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波抬起頭,用了好一會兒才確定麵前的“異物”是個人無疑。他或者她,用一個粗布麻袋罩住了自己。如管理員所說,根本無法分辨性別。從身高以及行動方式,馬波懷疑麻袋人可能是個女人,不然就是個小孩。


    也許是被馬波不同尋常的眼睛看得有些不自然,她後退了幾步,站到離陽光稍遠的地方,滑稽的蛋圓形影子也慢慢地從報紙上離開。她顯然很怕跟人接觸,唯一把他引到院子裏來的原因大概就是馬波留下的那張紙條。馬波剛想把麵包給他,粗聲粗氣的謾罵便從陽光地裏傳過來。


    “醜八怪!別站那兒!壞了我的興致。”


    “呸!看著就晦氣。是個什麽東西?”


    “滾遠點!”


    麻袋人這個異類在院子裏出現,相當於往那些被太陽曬得頭暈腦漲的卡車司機中間扔了塊石頭,瞬間激起了種種不滿。其中一個臉頰上橫著道拉鏈狀傷疤的家夥從草坪上站起來,邊走邊哢吧哢吧地掰響手指。不友好的嘲罵和威脅讓馬波後悔把麻袋人引到院子裏來。


    “我該想到。”馬波多少有些埋怨自己。


    麻袋人沒說話,伸出戴著手套的手,裏麵有馬波在門上留下的紙條。麻袋人指了指紙片上的兩個字:謝謝。他就是因為這兩個客氣的字才到院子裏來的。麻袋人又指了一次那兩個字,再指一下馬波。就這樣,馬波收到了他到瓦肯鎮以來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謝謝。


    “大拉鏈,把它趕回去!”有人喊。


    被叫作大拉鏈的人沒進行下一個動作——他隻是嘩眾取寵,並不見得真想動手。


    有蛇形文身的家夥也在院子裏,卻沒說話。他側躺在草地上,嘴裏叼了根野草,眯著眼看著這一切。同樣對麻袋人滿心厭惡,他卻和這些衝動的同行們完全不一樣。不管怎麽看,他都是這群家夥裏最有頭腦的。馬波看見了他,他也看到了馬波,幽深的瞳孔深處依然帶著那圈殘忍卑劣的黑光。


    為了避免事情進一步惡化,麻袋人迅速地離開了院子。馬波一把抓起大麵包,跟在他身後。


    “對不起。我沒想到他們會這樣。”


    “為什麽你要道歉?該道歉的是那些人!”麻袋裏果然傳出女人的聲音。


    “因為該道歉的人,永遠不會道歉。”


    馬波這句話讓麻袋人開房門的動作慢了幾秒。


    “請……請進來。”她的聲音小得幾乎聽不到。


    馬波的回答卻很清晰:“我叫馬波。”


    “我叫扮貓。他們叫我麻袋人。”對方也回答,仍然是女人的聲音。


    扮貓的房間十分簡陋,地板上簡單地打著個地鋪,旁邊整齊地疊放著些衣物,還有幾個麻袋。一部老舊的電話拖著線被放在地板上。


    馬波猛然明白,管理員說的“深夜電話亭”就是這個!扮貓是個口技者,能模仿各種人的聲音。老人、小孩、男人、女人,都是她。可這也太虛幻了,遮蓋住原本的樣貌,拋棄了固有的聲音,那她還剩下什麽是自己的呢?想到這裏馬波禁不住苦笑了一下:在這個世界上,做真實的自己哪有那麽容易,沒套上麻袋的人們跟扮貓也沒什麽區別。遮掩著生活,才會覺得舒服而安全吧。


    “你會擬聲?”


    “嗯。”


    “你真厲害。”馬波由衷讚歎。


    這句話讓扮貓一怔。片刻後,她轉過臉,從地板上的一件衣服裏摸出卷皺巴巴的通用幣遞給馬波。


    馬波數了數,發現多了五十通用幣。


    “太多了。”他把多餘的抽出來。


    “不多。想拜托你件事情。有空嗎?”


    “有空。”馬波不好意思地笑了,這錢他想掙。


    “我要去看個朋友,但不知道怎麽才能到那個地方。你路熟,而且,你也知道,大家都不太喜歡我。多出來的錢算陪我出門的報酬,還有路費。”


    “好!”馬波一口答應。


    過了中午,氣溫驟降。簡陋的木框窗外,幾片雪花從青灰的天空飄落而下。下雪後,天空逐漸暗淡下來,路燈已經全開。現在雪花還不會凝結,再落一會兒就會迅速堆積起來。


    馬波磨毛了邊的襯衣外隻有件帆布外套,那已經是他最厚的衣服了。出門時馬波把襯衣領口的舊項圈緊了緊,這條像領結一樣戴在襯衣領子外的舊項圈,原先掛在一隻垂死的流浪狗脖子上。馬波守了它好幾晚,灌水灌食物,還用布包裹它的身體。某天黎明時,它感恩地看了馬波一眼就斷氣了。這隻大狗留下的舊項圈被馬波摘下來,繞在襯衣領子上。


    “走吧。”馬波把手揣在兜裏,對扮貓說。


    瓦肯鎮的街麵鋪著光滑的黑色石子兒,如圍棋般大小,初雪落在上麵,濕滑異常。鎮中心的主街道是條寬敞的路,有軌電車哐啷哐啷地駛過。寂寞冷清的街道看起來像是一張沉悶陰鬱的臉,有軌電車的軌道就是這張陰鬱臉上難看的皺紋。電車給人跡寥寥的街道非常牽強地灌了些活氣。今天大概是誤站人數最多的一天。售票員忘了收錢,甚至連司機都不專心開車,屢屢往車廂後麵探頭探腦。很多好奇的乘客想看又不敢看,想問又不敢問,弄得電車上的木頭座椅嘎嘎作響。狹小的電車廂裏,這種空氣中無形的壓力,令扮貓緊張得連呼吸都開始急促。


    為了轉移扮貓的注意力,馬波再次打開話匣:“你到底是做什麽的?”


    “我……我,哦,我能模仿各種聲音。我,我在汽車旅館房間裝了部電話,還在電台做了廣告。剛開始給我打電話的都是,嗯,需要……”,扮貓突然變得支吾,“……需要風情服務的長途旅行者。很多人因此討厭我。我不怪他們。後來越來越多的人知道我。隻要想聊天就可以給我打電話。我會用他們喜歡的聲音與他們交談。他們有些很孤獨,希望我裝成他們喜歡或熟悉的人的聲音跟他們說話。我經常奇怪,他們為什麽不找本人聊天,而要找我模仿呢?”


    “因為他們怕,怕那個想交談的人不會說出他們愛聽的話。人都希望談話向自己希望的方向發展,但這並不容易做到。是不是經常有男人讓你裝成他們喜歡的女人說‘我愛你’?”


    “是有!”扮貓明顯不像剛才那麽緊張,說話速度也暢快多了,“但是最多的不是這個。很多人要求我裝成他們的老板或者仇家,聽他們謾罵。然後我用他們想要的聲音向他們道歉。聊天以後,客戶匯款到我的賬戶裏。我就這樣掙錢。人們覺得打這種收費電話很安全,通話的隻是個住在汽車旅館裏不敢見人的怪物。他們不跟親人朋友說的事卻會跟我說。”


    一陣沉默。


    “嗯,對了!一會兒咱們要去看的這個客戶,他有點不一樣。他覺得自己不是人,是個單麵熟的煎雞蛋。你別太奇怪。”


    “不會。”馬波說的是實話。他本身就夠奇怪了。


    麻袋人隻要一說話,就會有人偷偷往他們這邊看。但他們隻要一看到馬波的眼睛,就會立刻轉過頭去。


    “這車廂裏也許就有給你打過電話的人。”


    馬波這話讓扮貓笑了起來。剛才還看著他們的一個乘客傲然地扭過了頭。


    “到該離開的時候了,每個地方都一樣。一段時間以後,人們開始覺得我知道得太多,他們對我的忍耐也就飽和了。”


    她不用馬波提問,獨自滔滔不絕地說起來:“我以前在醫院住過很長時間。一個人在病房裏出不去,隻能聽門外來來往往的醫生護士說話。然後模仿他們的聲音和自己聊天,慢慢地就學會了很多嗓音。我自己跟自己說話,有時候扮男的,有時候扮女的。一個人變成好多人,跟交了好多朋友一樣。”


    電車到站。一聲銅鈴響,車門打開。再一聲清脆的鈴響,車門關上。電車搖搖晃晃地駛離車站,扮貓和拿著大麵包的馬波留在雪地裏。


    “謝謝你。”扮貓和馬波一起頂著雪走路。


    “不用謝我,你給了我報酬的。”


    “不是那個,是謝謝你誇我。”扮貓的聲音小到幾乎聽不見,但這是她鼓足了所有勇氣才說出來的話,“你是第一個,誇獎我的人。”


    不知道是馬波沒聽見還是不知道該回答什麽。他們沉默了一會兒,隻能聽見腳踩在雪裏的聲音。


    扮貓先打破尷尬:“你眼睛怎麽了?”


    “打架。”馬波回答。


    路麵全部被雪蓋上了。小硬幣那麽大的雪片更加密集地飄落。路燈頂著積雪,發出昏黃的光亮。馬波在一盞路燈下站住了腳。


    “你見過雪片從地麵往天上飄嗎?”馬波抬頭看路燈。


    雪片並沒有從下往上飄,隻是被光線照得發亮而已。可他清楚記得,曼波出走的那個雪天,迅速降落的雪片從地麵往路燈上飄去。


    “聽說如果雪下得足夠大,速度足夠快,就會那樣。今天雪還不夠大。”


    馬波送了幾天快餐,對街道很熟,知道扮貓要去的地方的大致位置。他走路很快,扮貓跟起來很費力。即便隔著麻袋,也可以聽見她氣喘籲籲的聲音。他們這一路沒再說話。走了很久,扮貓說“到了”。她的聲音並不比落雪的響聲大多少,但馬波聽到了。


    兩人停在一大排青磚連體房前,麵對門牌號為“0”的木門,扮貓輕輕叩響上麵的黃銅扣門環。


    來開門的是個瘦得出奇的男人,活像具骷髏,雙腿的骨頭和牙齒似乎完全不受控製,發著“咯吱咯吱”的響聲。他穿了件米白色的連體睡衣,配了雙褐色皮鞋。馬波差點以為自己見到了螻蟻人。


    “煎蛋,我給你帶了禮物。”扮貓從馬波手裏拿過麵包,把它舉到“骷髏架子”麵前。


    煎蛋把房門又打開一點兒,讓他們進屋。屋裏比外麵暖和多了。客廳麵積不小,中央有張桌子,卻沒看見邊上有配套的椅子。煎蛋關上房門,哆哆嗦嗦地走到牆邊,靠著牆就不動了。


    “能幫我找把椅子嗎?”扮貓小聲請求馬波。馬波到處看了看,客廳裏完全沒有椅子。


    扮貓看出了馬波的疑惑:“煎蛋害怕椅子。他認為自己是單麵熟的煎雞蛋,隻要一坐下蛋黃就會流出來。所以煎蛋不坐椅子也不睡床,背靠牆壁站著休息。他的監護人把椅子都放在樓上的房間了。”


    “站著能睡著……”馬波話沒說完,靠著牆壁的煎蛋已經輕微地打起呼嚕。


    “他睡得很輕,稍微有動靜就會醒,隨時又會再睡著。”


    扮貓說得沒錯。馬波一走動,煎蛋就醒了。像向日葵跟著太陽似的,煎蛋用眼神“跟”著馬波,但身體絲毫不肯離開牆壁。


    馬波終於擺脫煎蛋的視線跟蹤,找了把靠背椅回到客廳。鼾聲再次響起,煎蛋又靠著牆壁睡著了。扮貓盤腿坐在煎蛋腳邊的地板上,守候著這個“朋友”。這樣的情景讓馬波駐足看了好幾分鍾。


    靠背椅被馬波放在地板上時,煎蛋再次醒來。一看見椅子他就不受控製地渾身顫抖。椅子,是他最大的敵人。


    “會死!會死!”


    “不會死!”扮貓的聲音比先前大了很多,而且帶著點具有壓迫感的堅決,“看!把這個大麵包放在這兒。煎蛋都是放在麵包上的對不對?即便是蛋黃流出來也會被吸在麵包裏,一點都不會丟。”


    這是扮貓想出來的主意。隻要讓煎蛋坐在一塊麵包上,他就不用擔心蛋黃流走。


    煎蛋看看鋪了大麵包的椅子,再看看扮貓,又看看馬波。他伸出根手指,輕輕按按鬆軟的麵包坐墊,等了很久,才小心地把屁股挪上去。


    “就這樣!你看,蛋黃沒流出來。坐下,試試!”


    扮貓用溫柔的女聲引導他。煎蛋小心翼翼地沉下身體觸到麵包,過了幾分鍾,他閉上眼睛,徹底坐進了椅子裏!他的嘴角猛烈抽動,這讓扮貓和馬波都有些緊張。直到他大喊大叫,流出眼淚:“我是煎蛋,半熟的……安全!”


    扮貓跟煎蛋一樣高興,卻不知今晚自己將大難臨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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