靜地癱了一整天,直到晚上收到王韌的微信前,再也沒有出現過一絲心猿意馬了。


    晚間七點二十左右,校隊應該已經集訓完畢,向榮想起沒陪周少川過去,也不知道這人和隊友相處得怎麽樣了,本想問問知情人士的,哪知王韌已主動前來八卦了——


    【號外,你同屋技術太出眾了,怪不得那麽狂,狂有狂的道理,人家是真有狂的資本!】


    同性之間,很多時候評價的角度都是很苛刻的,周少川能在第一天就收獲王韌這麽高的讚譽,向榮覺得這事還是有點神奇:【他接李子超的位置去打前鋒了?】


    王韌直接發來一串語音:【哪兒啊,一上來就說他要打後衛,就你那個位置,大夥都說前鋒適合他,可人態度特堅決,好像不給後衛就要直接走人,蔡指也沒招,為了留人,氣場、立場一概全無,什麽都答應了。】


    那麽好的身高優勢,打後衛不是可惜了麽?向榮回複了一個哦,想象著周少川耍大牌的的德行樣,嘴角又不覺地微微翹了一下。


    這時,王韌的超長語音又轟炸了過來:【挺淡定嘛,沒聽出來人要打你位置,就是有替你上場的意思?為這個子超都鬱悶壞了,本來想找身高差不多的人替自己,結果人家根本不尿他,一門心思就是為你上場。唉,我也算服氣了,你到底怎麽拿下這個冰山一樣的男人的?】


    胸口起伏了好幾下,向榮尋思著這段話,直尋思了老半天,之後才自我安慰地心想,這應該就是好兄弟間,該有的正常情誼吧。


    【想多了,他可能以前就是後衛,再說有身高優勢的控衛也不少,別少見多怪。】


    王韌即刻發了一個挖鼻屎的表情:【能不假裝撇清麽?要這麽耍賴的話,我接下來要說的,你可就沒法反駁了啊!】


    賣完了關子,他磨蹭許久才發了下一條:【周一記得把你隊服帶過來。】


    這就是要他無法反駁的話?扯呢吧,向榮:【幹嘛使啊?】


    【給新任控衛,不然人家沒衣裳穿。】


    給周少川?那不是應該做一身新隊服給他麽?而且這事一向是王韌負責聯係隊衣生產廠家的,對他來說完全是舉手之勞,幹嘛非要用自己的?再者說了,名字也對不上啊。


    【窮瘋了?外聯負責人你實話實說,到底中飽私囊了多少?】


    王韌先發了個翻白眼的圖:【大佬,你腦子也瘸了?都說是替你上場了,和打後衛一樣,這也是加入校隊的第二個必要條件,穿你的隊衣,用你的名字,人家擺明了就是替你這個殘疾人上場的,好嘛!】


    ……向榮聽得直咽了咽吐沫,刹那間,喉嚨裏仿佛湧上了一股幾乎從未出現過的,五味雜陳之感。


    如果說這隻是友情,那未免……也太厚實了一些吧……


    僅僅心如止水了一天,就這樣被一顆尖利的石子驟然劃破了湖麵,而後,心湖上就又開始蕩起一圈圈不斷擴散,且不停不休的漣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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