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晚上,商鳴夢見了年少時候的鬱沉言。


    那時候他們都還住在鬱家老宅裏。


    鬱沉言站在武館推開的窗戶前,窗外頭是剛開了滿樹的櫻花,他穿著素白的練功服,赤腳踩在地板上,他的腳踝很瘦,足背有種羊脂玉一樣的溫潤,陽光從外麵潑灑進來,勾勒出少年人還沒發育的,清瘦的身體。


    這時候他還不是以後的鬱先生,隻是一個有點任性高傲的小少爺,對誰都不買賬,總是擺著一張冷冰冰的臉,但商鳴知道他笑起來會露出一顆小虎牙。


    “商鳴,爺爺的身體好像有了點起色,我們過兩天去看他吧。”


    鬱沉言聲音很清亮,他轉過頭來,眼神明亮璀璨,比陽光還耀眼。


    商鳴不知道自己回答了什麽。


    但想來不過是個“好”字。


    無論鬱沉言要做什麽,他都不會反駁。


    -


    可是很快,夢裏的場景就變換了,陽光下的櫻花全都凋謝了,畫麵變成了陰森的靈堂,靈堂外陰雨連綿,似乎永遠都不會放晴了。


    鬱家的老爺子去世了,昭示著這個表麵和諧底下卻各自為政的家族即將分崩離析。


    在來來往往的穿著黑色喪服的人群中,鬱沉言大概是葬禮上唯一一個真心為鬱老爺子傷心的人。


    他沒有哭得可憐,也沒有聲嘶力竭的哀嚎表演,可是他站在那裏,黑色的西裝襯出他慘白的臉,身上鋪天蓋地都散發出絕望。


    “商鳴,我沒有爺爺了。”


    他輕聲說了這句話。


    此時,鬱沉言這句話,僅僅還隻是悼念。


    但是很快,他就會意識到,沒有爺爺庇護他這個長孫,他的父親又重病在床的時候,這個家族可以對他凶狠到什麽地步。


    可是這時候的他還不知道,他還很年少,他站在陰森的靈堂裏,看上去這麽堅韌又這麽脆弱。


    商鳴走過去,握住了鬱沉言的一隻手。


    “我會一直在你身邊。”


    他對著鬱沉言許諾。


    他此時還沒有意識到什麽是喜歡,他隻是舍不得這個對他來說和弟弟一樣的小少爺,陷入孤立無援。


    -


    第二天早上,商鳴醒的很早,他在床上坐了一會兒才翻身下去洗漱,然後開車去了公司。


    但他沒想到,他會在鬱沉言辦公室外見到喬鶴行。


    早上九點,喬鶴行穿著一身休閑裝,從門口走進來,低聲詢問秘書助理鬱沉言是否在。


    商鳴轉過頭去,正好看見喬鶴行的側臉——君子如玉,卻又鋒芒暗露。


    其實他們也不算沒見過麵,撇去照片上看見過不算,有一次喬家的私人宴會,他和鬱沉言也去了,見過這位低調的喬三少一麵。


    但他們似乎沒有這樣正麵地接觸過。


    喬鶴行也注意到了商鳴。


    “我是來找鬱先生的,”喬鶴行的笑容滴水不漏,說不上親切,甚至有點冷,但還是給足了禮貌,“請問他現在在辦公室嗎?”


    商鳴看他一眼,“沉言在開會。”


    沉言,這個稱呼讓喬鶴行心裏多了點揣測。


    “那我在這兒等他。商先生請去忙吧。”喬鶴行隨意地在沙發上坐下了,沒有一點不自在,秘書給他倒了咖啡,放好了點心,但他沒碰。


    隔了幾秒,喬鶴行抬起頭,發現商鳴並沒有走,還在審視地看著他。


    喬鶴行心裏就有了點不悅,他不喜歡商鳴的眼神,太有攻擊性了。


    可他和鬱沉言現在是合作夥伴,他會給鬱沉言和鬱家都帶來利益,他想不通商鳴的攻擊性從何而來。


    好在這時候鬱沉言回來了。


    看見喬鶴行,鬱沉言才想起來今天的會麵,“你進我辦公室吧,”然後他又看著商鳴,換上了另一種口氣,像撒嬌又像命令,“幫我泡個茶,我平常喝的那種,開會開得我頭疼。”


    商鳴隻能認命地去和秘書搶工作,他好歹也是鬱家二把手,卻天天給鬱沉言當保姆,但要命的是,他還當得挺樂意。


    -


    喬鶴行和鬱沉言商談的時候,辦公室的門是關著的。


    裏頭隻有他們兩個人,一對未婚的夫夫,獨處。


    商鳴像頭困獸一樣看著那扇門。


    好在沒過多久,喬鶴行就出來了。


    “那鬱先生,咱們就之後再見了。”喬鶴行淡淡說道,臉上的神色說不上是愉快還是不悅,他即使現在一時算得上落魄,卻也無需去討好誰。


    “嗯,之後見。”鬱沉言讓秘書過來,“送喬先生下樓。”


    商鳴敏銳地察覺到,鬱沉言和喬鶴行,似乎比一般的商業聯姻還要疏遠些。


    而鬱沉言已經站到了商鳴身邊,輕輕罵了一句,“真是和喬禮一樣的小狐狸。”


    “怎麽說?”商鳴不動聲色地問道。


    鬱沉言遲疑了一下。


    他昨天出於一些自己羞於啟齒的念頭,沒有告訴商鳴他和喬鶴行的婚約是假的,但是現在清醒過來,他卻知道自己必須告訴商鳴。


    商鳴是僅次於他的管理者,他和喬鶴行到底有沒有那一紙結婚證,會影響集團很多事情,包括商鳴對喬鶴行的態度。


    “喬鶴行不會一直留在鬱家的,等到喬家的事情結束,他就會回喬家當他的少爺了,”鬱沉言淡淡道,“你真當喬禮把兒子送來給我當太太的麽?他瘋了才這樣。”


    商鳴迅速領會了鬱沉言的意思,“你們不會結婚?”


    不知道為什麽,鬱沉言似乎從商鳴那張不苟言笑的臉上看出了一點高興的意味。


    “嗯,但他在鬱家的這段時間,名義上必須是我未婚夫。”鬱沉言拍了拍商鳴的肩膀,“昨天喝多了,沒和你解釋清楚。你要負責喬鶴行的安全,他要是傷著了,我不好和喬禮交代。”


    商鳴盯著鬱沉言看了一會兒,看得鬱沉言都有些奇怪了。


    “你看我幹嘛?”鬱沉言莫名其妙地問道。


    “你不準備結婚嗎?”商鳴問,“既然喬鶴行是假的,那你是暫時沒有結婚的打算了嗎?”


    鬱沉言沉默了一下,他口是心非地看著窗外,“也不是,也許有天會結婚吧,找個溫柔體貼的人結婚,好像也可以。但喬鶴行這種就算了。”


    “倒是你,”鬱沉言眼睛還看著窗外,“我看你和晚靜都快十年長跑了,還不準備……”


    結婚嗎?


    這三個字鬱沉言到底是沒說得出來。


    沒有了酒精,沒有了昨天車裏壓抑的氣氛,鬱沉言發現自己愈發清醒冷靜了。


    他又變成堅不可摧的鬱先生了。


    他沒有那些兒女情長。


    他有的時候甚至會希望商鳴和徐晚靜快點結婚。


    他親眼看著商鳴得到幸福,在教堂裏對一個女人許諾終身,也許他就能死心了。


    他害怕這一天,卻又渴望這一天給自己解脫。


    可是商鳴沒有回答他。


    商鳴語焉不詳地敷衍他,“晚靜不想結婚。”


    -


    這場關於結婚的談話開始得莫名,結束得也沒頭沒尾。


    鬱沉言被商鳴的回答弄得心浮氣躁。


    但他們兩個誰都不是閑人,相對清閑的早上過去之後,鬱沉言就得去他和周家一起開發的新樓盤視察了。


    而商鳴則去聽這個季度的分公司報告。


    鬱沉言跟周家也算是合作過兩次了,他和周家現在當家的周柏山關係還可以,周柏山的年齡比他大了不少,但還算一個不錯的商人。


    所以他接受了周柏山的午餐邀請。


    但是飯桌上,除了他和周柏山,還有一對年輕的男女。


    “鬱先生,又見麵了。”周雲辛笑眯眯地說道,對著鬱沉言笑出了一口白牙。


    鬱沉言有點詫異地打量他。


    周雲辛和上次見麵很不同,頭發修剪過顯得很精神,臉上也沒有那種玩世不恭的樣子,穿上利落的襯衫長褲,甚至有點青年才俊的意思。


    “雲辛現在也開始接觸家裏一些生意了,隻是不成氣候,沉言你有空多指點指點他。”周柏山笑嗬嗬道,言語間很是縱容,他又看著另一個女孩子,“這是林歌,你見過,她和雲辛是朋友。”


    鬱沉言記得商鳴提醒過他,周雲辛對他心思不正。


    可是整場飯吃下來,周雲辛倒是都規規矩矩的,言談間很有禮貌,問的也是一些商業上的事情。


    鬱沉言心裏想,縱然這年輕人對自己有那麽點心思,現在也知難而退了。


    更何況這桌上還坐著一個林歌,說是周雲辛的朋友,但是能被帶來和長輩吃飯的朋友,怎麽聽都不簡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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