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蘇淩然不放下林亂,趕車的青年以為是因為榻沒有弄好,連忙幫忙鋪好了榻。


    卻見蘇淩然自己靠著榻坐下了,還是沒有放下林亂。


    蘇淩然很少會歪倒或者靠著什麽,青年心下驚詫了一下,就低眉退了出去。


    林亂就算不算胖也是十七八的大孩子了,個子又擺在那裏,一石總是有了的,一個年輕力壯的小夥子恐怕也會感到吃力。


    雖然蘇淩然已至而立之年,但是蘇淩然常年在外征戰,身上的重甲就抵得上小半個林亂,更不用說其他的了。


    所以蘇淩然並沒有覺得吃力,他甚至是很輕鬆的。


    他剛開始動作是很僵硬的,林亂稍微動動他都會一動不動,直到林亂安靜下來才會暗鬆一口氣,慢慢調整。


    車內昏暗著。


    那個青年在車門前輕聲問道。


    “大人,回蘇府嗎?”


    他的言下之意是問蘇淩然要帶林亂回蘇府還是回林家。


    蘇淩然沉默了一會兒,輕聲道。


    “林府吧,蘇府的話,他醒了該著急了。”


    青年應了一聲,馬車開始慢慢前進。


    也許擁抱孩子是每個父親的本能,蘇淩然剛開始雖然僵硬,但是沒有出過錯,姿勢都是不會讓人覺得不舒服的。


    現在也越發自然,林亂的臉埋在他的懷裏,蘇淩然希望這趟路長一點兒,他這輩子,就沒有多少現在這般滿足的時候。


    年少時快活過的那段時光早就已經遙遠到仿佛前世,他回想起自己的一生,全是沉重的鎧甲,兵戈相撞的沉悶聲音和濃鬱到讓人作嘔的血腥味。


    他就守在那裏,過了大半生。


    本以為一輩子就要孤零零的一個人走下去,他自己一個人,他不怕死,唯一的姐姐有她自己的人生,也用不著他去特意關照。


    他不關心朝政,不關心那些勾心鬥角 ,他不在乎那個位子坐的是誰,他不怕得罪人,他獨來獨往,隻要他守著的邊關安安穩穩,他就對得起這萬千子民。


    但是現在,他有了一個孩子。


    與他骨肉相連的孩子。


    當父親的感覺是很奇妙的,你無師自通的學會了偏心,你不會像要求他人那樣苛責他,蘇淩然曾經見過極為清廉明智的大人,因為包庇家不成器的子弟而獲罪降職。


    蘇淩然以前不能理解,他覺得這樣不成器的子弟不要也罷,就當清理門戶。


    現在,他覺得這事兒也不是沒有幾分道理的,即便林亂橫行霸道,魚肉鄉裏,蘇淩然想他也不會狠心就那麽按律責罰林亂,就算他爛到了骨子裏,他也還是他的孩子,天生就在自己父母那裏擁有特權。


    蘇淩然還越來越容易想多,容易患得患失,誰也想不到,戰場上殺伐決斷的蘇大將軍,會和患得患失這個詞沾上邊。


    他身披戰甲,手持一杆長槍,麵上戴著一個銀色頭盔露出半個下巴的冷峻形象太過深入人心。


    以至於旁人眼的鐵血將軍,幾近被神化。


    可蘇淩然其實是常常會想的。


    夜深人靜的時候他就想,那麽一個小孩子是怎麽活下來的呢?


    也許他找不到吃的,經常餓肚子,晚上的時候就睡在大街上,冷的蜷縮著身子,團成一個球,活的像隻沒有母獸照看的狼狽小獸。


    戰火裏人和野獸也差不了多少,同類相食,易子而食都不是什麽新鮮事兒。


    也許他也曾遇見過這樣的流民,拚命逃才逃了出來,一麵哭一麵委屈,看著別人家被寶貝的孩子,想著自己的爹娘。


    周夫人說這孩子小時候被嚇傻了,以前的事已經全然忘記了,慢慢才好過來,那他又見到了什麽呢?到底見到了什麽才那樣害怕,竟然害怕到全然忘記了地步。


    他護下了鄭國上萬的子民,保下了數十年的平安,卻連自己的孩子都護不住。


    蘇淩然一想起來就覺得心裏一陣一陣的刺痛,他忍不住去想這些東西,越想就越覺得虧欠,想將他放在身邊才安心,放在身邊,給他最好的東西。


    蘇淩然原先不在意自己的爵位,即使遠方族裏的人曾經隱晦的提過,給他過繼一個孩子,做他的世子,將來繼承他的爵位,等他百年後,給他年年祭祀。


    蘇淩然當做沒聽懂,客客氣氣的把人請了出去,他覺得沒必要,這天底下沒有這樣便宜事兒,什麽都不做就能白得一個爵位。


    他也不在乎是不是被年年祭祀,百年後又有沒有供奉,假如真的有鬼神的話,他這樣的人是要下十八層地獄的,那也用不著什麽祭祀供奉了。


    但是自從知道林亂的存在,他就開始上旨進言,要冊封林亂為他的世子,將來繼承他的爵位。


    並不是因為什麽香火傳承之類的,而是因為蘇淩然想將他有的都給他。


    他有的不多,一身戰功,一個爵位。


    這身戰功來換林亂此世富貴,這個爵位來給林亂今生榮華。


    他所求也不多,所以他以前並不理會朝政,現在他想要護林亂一世安穩,即便是為了林亂,蘇淩然也要處處小心。


    這是皇權大於天的時候,他想林亂活的舒舒服服的,就不能得罪那個位子上的人,不管是現在的,還是以後的。


    *


    無論蘇淩然多希望這段路再長一點,但多長的路都有盡頭。


    蘇淩然到林府的時候天色已暗,蘇淩然隻來過一次,還是上次送林亂回來的時候了。


    上次他來的時候,林家下人立刻就去稟報了林家人。


    林夫人幾乎是誠惶誠恐的接待了他,又派人將林大人叫了回來。


    畢竟關係到他的妾侍,這事兒,也不算少見,偷龍轉鳳的把戲連皇家都不少見。


    雖然多少有些不公平,但這事兒說到底還是好事,畢竟周煙救了林亂,那也是大功一件,隻要不是周煙自己不檢點就好說許多。


    不說蘇淩然不會讓自己的恩人出什麽事兒,隻林亂依賴周煙這一條,蘇淩然就不會讓周煙受半點兒委屈。


    這次蘇淩然隻想送林亂回來,不想驚動林家,是以那青年先去跟門房上說了。


    蘇淩然自己抱著林亂去周煙的小院子。


    院子偏的很,夜風吹來有些涼了,即便是林亂被蘇淩然的外袍蓋的嚴嚴實實,一陣風過後還是微微動了兩下,直往蘇淩然的懷裏鑽。


    蘇淩然就停下來,給他細細的掖好衣角,低下頭,就對上了一雙迷迷茫茫的眼睛,林亂雙手攬住蘇淩然的腰,窩在蘇淩然的懷裏,迷迷糊糊的睜了眼,林亂似醒非醒,先睜一下,又合上,再慢慢睜開。


    不知道為何,林亂突然就笑了一聲。


    往蘇淩然懷裏鑽了進去,閉上眼睛不動了。


    隻是手還攥著蘇淩然的衣角。


    蘇淩然心尖顫了顫,隻覺得心都要化了。


    夜風大了些,蘇淩然加快腳步往林亂的院子那裏過去。


    蘇淩然到門口的時候,周煙得了下人消息,正等在門口那裏。


    還不待周煙出聲,蘇淩然壓低了聲音。


    “他的房間在哪裏?”


    一個機靈的下人忙領著蘇淩然去了。


    下人領他到了門前就停住了,為他打開門,月光正好,蘇淩然夜視能力強,借著月光就看的清清楚楚,也沒有叫人點燈,抱著林亂進去,輕輕放在了床上。


    很自然的俯下身來,為林亂脫靴子。


    蘇淩然抬頭的時候,就看見林亂不知什麽時候睜開了眼睛,正看著他。


    林亂原先是覺得別扭的,他習慣了隻有周煙,雖然小時候也羨慕過別人家的爹爹,他那時候在鄉下,還是蠻族邊域,那裏的人多多少少都野蠻些,連那裏的孩子也野蠻。


    林亂跟他們玩兒,就免不了有時候受些委屈,每當這時候他就很想要個爹爹,也跟那些孩子的爹爹一樣,在自己的孩子被欺負的時候大步走過去,抱起自己的孩子放在肩上,旁的壞孩子就四散而去,留那個孩子坐在自己爹爹肩上破涕為笑。


    林亂就隻能自己咬著牙,含著眼淚自己打回去,但是他小時候有些不足,本就落下別的孩子一大塊,就少有能打過的時候。


    還是碎衣發現他日日都哭的眼睛紅腫回來,林亂自己是死要麵子不肯開口的,但碎衣買了幾塊糖就從旁的孩子那裏把前因後果挖的幹幹淨淨了。


    弄清原委後,碎衣也抱著他,讓他拿著把小彈弓,耀武揚威的走了一圈,誰不服就揍誰,揍到服氣為止。


    從此誰都知道了,那條街的老大就是碎衣,打那以後就沒人敢欺負林亂,倒是還經常有想跟著碎衣玩兒的孩子來討好林亂。


    林亂就再也不想爹爹這會事兒了。


    但是他都那麽大了,突然跳出一個人,說是爹爹,林亂覺得別扭,甚至隱隱還是記恨的,誰叫你在我小的時候不要我,我現在不要爹爹你又來了。


    他就算心裏想親近也是拉不下臉來的,那分明是個陌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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