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念、俞念!”


    肖默存這輩子沒試過重複叫這麽多次這個的名字。他還穿著去營銷會的那套深藍色西服套裝,雖然有型跑起來卻拘束,領帶被風吹到肩後,整個人顯得格外斯文敗類,同時也很急切。


    金屬單元門被一腳踹開,發出咣一聲響。


    他追出去一看,俞念正曲身坐進一輛白色轎車的副駕駛座,有個男人給他關門。


    是他見過的那個檢察官。


    “俞念!”他大喊一聲。


    俞念半邊身子在外麵倉皇地回頭一看,臉上浮現些微懼意,猶豫了一刻,最終還是坐了進去。


    隨即婁明也注意到肖默存,砰一聲關上門後繞到這邊攔住了他的去路。


    “肖總留步。”


    “讓開,我跟俞念有話要說。”


    “今晚他應該不想談了。”


    “你讓開。”


    “肖總,你冷靜一點。”


    兩人僵持不下,像兩頭公獅爭奪地盤一樣不肯相讓。最後還是婁明說了句:“別白費力氣了,車我已經鎖了,你打不開。”


    肖默存身體一僵,這才低罵一聲鬆開了手。


    車廂裏燈也沒開,俞念的身影從外麵看不真切。他心裏著急,麵上卻很快穩住了,重新戴正掌套,又將肩上的領帶撥回原位。


    兩個alpha碰了麵,難免誰也不肯輸陣。


    相比他,婁明倒顯得輕鬆不少。像是剛運動完又衝了個戰鬥澡,短袖t恤配運動短褲,身上還有低調的古龍水香,看著要比肖默存的這一身打扮舒適隨性得多。


    “你要送他回家?”肖默存沉聲問。


    “嗯。”婁明點了點頭,微笑看他,敵意全藏在禮貌和紳士背後,“不過我想先和你聊幾分鍾,不知道肖總有沒有時間。”


    “我和你有什麽可聊的。”


    “怎麽沒有。”婁明鎮定地看著他,“聊俞念。”


    —


    時間不早了。


    小區的燈大半都亮了起來,隔著窗簾光線透出陽台,偶爾映出家中大人小孩經過時的輪廓。遠處繁星隱沒層雲之後,夜航的客機閃著側燈從天上拖著長尾巴劃過,像婦人手中的掃帚掃過地板。


    肖默存靠在居民樓的牆角,價格不菲的手工皮鞋踩在草間的泥裏,左手插在口袋裏尋安全感似的按著煙盒,沉默望著十數米外白車的方向。


    那裏麵坐著他關心的人。


    副駕的車窗降了一半,他連名字都叫不出的alpha正彎著腰,用一種溫柔又照顧的神情跟他曾經的beta說著話,也許是讓對方在車裏乖乖等一會兒。


    因為背對著這邊,肖默存看不見俞念的表情,隻能隱約見到那個秀氣的下巴微微仰著,目光向上望著婁明,半張臉謹慎地探出窗外。


    講完話,婁明站直,車窗即刻便升了上去,嚴防死守般抵禦著另一位alpha可能的侵襲。


    這麽看上去他們才是一對,自己不過是個外人。


    然後婁明朝牆邊走了過來,兩手插兜,神態也很鬆馳,身後的路燈在他和肖默存之間投出挺拔寬闊的影子。


    兩人並排,隔了一步距離,靠牆站在昏暗的死角。


    從遠處看還以為他們是投契的朋友。


    “怎麽稱呼?”肖默存先開口。


    “婁明。”


    “肖默存。”


    婁明笑了笑,“肖總就不必自我介紹了,如雷貫耳。”


    聽不出是恭維還是諷刺。


    肖默存掏出一支煙夾在指間,朝婁明示意了一下,“介意麽?”


    婁明搖了搖頭。


    打火機輕響,煙草味彌漫開來。


    沉默了一會兒,肖默存問:“你們在一起了?”


    相比婁明,此刻他明顯是更沉不住氣的那一個。


    “沒有。”婁明坦然搖頭,自嘲地笑,“他拒絕我了,發好人卡的那一種,說我們不合適。”


    一股鬱結之氣隨著白煙從肖默存肺裏一起排了出去,隨即問:“既然如此,你為什麽會出現在這兒。”


    婁明聳肩:“拒絕我的求愛並不意味著老死不相往來,我們現在是朋友。聽說俞念要搬東西,我就自告奮勇來幫忙,當挑夫,當司機。”


    “朋友……”肖默存一哂,晃了晃左手的煙:“少來這套。”


    婁明被煙一嗆微微皺眉,麵上淡淡的笑,“怎麽了?聽你的語氣,好像不認同我的話。”


    肖默存肩膀後倚,嘴裏含著一口煙,極緩慢吐出來,顯得頗為煩躁。


    “你我都是alpha,你在想什麽我很清楚,少拿朋友當借口。”


    婁明盯著肖默存反問:“你怎麽知道我是拿朋友當借口,難道你也是?”


    噎得肖默存說不出話來。


    指責別人的同時他應該照鏡子看看自己,很容易就會發現彼此是一丘之貉。


    一樣都是alpha,一樣都對俞念心思不純。


    婁明望著他,慢慢斂起笑容,“小念都告訴我了,你們以前的事。”


    “婚姻、孩子、腺體,他全都說了。”


    停頓了幾秒,他目光冷冽地看著肖默存:“我聽完以後一直在想一個問題:這個叫肖默存的人得到報應了嗎?”


    悶熱潮濕的夜,激得人兩頰出了薄汗。肖默存喉間黯啞,夾著煙一言不發。


    “之後我發現原來肖總就是肖默存。我就在想,公檢法係統發展到現在真是不夠完善,你做盡壞事為什麽非但不用承擔後果,反而還過得比誰都好。要風得風要雨得雨,甚至到現在還在騷擾俞念。”


    “這個問題我想了很久,後來終於想通了。其實不是公檢法係統在縱容你,是俞念自己在縱容你。他給了你傷害他的機會,事後又不追究你的責任,直到今天在被你追的時候還是隻會躲不會反抗。”


    他停下來,恨鐵不成鋼一樣的深吸了一口氣,繼續道:“他有他的問題,太善良、太懦弱、太念舊情。但作為罪魁禍首,你哪怕有一刻是真正反省過自己的嗎?你對他真心誠意地懺悔過、懇求過他的原諒嗎?我不是說這一次你跟他朋友的事,我是說幾年來你持續不斷地對他的傷害和折磨。”


    如此厲聲指責,肖默存神色驟變。


    他想說要風得風要雨得雨根本無從談起,因為他不要風也不要雨,他要的東西得不到。他還想說自己反省過,當然反省過。想為自己爭辯,萬事皆有因,他可以解釋。然而他張了張嘴,話說出口前忽然意識到一個問題:別人或者命運對他的折磨並不必然導致他對俞念的折磨,無論怎麽來闡述這一點都像是狡辯。


    就像當初他受俞遠逼迫,離開俞念遠走他鄉,回來以後就把所有的怨氣通通發泄到枕邊人身上。歸根結底那不是因為他恨姓俞的人,而是因為他知道自己不能把俞遠怎麽樣,隻能通過折磨俞念來讓自己心理平衡一些。


    因此他不能把自己對俞念做過的錯事推到任何人身上。


    婁明順著他的沉默接著道:“我並不完全清楚你們當年發生過什麽,但我至少知道你對俞念施加過許多無理由的怒火和暴力,而且他越不反抗你的行為越是升級。根據我的辦案經驗,這足以說明你是一個偏激、自我、缺乏同理心的人。我的判斷對麽?”


    肖默存沒有否認,被負罪感壓得喘不上氣。


    婁明偏過頭,目光灼灼地望著他。


    “我對具有這些特質的人沒有偏見,隻是這樣的人並不適合跟俞念在一起,這一點你應該清楚。我也無意幹涉你們,僅僅是出於對俞念的關心,不希望今晚這樣的事再次發生。如果你還有一點良知,就應該離他越遠越好,讓他的腺體慢慢長好,忘記以前的痛苦,找到一個願意包容他的過去、負責他的未來的人。”


    “那個人可能不是我,但也絕對不是你肖默存。”


    說完這些話,他沒再理會僵立原地的肖默存,徑直便往車的方向走。


    剛走出兩步又倏然回頭,抬手指向明滅火星:“對了,其實俞念很討厭煙味,不知道他有沒有跟你提過。”


    沒有。


    一次也沒有。


    俞念勸肖默存少抽一點,隻說是因為擔心他的健康。


    躁熱的風裹著不小的力道,吹得樹葉沙沙作響,昏暗裏耳光一樣扇著肖默存的臉。


    他忽然一下驚醒了。


    “等等。”他驀地站直身體。


    婁明問:“還有什麽事。”


    肖默存一步步從黑暗走到燈下,神色凝肅,目光直視眼前這位alpha。


    “你開頭說得很對,我是個偏激自我的人,對俞念做過很多錯事。”


    婁明笑了:“想跟我懺悔?找錯對象了吧。”


    肖默存搖了搖頭,劍眉一橫:“除了我爸跟俞念,我沒有跟誰懺悔過,你也不配。而且你最後一句話說得不對。”


    婁明問:“哪句?”


    “最後一句。”肖默存說,“包容他的過去,負責他的未來。這句話大錯特錯。”


    婁明斂了斂神,做出一副洗耳恭聽的表情。


    “俞念是個beta,身體素質不如alpha,人也沒什麽上進心,從大學開始就這樣,但他既沒什麽見不得人的過去,又不是哪個alpha的附屬品,不需要誰來包容和負責。”肖默存看著婁明,眉尾微挑:“你說這樣的話,證明你不了解俞念,不懂他在想什麽。裝得再好也隻能騙騙他,在我麵前都是徒勞。俞念最不需要的就是控製他的人,不管是親人還是愛人。我肖默存是混賬、是壞得透頂,但我從認識他開始就沒想過要改變他或者支配他。”


    “俞念是beta還是omega對我來說沒有任何不同,是積極上進還是安於現狀更不重要,我從來不去幹涉他的生活方式,因為我尊重他的想法。相比之下你才是真正的不適合他,就像他說的那樣。”


    婁明緊鎖眉頭,插在兜裏的兩隻手慢慢拿出來,淡定的表情維持不下去了。


    他沒想到肖默存竟然這麽快就發現了他跟俞念之間的症結所在。


    “所有呢?”他問。


    “所以我要帶他走,你留不住他。”


    說完這句肖默存就頭也不回地走到旁邊扔掉了煙頭,又大步走向右邊車門。


    叩叩——


    直截了當敲了窗。


    車裏的俞念隔著一張淺墨色的膜,被突如其來的敲窗聲一嚇,頗有些詫異地扭頭看向他。


    卻看不見他的臉,隻能見到胸前的棋盤格暗紋領帶夾。


    沒敢開門。


    不遠處的婁明站在十米之外,目光深沉地看過來,像是在看他預備怎麽辦。


    肖默存也不急,拿出手機敲了幾個字,發了出去。


    下一秒車裏就有個地方亮起微弱的光。


    是俞念的手機。


    肖默存弓下背,手指點了兩下窗,指著亮起來的地方,示意俞念看一下。


    兩個人不說話,彼此聽不見,卻莫名其妙還有些殘存的默契。


    眼見外麵的alpha大有不達目的不罷休的架勢,俞念怔了好一會兒,終於緊抿著唇從帆布包裏掏出了手機。


    手指輕輕顫抖著滑開屏幕,文字就這麽跳了出來,連同無聲的感情一起紮進他眼眸中:


    “出來,跟我走,給我一個重新說對不起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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