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攘的中央車站一角,顧春來舉著餐盤,獨自坐到角落的板凳上。他卸下壓肩膀的半人高巨大登山包,丟在地上,搓搓手,使勁嗅了一口麵前的美食。兩塊熱氣騰騰的炸雞,一碗蘑菇湯,還有小杯法式香草拿鐵,他跑了三個攤位,才湊齊這些特色美食。


    揉了揉幹癟的肚子,他舉起炸雞,剛要往嘴裏塞,就有個人端著餐盤坐在他對麵,瞬間侵略了半張空桌子。餐盤上的起司培根三明治和胡椒薯條四散開,毫無保留釋放著香氣。


    “你好,”來者問,“這兒有人坐嗎?”


    顧春來看著屁股結結實實黏在凳子上的人,說:“請便。”


    對麵的人倒不客氣,撕開三明治的包裝,一口口往嘴裏塞。粘稠的起司拉出白絲,硬脆的培根肉在他齒間嘎吱作響。新鮮芝麻菜被碾碎,溢出鮮辣的汁水,彈在舌尖。顧春來舔了舔嘴唇,就著眼前的秀色,喝淨了碗裏的湯。


    吃掉半個三明治,對麵的人一邊往嘴裏塞薯條,一邊說:“嗨,挺巧,在這兒遇到國人。你叫什麽名字?”


    “顧春來,你呢?”


    “肖若飛。”對方答,衝顧春來伸出右手,“很高興認識你。”


    顧春來看著對麵的人,無奈歎口氣,攥著他的手,捏了根薯條,送到自己嘴裏。


    “若飛,故意裝不熟好玩嗎?”


    肖若飛遮住嘴,壓低聲音,道:“我看啊,這邊國人挺多,萬一被發現,咋辦?”


    “畢業旅行啊,”顧春來講得理所當然,“不是說好了嗎?畢業旅行。”


    時間倒回春節前。


    顧春來二字頭的最後一個春節,肖若飛破天荒給他包了紅包。他稀罕,當肖若飛麵拆開看,發現裏麵塞了張紙,是去紐約的往返機票,三月一號出發,四月三號回。


    “怎麽突然想起這個時間出門?”顧春來不解。


    春節剛過,通常是一年中最忙碌的時候。而且二月份他們還要去歐洲參加電影節,不是他不願意和肖若飛單獨旅行,隻是顧春來實在想不通,這樣折騰來折騰去,到底有何特殊安排。


    肖若飛故作神秘,不說。


    “為了看阿姨?”顧春來直接戳穿,“那現在去不是更好?”


    “誰說隻為看她?”肖若飛繼續故作神秘,“就當畢業旅行,哥帶你去個好地方。”


    顧春來應了。


    四月一日是他30歲的生日。肖若飛大費周章,一定在計劃著什麽。


    是驚喜,而且是他不會討厭的驚喜。


    顧春來表麵不露聲色,心裏喜上眉梢。


    “哦,打包的時候,別忘帶身正裝。”肖若飛最後補充道。


    顧春來:“還正裝,咱要走紅毯還是參加婚禮?”


    顧春來不曾想,自己一句玩笑之言竟應驗了。


    他們去紐約確實要參加婚禮。


    肖燦星的婚禮。


    抵達目的地,聽到這消息,顧春來下巴都快驚掉了。


    他以為自己時差沒倒過來,腦袋發木,結果看到肖若飛篤定又激動的眼神,他才相信,這消息千真萬確。


    其實顧春來認識這位肖先生。他是名蜚聲國內外影壇的著名意籍導演,小肖燦星五歲,拿過不少大獎,有些作品甚至出現在電影學院的片單上。他的風格浮華精致又繁複,在極致奢靡下旨在探討人類內心的空虛和對精神世界的追求。當年,十八歲的肖若飛拉片時,被美麗的畫麵吸去了神,甚至忘記動筆。


    傳奇必將屬於傳奇,顧春來也覺得這兩個人很般配。可他不曾想,那位大導演安靜又低調,說話聲音不高,自我介紹時有些緊張,討論起喜歡的作品還會臉紅。


    聽到對方稱讚他《說學逗唱》演得很好時,顧春來似乎被傳染,也忍不住麵紅。


    驅車約一個鍾頭,一行人便抵達肖燦星在紐約的莊園。二位長輩囑咐他們可以洗個澡,在房子裏隨便轉轉,便出去買晚餐需要的食材了。


    三月的紐約春寒料峭,外麵一片蕭索,但房子外巨大的花園卻燦爛得嚇人,春意盎然。園藝師說,這是為他們婚禮特別搭建的大棚,裏麵種了許多玫瑰和紫羅蘭。


    看到這些,顧春來才稍微有點實感。他回過頭,發現肖若飛站在身後,視線和他剛才擁有一樣的落點,麵色平靜。


    “你……怎麽樣?”


    顧春來有點拿不準。


    按理說,肖燦星找到屬於自己的幸福,是天大的好事。他不覺得肖若飛會反對會難過。但年過而立,還能參加親生母親的婚禮,這體驗著實在不可多得。


    “她和費德裏科先生認識兩年了。那時候,她去歐洲參加電影節回來,我多少有感覺。”肖若飛脫掉鞋子,光著腳踏上青黑的石板路,“她是不是提起一個人,想也知道,這個人,在她心裏,肯定不是什麽阿貓阿狗。”


    顧春來赤腳追過去,皮膚貼在吸飽陽光的小徑上,暖烘烘,心裏發燙。他扶住肖若飛的手臂,說:“兩年前,剛好是拍《說學逗唱》之前。”


    肖若飛點頭:“後來我才知道,她推了費德裏科先生的片約,拍我們的片子。”


    “結果費先生等著她,等到她來紐約才開拍,是不是?”


    肖若飛驚異地看著顧春來,半晌,抬起手捏住對方的臉蛋:“還挺能的你。說,在哪兒裝了攝像頭?”


    “我猜對了?”顧春來湊上前,目光繾綣。


    肖若飛沒否認,隻是說:“她能找到唯一的愛人,我挺為她高興。”


    顧春來從身後摟住肖若飛的腰,鼻息撲打在他耳畔,視線共同投向遠方,仿佛能凝固時間。


    半晌,顧春來突然道:“說起來,費德裏科先生出現在我們的課本上哎。”


    肖若飛順其自然接上:“這麽說,好想是?”


    “我記得歐洲電影史的意大利電影部分,專門有一節講他。”


    “對,”肖若飛想起什麽,“我還寫過關於他的論文……”


    寫過他的論文……


    肖若飛忽然蹲到地上,抱住頭,神情難得惶恐:“剛才,我表現咋樣?太奇怪不?或者……不合適的話,有沒有?”


    “難不成你緊張了?”顧春來饒有興趣地看著他,“我們肖董居然有這麽一天?失敬失敬。”


    肖若飛轉過頭,仰視著俯身看他的顧春來:“他可是出現在教科書上……教科書!你明白什麽意思嗎?他也……也算是……我最喜的導演之一,我居然見到了活的,而且以後,我們還算親戚……算親戚?還是……”


    肖若飛鮮有如此激動的時候,直接把顧春來問懵了。


    “算親戚……吧。”顧春來木訥地點了點頭,說,“你別說,當初看到阿姨時我也有這種感覺。她可是出現在我們表演課本第一章 的人……若飛你可冷靜點,我這都過來了,你也沒問題。”


    “剛才,他可是說你演得好,”肖若飛一激動,談起身,居然直接騰空抱起顧春來,“你記得嗎,他說你演得好!寶貝兒,厲害了!”


    被肖若飛這麽一說,顧春來意識到好像是這麽回事兒,溫度驟然上了臉。他抱住比自己得獎還興奮的肖若飛,小聲說:“你這麽說會讓我得意忘形的。如果不是你劇本寫得好,我也發揮不出來啊,你說對不對?”


    買火鍋食材回家的肖燦星看二人在花園裏聲音不小,心想,一年不見,兩個孩子倒是都變活潑了。


    抵達紐約後的第七天,便是肖燦星的婚禮。


    往年到這個時間紐約已開始回暖了。但那日天公不作美,大風降溫,烏雲密布,城市發布暴風雪預警。


    婚禮當天清晨顧春來睜開眼,看著窗外灰色的天,歎了口氣。


    但婚禮仍要繼續,兩邊的親戚朋友不遠萬裏聚到這裏,沒理由說延期就延期。顧春來和肖若飛一起換上精心搭配的禮服,裝扮完畢,下了樓,莊園裏早已人聲鼎沸。


    肖若飛作為把新娘領上紅毯的人,很快就被拽走了。顧春來隻是普通賓客,反倒得了閑。他四處逛逛,和大導演那邊的親戚聊了聊天,轉個身,便穿過長廊,來到廳堂最內側的門前。


    三下敲門聲後,門內有人說“請進”。


    顧春來順著門縫滑進去,身著婚紗的肖燦星端坐在鏡子前,盤發優雅,妝麵幹淨,滿麵幸福模樣。見訪客是顧春來,她迎上去,站定,眼神中全是溫柔笑意。


    “阿姨,恭喜您。”說著,顧春來伸出手,掌心躺著一枚寶藍色絲帶,“我聽他們說,之前準備好的something blue不太襯捧花。如果不嫌棄,您收下這條絲帶吧。”


    肖燦星感動看著他,問道:“這麽美的東西,從哪兒找到的?”


    顧春來解釋,這是他母親當年十分喜歡的飾物。每次出遠門他都習慣性帶上,就當平安符。肖燦星聽了有點不敢接,可看到顧春來堅持的表情,她也不好再推脫。


    “如果我媽還在,看到您的幸福模樣,她應該很開心。她很喜歡您。”


    兩位媽媽當年通信的那些信箋顧春來看了一遍又一遍,倒背如流。若不是信任喜歡的人,許多話根本說不出口。


    “不過,我一直以為,”顧春來羞澀地撓了撓頭,“您對婚姻沒興趣。”


    顧春來明白肖若飛如何來的。十幾歲時第一次聽說,不亞於世界觀翻轉,地動山搖。可後來長大了他才明白,這樣做需要多大的勇氣。肖若飛能健康成長到現在,溫柔堅定,睿智果敢,簡直沒有哪裏不好,又是多艱難的旅程。


    他打心眼裏敬佩感激麵前的人。


    “這點你們兩個可真像,”肖燦星笑得慈祥,眼角的魚尾紋像翅膀一樣,“若飛之前也問過我同樣的問題。”


    顧春來好奇地問:“您怎麽跟他說的?”


    “我就說,我找到了一位想共度一生的人。”


    共度一生的人。


    幾個字,一句話,顧春來眼前隻剩下一個人的影子。他下意識朝房間外望去,好似自己的視線能穿透牆壁、落在肖若飛身上。


    “孩子,看到你和若飛好,我比什麽都高興。雖然我離你們很遠,但愛你們的心一直沒變。”她抬起頭,撩開顧春來額前不聽話的發絲,“我知道,前些年你自己一個受了不少苦,不過以後再也不會了。”


    顧春來死死咬著嘴唇,點點頭。他大概猜到對方要說什麽。這是肖燦星的大喜日子,他不希望自己日漸發達的不爭氣的淚腺,破壞了所有的美好瞬間。


    “我不是你的親生母親,但我會學著像火月愛你那樣去愛你。”


    他捂住眼睛,低下頭,像疲憊的旅人終於穿越黑夜,結束漂泊,闖進陽光普照的伊甸園,被明亮刺痛了眼睛。


    以後不會這樣了,顧春來暗自發誓。他會習慣,習慣溫暖,習慣明亮,習慣這一切,習慣不是一個人的人生。


    習慣重新有家人的人生。


    到下午的時候,風漸漸停了,雲卻越來越厚。 婚禮籌備方為所有人發了傘,銀白骨架,透明傘撐,倒是與整體溫柔典雅的風格匹配。


    約三時半,賓客就坐,禮樂奏響,顧春來聽到這旋律會心一笑。這是肖燦星與導演合作的那部片子高潮部分配樂的溫柔變奏。


    肖若飛挽著肖燦星的手走上紅毯,步伐緩慢又堅定,淺粉色的花瓣伴隨零星雪花從天而落,溫柔地吻在二人的睫根和肩頭。


    走到終點時,肖若飛笑了。他看了一眼等在那裏的儒雅紳士,交上這位生命中最重要的女性的手,退後一步,站在人群中,視線恍惚,最後聚焦於某一點。


    顧春來衝他飛吻,指著人群的焦點,要他先專注在主角身上。肖若飛莞爾一笑,回過頭,適時遞上寫滿誓詞的紙張。


    聲落風起,天空突然下雪。無數透明的傘整齊劃一,霎時撐開,擋住了從天而降的雪。


    顧春來要看呆了。


    他參加過不少婚禮。剛認識師兄的時候,嫂子不過是潑辣直率的學姐;他在劇團這幾年間,身邊的哥們基本都有了另一半。可他從沒見過這樣的婚禮。雪安靜無聲地下落,整個莊園仿佛童話世界的場景,定格在最幸福的時刻。即便王子公主在夢幻經曆了夢幻時刻之後,要麵對生活的瑣碎和煩惱,也可以自此以後幸福快樂地生活。


    透過白茫茫的雪片,透過人幸福開心的眼神,透過誓言,他看到自己最愛的人平靜的臉。


    剛好在這一刻,對方也在看他。


    他看肖若飛做出口型,是三個字——


    他感受到心跳得前所未有地劇烈。


    盡管寒雪交加,也依舊擋不住賓客們的熱情。


    交換誓言戒指和親吻後,照例是拋花束的環節。那些熱情優雅的意大利姑娘們紛紛帶上麵具,化身貝羅納,擠到人群前排,期望幸運的降臨。顧春來則悄悄踱步過去,繞到肖若飛背後,看著喧鬧的人群,如同人間喜劇。


    “不搶捧花?”肖若飛輕聲問。


    “我搶捧花,有點不合適吧?”顧春來抬起手,晃了晃左手無名指上的銀圈,“那東西又不是給已婚人士的,你說對不?”說完,他還刻意抬起手,疊住肖若飛帶著同款戒指的無名指。


    肖若飛頂了頂他腰側,揶揄道:“這就算已婚人士?我以為那次,充其量,隻能算訂婚。”


    “吻也交換了,戒指也交換了,這都是婚禮最後的步驟。怎麽著,你打算耍賴?”顧春來盯著肖若飛,眉頭和鼻梁皺在一起。


    肖若飛笑而不語。


    婚禮結束後的after party是交際的時間,就算左手無名指套上束縛的肖若飛和顧春來也難以幸免。就算似木頭般戳在某個地方,寫著電話號碼的紙片也總會翩然落向他們身邊。兩個人明明一直戳在一起喝酒,結果party過半,他們身邊都堆了不少電話號碼。


    肖若飛斜眼看顧春來,孩子氣地問道:“要不要比比,到底誰的多?”


    “比什麽?誰拿到更多電話號碼?”


    肖若飛挑眉,不置可否。


    “你是小學生嗎?”顧春來忍不住笑出聲,“期末比誰得到更多小紅花?”


    “我看有人不敢比。”肖若飛假正經道,“誰贏了,晚上聽誰的?”


    顧春來無奈笑笑,雙手奉上自己身邊那疊餐巾紙。肖若飛叫來酒保,認認真真逐張數過,還數了好幾遍。


    等他停下動作,顧春來笑問:“你贏了?”


    “一樣多。”肖若飛聲音很小很輕,幾乎察覺不到。


    顧春來難以置信,故意問道:“什麽?”


    “咱倆一樣多!你開心嗎?”


    “那還是你贏了。”


    簡單幾個字,肖若飛硬是從顧春來口中聽出寵溺的味道。他既開心又不開心,撇嘴道:“不需要你的讓步。”


    顧春來回他一句“不是讓步”,然後貼住他的腰側,手漸漸滑向西裝衣兜中。他摸到左邊後又摸右邊,最後摸出一直黑色金邊的口紅。他旋開蓋子,擰出一個頭,在杯墊上寫下一串數字,遞給肖若飛。


    “帥哥,這是我的號碼,今天晚上,願不願意賞光?”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非分之想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音久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音久並收藏非分之想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