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方的兩道人影,一閃消失在電梯中。


    高小默錯失了追上去看個清楚的機會——其實他也有點不敢追上去,還記得嵐哥吩咐過他,不能和鹿照遠照麵呢。


    他麵色詭異,進了輸液室,見到鹿樂成和陪在旁邊的他媽媽。


    高小默叫了聲:“阿姨好。”


    鹿媽媽笑眯眯,對接二連三來看小兒子的孩子喜聞樂見:“你也好,辛苦你過來看小樂了,你們聊你們聊,阿姨去門外等著。”


    大人走了,小孩子說話就放開了,鹿樂成直言:“你臉色怎麽這麽怪?發生了什麽事嗎?”


    高小默伸手撫臉:“沒事,沒事……我臉色真的很怪嗎?”


    鹿樂成實話實說:“很怪,像被人連續不停揍了一百拳那樣。”


    高小默趕緊拿雙手揉臉,把臉上怪異的表情抹消掉:“我,唉,總之一言難盡,給你說你也不明白。”


    鹿樂成虛著眼看人。


    高小默說了這句話,倒在旁邊的椅子上,鹹魚癱。


    推車的護士一路換輸液袋換到這塊位置,眼瞧這沒病勝似有病的姿態,差點一輸液針頭紮下去,還好及時反映過來,板著臉:“這是給輸液病人坐的地方,要休息去外麵休息。”


    高小默可憐兮兮抬起眼,奶甜奶甜的:“護士姐姐,我頭痛,你人美心善,就讓我休息休息吧,我朋友也在這裏呢。”


    護士:“……”


    鹿樂成:“……”


    一輪交鋒,護士姐姐心裏怪甜蜜的走了。


    高小默和鹿樂成分剛才那護士給自己的糖果:“大白兔的糖,嘿,好久沒吃過了,分給你點,你輸液能吃嗎?”


    “不能,但吊完水就能吃了。”鹿樂成從高小默手裏接過糖果,“你剛才嘴巴也太甜了吧,上學時候都沒發現你還有這技能。”


    “原本是沒有的,這不是最近鍛煉出來的嗎?”高小默懶洋洋,繼續鹹魚癱。


    “和誰鍛煉的?”鹿樂成好奇問。


    高小默一下就看出對方藏眼睛裏的八卦。


    他拋著奶糖,略帶唏噓地想,要是真和妹子鍛煉出來的,就好了,可惜是和個叫鹿照遠的大哥哥鍛煉出來的,每回這麽聊完,都感覺自己有彎掉的風險……


    嗯?


    高小默突地一頓。


    鹿照遠。


    鹿樂成。


    兩人都姓鹿,很少見的鹿,還出現在同一地點……


    “那個,小鹿啊,”高小默坐直了,“我記得你之前提過,你家裏有個哥哥對吧?”


    “對啊。”


    “你哥哥叫什麽?……”


    “鹿照遠。實驗中學上高二。”


    鹿樂成回答的異常爽快,高小默卻覺晴天霹靂。


    地球原來是圓的?!


    世上竟有如此巧合之事?!


    鹿樂成覷著人:“你現在看著像被人連揍了兩百拳……”


    高小默抬手抹去臉上被人揍了兩百拳的驚恐,結結巴巴問:“那,那你知道剛才和你哥在一起的那個人嗎……你哥剛才來看過你,對吧?”


    鹿樂成:“這我就不知道了。”


    高小默懸空的心失落地放下一點,又聽鹿樂成。


    “不過對方是我哥的同學,說是姓祝,如果你真想知道的話,我可以幫你問問我哥。”


    他不隻是說,說話的時候,行動力很強地拿出手機,要給鹿照遠發消息。


    高小默慌忙阻止:“不用不用,真的不用,我……”


    他突然想起件很重要的事情,趕緊問:“鹿照遠是你哥,肯定有你的微信吧?”


    鹿樂成:“這不是理所當然的嗎……”


    高小默立刻打開朋友圈。他剛才問鹿樂成在哪裏輸液的時候,是在對方朋友圈底下留言的,這兩兄弟有彼此的微信號,意味著隻要鹿照遠一打開朋友圈,就能看見自己的留言,“祝野樓”這個身份就變成了“弟弟的同學祝野樓”……但這是不存在的,隻有“弟弟的同學高小默”。


    兩廂一對照,事情立刻穿幫。


    他爆出出生以來最快的手速刪掉了自己的留言,在心裏瘋狂祈禱鹿照遠這段時間裏沒打開過朋友圈,才刪完,就聽鹿樂成納悶的聲音。


    “你今天奇奇怪怪的,到底怎麽了?”


    “我……”


    高小默也覺得今天的事情很奇怪,他渾身上下都充斥著傾吐的欲望。


    “我和你說說,你別告訴別人?”


    “好啊!”


    “其實情況很簡單,我剛才在外頭看見了你哥和你哥的同學,你哥同學特別像我的半個爸爸……”


    “???”鹿樂成一臉蒙逼,“半個爸爸?你幹爹?”


    “……別這麽形容,幹爹這詞現在都被汙染了。”高小默翻白眼,“你聽不聽?”


    “聽!”


    ***


    高小默其實一直覺得自己家裏的故事蠻狗血的。


    事情開始在他七歲那年的八月二十七號。


    之所以將事情記得這麽清楚,是因為當時正好是他上小學繳費開始的時間,上午爸爸還抱著他說要帶他去讀雙語小學,等到小學一畢業,就出國留學,到時候全家移民,爸爸媽媽陪著你讀書。


    話才說完,本來隻該出現在電視裏的警察突然上門。


    爸爸媽媽被帶走,家裏亂成一團,忙亂的一整個白天後,傭人們全都不見了,家裏隻剩下他和他哥哥,和他哥哥的女朋友。


    他有點害怕,跑到二樓去找哥哥。


    哥哥的房門關著,但沒有關緊,漏出了一條光帶,光帶裏夾雜著哥哥和女朋友吵架的聲音。


    “現在你打算怎麽辦?”女朋友問哥哥,“你弟弟馬上要上小學了……”


    “這和我弟弟有什麽關係?他還隻是個七歲的小孩。重要的是我家裏的案子。”哥哥心煩意亂的聲音響起來,“先幫他把名給報了,明天我去學校繳個費,再找找律師。”


    “說的就是你弟弟。”女朋友的聲音陡然尖利,“你家裏現在什麽情況,你還給你弟弟報一年五萬學費的雙語小學?一年五萬,六年三十萬,小學剛畢業!三十萬擠擠也是能夠出來,可這所學校麵向的不是國內中高考,是出國留學,你家要是能夠度過這個難關,我就不說了;但你覺得你家可以嗎?你爸媽做了什麽事,你也知道——”


    “好了好了好了。”哥哥不耐煩地打斷女朋友的話,可也妥協了,“你說要怎麽辦吧?”


    “上個普通的小學吧。”女朋友說,“普通的小學也很好。”


    “現在都八月底了,好學校的名額早就招完了,哪還有空位?”


    “那就延遲上學一年。”


    這話說完,裏頭沉默了一會。


    接著,又是女朋友的聲音響起來,尖利的聲音變得柔和了,女朋友說:“你要先給他交一年雙語小學的學費,讓你弟弟在雙語小學上一年學也行,但我怕小孩子頻繁轉學,不利於他融入集體……”


    高小默沒驚動哥哥和女朋友,又悄摸摸地走了。


    赤腳跑在走廊上,他心裏有點迷惑,不明白為什麽一夕之間,家道中落,原本隨便買幾件應季衣服都能花到兩三萬的家庭,突然負擔不起一年五萬的學費了。


    原本是吵著不想上學,可真的好像不能上學了,又陡然惶恐起來,好像深秋裏的一道冷風,猛地將人吹個哆嗦。


    後來高小默果然沒有學上,哥哥整天不知道在忙什麽,天天早出晚歸,高小默就和一個煮飯的阿姨一直呆在一起。


    高小默很討厭這個阿姨,覺得對方像牢頭,控製著自己,不準自己去上學。


    終於有一天,哥哥出現在家裏,帶他出門,等到了目的地,高小默才知道自己進了法院,正旁聽宣判。


    被告席上有好些人,除了自己的父母,高小默還看見了另一對男女。


    他不認識這對男女,問哥哥,哥哥冷笑一聲:“是祝嵐行老爹的兄弟。他的叔叔嬸嬸。”接著他的目光轉移到旁邊,對高小默耳語,“你要記住,是祝嵐行讓我們家變成這樣的,祝嵐行是我們的仇人。”


    這段之後,前邊的人開始說話,但到底說了些什麽,高小默沒有聽懂。


    隻知道當法官敲下手裏頭的錘子的時候,哥哥就失控地站起來,衝著坐席的一處破口大罵,接著警察出現,把哥哥拖走了。


    人群漸漸散去,哥哥說的祝嵐行走在最後,手臂被人扶著。


    高小默認識祝嵐行,之前幾年,過年的時候他還收到對方給的紅包,每次都是最大的。


    拆紅包的時候,他問爸爸是誰給的,爸爸哈哈大笑,一開始說:“你祝表哥,他家大業大,為人爽快,這是給爸爸的辛苦費。現在他爸爸媽媽意外車禍死了,爸爸得幫他看著公司,不能讓大姨留給外甥的財產讓別人偷了。”


    後來也是這句話,但不知為什麽,同樣的話給人的卻是不同的感覺。


    好像一開始,爸爸是認真這樣說的,後來就變成了一種古怪的揶揄。


    高小默上去,在法院裏,攔住祝嵐行。


    他很生氣對祝嵐行說:“你是壞人,你害我連學都沒得上!”


    他直接被跟在祝嵐行身旁的保鏢抱起來放到法院外,中途,扶著祝嵐行的叫威廉的管家,沉默看了他很久。


    ***


    高小默的腿突然被人踢了一下。


    他轉過頭,看見旁邊的鹿樂成。


    鹿樂成滿臉吃瓜的愉快:“你怎麽不繼續說了?真看不出來你小時候差點沒學上,班裏大家都覺得你家裏挺有錢的。”


    高小默覺得這不奇怪。


    就像他剛才和他哥說的那樣,這幾年來,學費生活費零花錢包括兩趟出國遊,祝嵐行全都包了,大手大腳花用肯定不可能,但各種生活所需,也真沒缺什麽。


    相較來講,他活得還是比較滋潤的。


    至於兩家有仇,祝嵐行這樣做是不是像哥哥說的那樣,想把他養肥了再宰……高小默一度也懷疑過,尤其是當他大了一點,再翻出當年的判決文書,看見上邊寫的:


    “盜竊公司財產,數額極其巨大。”


    “買凶傷人,致人雙目失明。”


    兩項判決,寫得清清楚楚,就像哥哥每一回說有仇那樣斬釘截鐵。


    可是無論再想過幾回,他還是會不由自主地記起來,當年在法院,自己被保鏢抱出去後,又扒著門框向裏頭看,看見祝嵐行重新坐下了,威廉站在他旁邊,微彎著腰,輕聲說話。


    以小孩子的直覺,他知道威廉在說自己的壞話。


    因為他偷看的目光和威廉的視線對上了,對方的視線極其冷淡,像是哥哥女朋友看自己的眼神。


    然後,他聽見祝嵐行的聲音。


    “算了。”


    坐在椅子上的男人眼瞼微垂,目光渙散,擲在虛無的一點處,和他的聲音一樣,輕飄沒有著落。


    “小孩子知道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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