燈影憧憧,徐瑨的眉眼被光影一筆一筆的描畫出來,處處精致,又獨有一份矜貴之氣。祁垣仰頭看他,冷不丁因這回答懵了一下,等到回過味來,心中也悠然蕩起一圈漣漪,軟軟的,讓人歡喜。


    被誇獎總是讓人愉悅的。


    祁垣不由傻笑:“我娘也說,不管跟誰家孩子比,她都最喜歡我。”齊府建了學堂,還幾次捐錢大修縣學府學,因此總恩能知道揚州城的出挑的後生晚輩,齊老爹時時羨慕,又惱火他不成器,齊母卻時常對他講“別家孩子再好,娘都不喜歡,娘就喜歡自家這個。”


    如今……


    祁垣忽得想起那天鄭齋長說的話,心頭一黯,情緒不由地低落下來。


    徐瑨低頭再看,便見祁垣鼓了鼓腮,安安靜靜地趴在了自己的腿上。


    他心中無可奈何的一歎,把祁垣臉上的幾根頭發撥開,低聲問道:“有心事?”


    祁垣輕輕地“嗯”了一聲。


    徐瑨便不再繼續詢問。


    夜風徐徐而至,前艙飄來的茉莉花香似有若無,祁垣趴了會兒,又想起彭氏給的桃子,睜開眼看了一眼。


    那籃桃子便擱在艙內的小桌上,這一路顛簸,不少都被磕壞了。下午拿的時候彭氏一個都沒舍得吃,全裝給他了。而他那會兒隻顧著出門高興,也沒有給她放下兩個。如今畫舫裏瓜果齊全,這籃桃子自然沒什麽人稀罕……


    想到這,祁垣心裏又微微有些酸澀,轉念再安慰自己——錯魂換身之事非人力而為,他雖不情願,但彭氏更是無辜。如今彭氏是真心疼他,雲嵐妹妹也十分乖巧聽話,他還認識了幾個好兄弟,比揚州的酒肉朋友不知好上多少……林林總總,有失有得,自己也算不得吃虧。


    所以揚州那邊,偶爾想想也就罷了。自己也該明白,人各有命,往事歸塵,現在自己姓祁名垣,字逢舟。


    徐瑨正打算讓遊驥安排的幾個聲伎過來給祁垣解悶,就見祁垣又重新坐起,長而輕地歎了口氣。


    他疑惑地看過去。


    祁垣知道他這人體貼,想了想,主動解釋道:“剛剛想到家裏的事情了,所以有些悶。”


    徐瑨沒想到他會主動提起,鬆了口氣,又笑起來:“千古聖賢也不能免這家務俗事之擾。你若是願意找人排解,可以找我說說。”


    祁垣苦笑:“無非是老祁家家門不幸,祖輩無德害三代罷了。”他本就想跟徐瑨說這事,之前多虧徐瑨提醒,否則他那天定然反應不過來。誰能想到那麽多彎彎繞?那老太監也太不要臉了些。


    祁垣氣哼哼地把祁老太太想逼嫁,自己大鬧壽和堂的事情講了一遍。隻是說到砸斷孫嬤嬤的腿時,他的眼睛微不可查的閉了一下。


    “我娘說,那老太監的養子都四十多了,靠他幹爹的關係才當上了刑部湖廣清吏司的郎中,奇醜無比,沒人肯嫁。”祁垣後怕道,“幸好我那天回去的早,現在老太太不知道是被嚇住了,還是怕把我們逼急了出事,這才消停了兩天。”


    徐瑨沒想到彭氏會為了兒女強硬起來。更沒想到祁垣明明是個需要人哄著護著的性子,那天卻提著棍子震懾住了一眾惡奴。


    若換成別人,多半隻能去拚講些道理,然而長尊幼卑,那些人本就不成體統,又怎麽可能講道理。


    他不由暗暗佩服起祁垣,這下再看他眉眼飛揚,眸光晶亮,更是覺出一份可愛。


    祁垣還在思考彭氏讓他找的住處,問徐瑨:“這幾天我也找了幾個地方,既有客棧,也有民舍私宅,正拿不定主意呢。你能不能幫我參謀一下?”


    徐瑨頷首,聽他念了幾個客棧名字之後,不由詫異:“你選的地方都是城內?”他遲疑道,“京中到處都有蔡府的耳目,如果不出城,你們躲不了幾日。若說安全,還是京郊或通州更穩妥些。如果離得碼頭近,有什麽事情還可隨時坐船走。”


    祁垣點頭:“我娘也是這麽講,但那路引著實難辦,要有正當的理由和借口不說,還要說明去哪裏。再者這事是要去順天府的,我們真去了,那邊不也知道了嗎?”


    他這幾天打聽過中人,找過牙郎,但是得到的答複都是如此,無論是遠近水路,都必須帶有路引。


    徐瑨看他犯愁,不由笑了笑,“你為何不問我?”


    祁垣:“嗯?”


    徐瑨含笑看著他:“如今巡視街衢,查驗勘合等要務都歸五城兵馬司所管。路引或許麻煩些,但放令妹出城還是可以的。”


    祁垣一愣。東城兵馬司的指揮羅儀,正是徐瑨的朋友!


    “可以嗎?”他完全沒想到這一點,驚喜地抓住徐瑨的衣袖,“可以讓羅大哥幫忙?”


    徐瑨笑著看他:“為什麽不可以?”


    祁垣:“!!”


    那這樣事情就好辦了!他何苦瞎跑了這麽多天!


    徐瑨道:“你平日不怎麽出門,待我給你問個穩妥的馬夫,以後你若有急事,找認識的去做更好些。免得別跟上次一樣坐錯車。”


    祁垣臉上一紅,強辯道:“那次,那次也不全怪我呀……”


    現在想來,當初幸好沒有走成,否則自己貿貿然去了揚州,冷不丁見到自己的身體還活著,豈不是會嚇死?


    事情突然有了眉目,祁垣心頭的重擔也落了地。他嘴角不由的翹起,心情又歡快起來。


    徐瑨見他沒事了,這才讓人在艙外擺了一張小桌,吩咐船役把那籃桃子洗淨,攜著祁垣出了艙。


    這艘畫舫早已駛在河上,祁垣靠在艙頭的欄杆上看景,就見徐瑨朝旁邊的小船招了招手。


    沒多會兒,小船靠了過來,船役自去接應,卻是接上來幾個大食盒。


    第一盒裏是梅花湯餅,筍肉夾兒,蟠桃飯,玉帶羹幾樣麵食粥飯,第二盒則全是飛禽野鳥,或梨炒或燜燒,另有蘇州三白酒,紹興金花酒,以及船家自釀的果酒。第三盒便全是點心了。


    小桌上放不下,於是大部分吃食都放在食盒裏擺開,等著祁垣挑選。


    祁垣簡直驚呆了,看向徐瑨:“這也太多了吧?”


    徐瑨笑了下:“今晚要賞月聽戲,當然不能餓著肚子。”


    說罷又略抬下巴,衝船役點了點頭。


    祁垣在桌旁坐了,跟徐瑨倒了酒,倆人說了會兒話,便又見一艘小船過來。隨後畫舫停下,竟從船上送過來五六個少年聲伎。


    祁垣快半年沒見過這種戲班了,乍一看他們過來,還有些不適應。


    幾名少年趨步走近,在幾步之外又齊齊停下,朝倆人行禮。祁垣那側離得遠,卻也能看出這幾個聲伎容色出眾,五官或清秀可人或端莊典雅,個個雌雄莫辯,姿色照人。


    尤其是正中的那個,穿著素色長衫,眸光流轉,膚白細嫩,竟比剛剛的婉君姑娘還要柔媚一些。


    徐瑨似乎與他們認識。祁垣聽他稱呼那人為“雲霽”,又見他從袖中取了銀子派賞。


    那叫雲霽地卻盈盈一笑,半躲了一下,對徐瑨道:“三公子,今夜雲霽是自願相陪。公子整日讀書作文,甚是辛苦。雲霽不過是清唱幾曲,為公子散心解悶,怎可要賞?公子莫要折煞奴家了。”他說話聲音也十分清麗好聽,又問,“不知道公子要聽哪一出?”


    徐瑨無奈一笑,也沒堅持,轉而問祁垣:“你想聽什麽?讓雲霽先給你念幾個名字如何?”


    祁垣聽他“雲霽”來“雲霽”去的喊得親昵,不知為何,突然就有些不痛快起來。但他不好莫名其妙地煞人風景,想了想,隻得道,“我不懂,你看著點吧。”


    幾個少年也個個都看向徐瑨,目光灼灼,麵帶欣喜。


    徐瑨便讓那幾人自己看著安排。


    不多會兒,舫中笛聲悠揚而起,隨後琵琶、弦子、月琴合動而歌,少年聲音柔緩婉轉,悠悠然唱起了《劈破玉》。


    後艙弦歌想和,甚是熱鬧。前艙的幾人也聽了個一清二楚。


    婉君姑娘陪著阮鴻玩了半晚上的彈棋,原本有些困倦了,聽到這曲子不由一怔,微微側耳凝聽。


    阮鴻見狀,不由幽幽歎了口氣:“還是子敬兄麵子大,這花間班的當家聲伎我都不能經常見到,他倒好,能讓人追著到通州來。”


    婉君聞言笑道:“怪不得,原來是花間班的小花旦雲霽。”


    “怎麽?你也覺得他唱得好?”阮鴻難得聽這名妓誇人,驚奇道,“若是跟你比,他唱的如何?”


    婉君嘴角一勾,笑道:“這雲霽應是蘇州蘇鳴玉之徒,精熟九宮。小小年紀有如此造化,將來或許會在我之上。”


    言下之意,便是現在還不如她了。


    阮鴻見她言語柔柔,卻話鋒犀利,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婉君又問:“三公子是為了祁小神童請的他們?”


    阮鴻驚訝:“你怎麽知道的?”他說完一頓,忽然想到揚州瘦馬自小被人調|教長大,自然擅長察言觀色。再者徐瑨素有端謹之名,旁人大概都不會覺得他會自己聽曲看戲。


    阮鴻心中暗暗佩服,又好奇道:“聽說婉君姑娘眼力過人,不知道姑娘能不能看看我身上有什麽特殊之處?”


    婉君看他一眼,輕咳道:“我沒看出阮公子有什麽,倒是方謹之公子……”


    方成和扭頭看過來,眉頭一挑。


    婉君衝他眨眼一笑:“謹之公子說要為我畫畫,如今半天過去了,卻隻有一筆。”


    剛剛阮鴻趕著方成和走,後者不肯,說要為婉君姑娘作畫。


    阮鴻不信,他又不是沒見過方成和畫畫,聞言便幹脆起身,去對麵看了一眼。


    方成和的畫紙上果然隻有粗粗一筆濃墨。


    阮鴻頓覺自己被耍了,他也想看看方成和畫出的美女是什麽樣的。況且今天他跟婉君姑娘聊的很盡興,若方成和畫完了,他還可以順勢借花獻佛,約著姑娘下次再見。


    阮鴻不禁惱火,壓低聲問:“你怎麽沒畫?”


    方成和懶洋洋地靠坐在椅子上,指了指那隨便劃過的一筆,“這不是?”


    阮鴻:“……”他忍不住回頭看,生怕美女生氣翻臉。


    婉君果然也走了過來,目露詫異,問方成和:“謹之公子何出此言?”她說完頓了頓,又道,“久聞謹之公子才思敏捷,不過你若隻挑些花言巧語糊弄我,我是不肯的。”


    方成和卻隻笑笑:“我為婉君姑娘作畫,豈能潦草?當三年一筆,才可成畫。”


    阮鴻:“……”這算什麽解釋?還不如花言巧語呢!


    他急忙回頭,卻見身後的婉君眸光一亮,忽然笑了起來。


    直到午夜時分,把這名妓送下船,阮鴻都沒想明白那句話怎麽就妙了。他急忙回來找方成和,前艙之中卻沒他的人影。阮鴻找船役一問,這才知道他去送婉君姑娘的時候,方成和也下船了。


    畫舫緩緩靠岸。花間班的幾個少年聲伎也依次離開。


    祁垣這一晚聽了多久的曲子,便喝了多久的酒。他酒量不錯,隻是這會兒雖神誌清楚,反應卻比平時慢了許多。


    徐瑨原以為他是貪杯,等把他扶上床,看到祁垣撅著嘴巴的時候,他才意識到這人大概哪裏又不高興了。醉酒的祁垣跟小孩似的特別可愛,還容易往外套話。徐瑨把燈吹滅,也擠了上去。


    祁垣卻伸手往外推他。這就讓人很意外了,以前祁垣都會自覺鑽過來的。


    徐瑨有些好笑,幹脆攥住了祁垣的手腕,問他:“怎麽了,要趕我走?”


    祁垣不痛快了一晚上,立刻“哼”了一聲。


    徐瑨好奇:“那我做錯什麽了嗎?”


    “當然錯了!”祁垣抗議道,“你喊他雲霽雲霽,雲霽!”他不高興地嚷嚷了好幾聲,聲音還挺大。


    徐瑨哭笑不得,忙哄他:“好了好了,喊雲霽怎麽了?”他想起祁垣上次喝醉酒的時候,很在意稱呼的事情,試探著問,“我不是也喊你逢舟嗎?”


    祁垣被他問住,愣了會兒神。


    月光從蓬窗照射進來,盈滿艙室,微弱的光線下,祁垣眼睛盈盈蒙蒙,像是蓄著眼淚,徐瑨眼神一沉,他原本想拍拍祁垣的頭安慰一下,這下不知怎麽,大手轉而覆上了祁垣的臉。


    “你不喜歡我喊你祁公子……”徐瑨看著他,低聲問,“那你也為何總喊我徐公子呢?”


    祁垣眨了眨眼。


    “那我喊你什麽?”祁垣問。


    “你說呢?”


    “子敬?”祁垣恍然大悟,雖然總覺得哪裏被繞了一下,但又想不出來,“那我以後喊你子敬兄。”


    “乖。”徐瑨低低笑了一聲。


    倆人正說著話,就聽外麵有人敲門。


    方成和不告而別,阮鴻著急地不行,於是挨個人來問。


    “他有沒有跟你們說,幹什麽去了?”阮鴻趴在門上,仔細聽著。


    徐瑨道:“沒有。”


    阮鴻“哦”了一聲,轉身往回走,忽然又覺得不對勁,“子敬兄,你怎麽在祁老弟的艙裏?”


    徐瑨:“……”


    “逢舟喝多了。”徐瑨一頓,“謹之兄半夜出去,是不是去找美人作伴去了?”


    阮鴻“啊”了一聲,急急轉身回來:“他是不是有病?這都午時了!”


    “有病就不會去了,沒病才去。”徐瑨一本正經道,“你快去找找,還來得及。”


    阮鴻像被人踩住尾巴的貓的一樣,在外麵跳腳大喊:“誰去找他!他愛咋咋地!”說完氣哼哼地走遠了。又過一會兒,聽到前艙一陣乒乓亂響,不多時,船家便來問:“徐公子,阮公子上岸去了。我們現在停船歇燈?”


    徐瑨應了一聲。


    畫舫上華燈俱滅,河岸上其他畫舫也早已歇下。徐瑨回頭,卻見祁垣不知何時自己又靠了過來,這會兒正偎在自己的懷裏,睡的香甜。


    他垂眸凝視,拇指在少年滑膩精巧的下巴上停留了一會兒,又輕輕按住了祁垣的唇角。


    徐瑨的眸色愈深,然而半晌之後,他卻隻長長地歎了口氣,隨後低頭,在祁垣的額上落下一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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