骷髏沉默半晌,空空眼窩裏的鬼火一跳一跳,似乎在思考這個提案的可行性。


    “我現在受了傷,跑不快,逃不掉,本質上等同於殘廢,屍陀林主還在猶豫什麽?”徐遲雙手撐著池壁,拖著傷腿慢吞吞地起身,腳底濕滑,他一個沒站穩踉蹌半步,差點又重新摔回去。等堪堪穩住身形後,他搖頭苦笑,濕透的黑發緊貼他慘白的麵龐,令他看起來失意落拓,兩袖無牽掛,兩眼無悲喜。


    倒有七分像個決心赴死之人。


    薑聿這會兒要是清醒著,肯定得大吹特吹一番:瞧瞧遲哥這演技,分明是老天給飯恰!


    周岐卻在旁看得頻頻心驚,他第一次這樣全心全意去分析解讀徐遲的每一個眼神,每一個動作,同時發現了症結所在,那就是:徐遲根本就是本色出演!不同於旁人對徐遲的刻板印象——人狠話少,平時高冷低調,關鍵時刻卻淩厲果斷,該囂張囂張,該打臉絕不打屁股,周岐眼裏的徐遲則要立體得多,這人偶爾會說奇奇怪怪的冷笑話,會接梗會翻白眼會笑會佯怒還會挑食,在人際關係方麵是個白癡,冷漠是真的冷漠,但怕冷的時候也會勉為其難往人懷裏鑽,四下無人時,甚至會流露出一些淺淡的神色,比如迷茫,或寂寥。


    都說人的崩潰總是悄無聲息的,你坐在那裏一動不動,內心可能一片狼藉,滿地灰燼。周岐現下才驚覺,一直以來徐遲身上那股與周圍格格不入甚至使人懼怕的氣場源自何處——縱使頂著鮮活精致的皮囊,徐遲的皮囊裏卻沒有支撐的骨架。他無牽無掛無信念也無希望,憑生存的本能前進行事,強大,悍利,受人膜拜,但他的內在卻是空的,就像一台駕駛艙被破壞卻仍在極速行駛的列車,隨時可能失控脫軌。


    這樣一個人,無論他做出如何決絕癲狂超脫常理的事,都不意外。


    周岐忽然就有點後悔他剛剛答應的“全權配合”。


    骷髏大概是覺得以徐遲這副頹唐的模樣確乎是翻不出什麽大浪,竟從容答應了,甚至友好提醒:“喏,別怪我沒提前告訴你,嘻嘻,你非要去佛堂也行,但這一來一回的,肯定得耽誤不少時間,你的這群朋友可等不了那麽久哦。”


    骷髏指了指池子裏泡著的薑聿他們。


    “那我們早去早回。”徐遲說。


    “好吧。”骷髏往前飄了飄,“我就陪你跑這一趟吧。”


    徐遲點頭,一瘸一拐地跟上。


    “我也去。”擦肩而過時,周岐拉住徐遲胳膊,語氣近乎懇求,“起碼讓我背你,你腿腳不方便。”


    徐遲本不讚同,但一抬頭,看周岐眼神堅決,略一動搖,還未有決斷,周岐已經搶占先機,擅自把他打橫抱了起來。


    徐遲掙動,周岐兩條鐵鑄的胳膊死死箍住他的腋下和膝窩,全無逃脫的可能。他無法,隻能順從。


    涉水路過克裏斯汀時,那女人躺在池子裏裝死,一隻眼睜開一條縫兒偷瞄二人。


    徐遲伸手在周岐褲兜裏摸索,掏出什麽東西,悄悄丟給她。


    “好啊你,不問自取,我們已經熟到這個程度了嗎?”周岐在頭頂咬著牙,低聲抗議,“在我身上到處亂摸,經過我同意了嗎?”


    “那你強行抱我就經過我同意了?”徐遲與他理論。


    “嗯?你這算什麽?”周岐愣了愣,忍笑,“報複行為?我抱你,你就反過來摸我?”


    徐遲這才意識到掉進了坑裏,生硬地往回找補:“……我沒摸你。”


    “摸了就摸了,有什麽不好意思承認的?”周岐耍起無賴,“那按照你的邏輯,你既然摸了我,我當然也要報複回來。”


    “你……”徐遲預感不妙,急急抬臉。


    周岐順勢低頭,隔著兩綹濕發,在徐遲眉上飛快地親了一口,然後趕緊仰起脖子,生怕挨徐遲一記拳頭。


    這個親吻一觸即分,什麽滋味周岐壓根也沒來得及體味,隻覺得他的唇滾燙,而徐遲的皮膚冰涼,冰得他一哆嗦,忘記了說話。


    懷裏的徐遲顯然是沒想到他居然來這麽一出,整個人都僵了。周岐感覺到那隻揪住自己衣服前襟的手驀地收緊,五指蜷縮的過程中指甲刮擦他的肌膚引起刺痛和顫栗,周岐的心髒仿佛都被那隻手攥住了,不上不下地卡在肋骨間,瘋狂跳動。他期待著徐遲作出點回應,好的也好,壞的也成。但很快,徐遲的一係列應激反應隨即平複,那隻手慢慢放鬆,撤走,風輕雲淡,隻留下皺成一團的衣領。


    周岐抿起唇,有些留戀,過了一陣,忍不住垂眸去看徐遲。


    徐遲低低地壓著頭,鴉羽般的睫毛擋住瞳孔,反應平靜,近乎冷淡。


    唇上的熱度逐漸轉冷,周岐有些失落。


    等他搜腸刮肚想找出個體麵的台階下時,胸前那顆腦袋終於動了動,它一點一點往上蹭,來到脖頸,涼涼的麵頰還帶著濕氣,生澀地左磕右碰,尋尋覓覓,最終陷進凹下去的頸窩裏,似乎是找到合適愜意的場所,便停留在那,不再動彈。


    溫熱的呼吸撲打在緊張蠕動的喉結上。


    徐遲不說話。


    周岐想說話,但怕驚走短暫停在肩頭的小鳥,於是也不說話。


    當時,天空寂遠,夕陽絢爛,他抱著徐遲,如獲至寶,隻覺滿心歡喜難以自抑,這歡喜遠勝昨日,略匱明朝,惟盼光陰能永久停駐。


    但好景不長,轉眼間,佛堂便在眼前。


    屍陀林主在前推開門,周岐抱著徐遲跟著走進去,身後,兩扇沉重的木門嘎吱呻吟著緩緩合攏。逐漸收窄的視野裏,最後一抹光線消失,搖搖欲墜的夕陽終於落山,夜幕降臨。


    凡事一回生,二回熟。


    再進佛堂,周岐熟門熟路地拉來兩隻蒲團,拚在一起,輕手輕腳地將徐遲放置其上。


    徐遲調整了坐姿,拍拍周岐的肩膀,大意是在安撫他,一切都還在掌握中。


    周岐捏了捏他的手,緊緊貼在他身側。


    堂上寶座中端坐著掩麵佛,他從張開的指縫間投來不解的目光,佛像肚裏傳來鏗鏘佛音:“咦,你二人複又轉回作甚?”


    周岐嘴巴翕張,似想答話,被徐遲拽拽衣擺及時製止。


    他二人閉口不言,骷髏隻能代答:“嘻嘻,你選中的這小子想當著你的麵,驗驗你這顆心的真假。”


    說罷,他一揮手,掩麵佛當年抵押出去的那顆心便憑空出現在大殿之上:“你倒是看看,這究竟是不是你……”


    “誒呀糊塗東西!”掩麵佛大驚失色,驚得連雙手都從臉上移開了,指著骷髏,斥責,“你怎麽能把它帶來這裏?!”


    骷髏狀似無辜:“不能嗎?嘻嘻。”


    笑聲剛落地,佛堂裏立刻響起一道嘶啞泣血之聲:“呀,哥哥,這不是我的心嗎?”


    說是遲那是快,掩麵佛的佛手咻地伸長,搶到屍陀林主跟前便要強奪佛心。


    與此同時,蓮花寶座錚錚顫動,強行轉過半麵,一隻青麵獠牙的巨大狗頭迫不及待彈射而出,鐺地一聲金石脆響,一嘴獠牙咬在那佛手手腕上。


    另一隻佛手跟著破空襲來,想掐住狗頭,狗頭鬆了口,與兩隻手周旋起來。


    一顆心引發血案,兄弟倆就此撕破臉皮,大打出手。


    骷髏坐收漁翁之利,嘻嘻怪笑著托著那顆半邊冒著金光半邊散發黑氣的心髒,來到徐遲麵前,蹲下。


    “現在你知道這心是真的了吧?”


    徐遲注視著佛心,眼底閃過微微精光。


    “那就動手吧。”骷髏說,“你朋友們的命可都握在你手裏呢,嘻嘻。”


    “等等,我有一個問題。”徐遲問,“我這一刀下去,紮在心髒上,心髒上便捅出一個醜陋的血窟窿,正常人即刻就死了,哪能真的活生生剖出一整個心來?”


    “嘻嘻,我瞧你長得挺聰明的,原來也是個傻子。”骷髏喀喀喀得意地抖動牙床,“心乃人體有靈之物,身死力竭心才衰,這玩意認主,離主則不能苟活,忠誠得很,你不主動捅下這一刀,切斷心與主的聯係,我剖出來的便是一死物。死物一點也不可愛,於我有何用?”


    “原來如此。”徐遲恍然大悟,“心有靈,還認主,這說法我倒也是頭一回聽說。”


    “好了好了,問題我答完了,你快點動手吧。”骷髏不耐煩地催促,說話間竟連嘻嘻都省了。


    “好。”


    徐遲倒也爽快,二話不說鋥地拔出手中彎刀,倒轉刀柄,森冷刀尖指向心口。


    周岐在一旁看得焦急,心念電轉,生怕徐遲真做出什麽自殘之事,劈手就欲奪刀。


    他快,早在暗中分心留意他的屍陀林主更快,它手中變幻出一隻鬥大的骨棒,一棒子平伸出去,直搗在周岐腹部。


    這一下勢若千鈞,遭受重創的胃急遽痙攣,五髒六腑如集體被丟進攪拌機,稀裏嘩啦絞作一團,一聲悶哼從喉骨間擠出,周岐飛出去,口中溢出溫熱的液體,觸目驚心噴灑一地。


    “咳咳……徐遲!別!!”


    他砰地砸在三米開外,直砸得青石地板裂出一條長縫,但未作一秒停留,血也顧不得擦,爬起就又狂奔而來。


    他怕來不及。


    他清楚地看見,徐遲舉起刀時,鋥亮的刀麵上映出徐遲半張臉上掠過的狠色。


    這個瘋子不管做出什麽事,都不意外。


    周岐不管不顧撲上來,但還是晚了一步。


    空氣中傳來微弱的裂帛之聲。


    噗呲——


    刀尖穿刺衣衫,沒入皮肉。


    滴答滴答——


    鮮紅的液體順著血槽流淌,落在地上,蜿蜒逶迤爬到腳邊。


    周岐錯愕地瞪大眼睛,半張著唇,那道背影在視野裏朝一邊慢慢傾倒,手臂無力垂落,生機從那具身體裏隨著鮮血一起流失。那一刻,他的心髒跟著停止跳動,掩麵佛與嬰神沒完沒了的打鬥,骷髏歡欣的嘻嘻笑聲,所有一切都如潮水般褪去,他現在貧瘠裸露的河床上,感覺不到恐懼,感覺不到絕望,甚至連哀傷都還沒反應過來,他隻是呆呆地怔在那兒,心想,很痛吧?


    然後,理智叫囂著脫離大腦而去,他開始瘋狂地展開攻擊。確乎是窮盡畢生所學、不留餘地的瘋狂攻擊,因為事後就敵我力量對比來看,當時但凡一絲理智尚存,他也幹不出這種自取滅亡的衝動行徑。


    這個關卡的難度跟之前相比,簡直是團滅級,一切物理攻擊遇上非人的存在,殺傷力直接減半。周岐隻記得自己就像一個破破爛爛的麻袋,不停地飄出去滾過來,滿場亂飛,被屍陀林主用一隻手碾壓的同時,偶爾還誤入雙生佛兄弟倆的混戰,實在慘不忍睹。


    總之,他嚐盡前所未有的辛酸與頹敗。


    滅頂的挫折感幾乎令他喪失鬥誌。


    他明明已經那麽那麽拚命了,可徐遲的身體還是離他那麽那麽遠,再怎麽伸長了手臂,夠不到,就是夠不到。人力在此時變得異常微渺。他目眥欲裂,口鼻被血糊住,耳朵裏嗡嗡作響,喊也喊不出,聽也聽不見,可怕的靜謐中,怒火卻如肆意生長的藤蔓,以對自身無能的屈辱為養料,將所有清明的意識驅逐出境。神經末梢被狂怒焚燒,他趴伏在地上奮力喘氣,喉嚨如同破損的風箱嘶啦作響,他眼珠不錯地看著骷髏朝他心愛之人伸出死亡魔爪,擠出一個扭曲的冷笑。


    不可能讓你動他一根汗毛。


    不知從哪壓榨出的最後一點氣力,周岐抹去眼簾上厚重的血漬,如一頭負隅頑抗的瀕死獵豹般發出玩命一擊!他從背後奇襲,撲到屍陀林主身上,雙腿死死絞纏住那些嶙峋白骨,然後他高高舉起右手,手心裏攥著順手從地上撈到的金剛杵,咬緊臼齒,對準了那圓潤的天靈蓋就狠狠開鑿。


    就在他這全力一擊發出的同時,眼皮子底下寒光掠過,同時一道血線噴射到臉上!那把靜靜插在徐遲心口的彎刀竟被一隻素白的手生生抽了出來!


    金剛杵直插進天靈蓋,屍陀林主一陣猛烈地抖動,發出痛苦的哀嚎:“怎麽會?怎麽會?我的心,我的那些心……”


    周岐被震落,有人張開雙臂,接住他墜落的軀體,然後緊緊地摟住他,臉貼著臉,胸膛貼著胸膛,急促的喘息聲融成一體。


    腳邊,被彎刀砍成兩半的心髒如兩堆爛肉般癱在地上。周岐瞪著眼睛分辨許久,終於辨認出那是雙生佛共有的心髒。


    不遠處,它的兩位主人終於停下無休無止的爭搶。


    哢嚓——


    蓮花寶座上的兩尊佛像金身開裂,一片一片金箔泥渣撲簌簌往下掉落,由表及裏,一寸寸腐爛蛀空,到最後脆弱的佛像再也坐不住,轟然倒塌,砸在地上,摔成一截一截的碎石殘片。


    漫天塵土飛揚,周岐用力眯起眼睛聚焦,卻瞧不出那人的半點輪廓,他心下不安,仍如困獸般瘋狂掙動,然後就聽見耳邊傳來溫聲安慰,絮絮叨叨:“沒事了周岐,沒事了,是我,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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