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垣平生第一次打人,也第一次嚇唬人,話說的厲害,但實際上藏在袖子裏的手卻抖地停不下來。


    但顯然頭次遭遇這個的不止他自己——祁老太太年輕時仗著老太爺寵愛,折騰死原配後,後麵的幾十年一直順風順水,如今上了歲數,又乍一見有人如此狠辣的對待自己,當即也嚇壞了。


    老太太露了怯,幾乎要暈倒過去。祁垣便如殺神一般,逼著孫嬤嬤說出了忍冬和曲蓮的下落,等人把倆丫鬟一塊搜救出來之後,他便舉著那頂翟冠,手持長棍,帶著一眾老弱婦孺殺氣騰騰又闖了出來。


    說起來也怪,平日裏連忠遠伯都不怎麽怕的下人,如今看見祁垣卻不自覺的帶了絲懼意,竟無一人敢攔。


    祁垣始終冷著臉,直到把彭氏送回房,他才稍稍鬆了口氣。那件新換的襴衫後麵已經濕透了,他打人時候自己也嚇出了一身的冷汗,直到此時才剛剛察覺。


    祁垣卻顧不上這些。


    忍冬和曲蓮被打的渾身都是可怖的鞭痕,單薄的衣服已經破爛不堪,透著暗紅的血跡。祁垣摸出身上所有的銀子,讓人趕緊出去抓藥,又讓小丫頭去告知雲嵐一聲,讓她放心。


    這天晚上,伯府像是翻天了一般,大夫一遍一遍地被請進來。


    祁垣後來才知道,祁老太太似乎被嚇出了舊疾,夜裏寒噤不止,孫嬤嬤又斷了腿,屎尿失禁,所以主仆兩個你呼我喝,在壽和堂裏鬧了整晚。


    當然,此時的他還不清楚這些。雲嵐知道彭氏回來後便也跑了過來,再見到彭氏腫起的臉頰,娘倆少不了一頓痛哭。


    祁垣一直沒看到周嬤嬤和虎伏她們,他心裏納悶,但當下又更要緊的事情,也隻得暫時放置一邊。


    等母女倆情緒漸漸穩定之後,祁垣屏退左右的下人,徑直跪倒在了地上。


    退學的事情無法隱瞞,祁垣裝了這麽久,這次終於痛痛快快把事情都交代了。說辭自然還是當日跟楊太傅講的那些,隻說自己雖僥幸還命,但聰慧盡失,才學俱忘。他也知道如今家人處境困窘,自己應當考取功名,但自己苦讀數月,仍不見成果,所以隻能退學回家,再圖別路。


    這下一來,別說彭氏,連雲嵐都被嚇住了。


    祁垣心裏也是七上八下,旁人對這種事情,除了震驚之外便是唏噓,但彭氏不一樣,她是把一切希望都放在兒子身上的。如今突然被告知然得知希望落空,會不會承受不住?


    祁垣抬眼,靜靜地看著彭氏。


    彭氏果真果真聽的發怔,半晌後,她才緩緩閉上了眼,眼淚簌簌而下。


    這天晚上,彭氏一言未發。


    祁垣回到自己的小院子裏,也是輾轉整晚,未能安睡。直到第二天一早,彭氏傳話找他。


    祁垣匆忙趕過去,發現彭氏少見的敷了粉,遮住了臉上的淤青。隻是雙眼紅腫的厲害,顯然是狠狠哭過。


    他雖對彭氏感情不深,但見她這樣,心裏也有些不落忍。


    彭氏卻衝他招了招手,等祁垣走近後,心疼地摸了摸祁垣的臉,良久道,“可憐我兒,這些日子,你都怎麽過的?”


    祁垣一愣,不禁抬頭看去。


    彭氏輕輕撫著他的頭發,哽咽道:“當初你落水之後,晝夜神氣不寧,大夫曾斷你是離魂之症,說你身在床而神魂離體,需服用真珠母丸、獨活湯,又開了攝魂湯讓整日的養著……”


    祁垣忽然想起自己剛醒來的時候喝的藥湯,當初周嬤嬤說過什麽肝虛邪襲的話,他當初聽到邪祟倆字就心虛,便故意停了藥,沒想到那大夫竟真的看出來了!給他開的是攝魂湯?!


    祁垣對藥理不懂,但一聽這名字就嚇了一跳。


    “那時候為娘就該想到,你遭此大難,身上定有不妥之處……”彭氏輕歎了一聲,“你最初連我和嵐兒都認不出,後來雖然知道了稱呼,卻又毫無親昵之感……現在想來,你那時不過是現學現用,讓別人心安吧?”


    祁垣沒想到彭氏心思如此細膩,看了她一眼,點了點頭道:“是。自我醒了之後,以前的事就都不記得了。”


    彭氏的手猛地抖了下,久久不能言語。


    “我知道你和雲嵐不容易,現在我雖然不能考取功名,但我會想別的辦法……”祁垣看她這樣,有些慌亂,又隱隱愧疚起來,“……對不起。”


    “傻孩子……”彭氏眼眶驟然一紅,聲音微微顫抖起來,“你何須說這些?是為娘對不起你們……都怪我不好。”她說著說著,忍不住落下淚來,隻心疼地看著祁垣,“這些日子,你豈不是日日擔憂害怕?你本就病著……”


    祁垣猛地一怔,這才明白,自他進屋之後,彭氏一直難過的並不是他不能下場考試的事情。


    彭氏在心疼他這些日子,明明失憶了,卻還在努力讀書,想跟上考試。


    祁垣從未想過從彭氏這得到點什麽,然而此時,他卻鼻頭一酸,也跟著掉了淚——原來這就是母子之情,彭氏並不會責他怪他,她隻會疼他護他,想到他的難處,不舍他去吃苦。


    在揚州時,他順風順水,家人寵愛似是理所應當的事情。如今換了身份和處境,他再聽完這話,才漸漸體會到什麽叫“舐犢情深”。


    胸中的一口濁氣忽然而散,祁垣抹了淚,突然就覺得彭氏親近起來。


    他也怕彭氏憂思過重,忙勸住了她,講了自己製香的打算。為了安慰彭氏,他又將自己會製香的原因,歸結到夢中奇遇上。


    彭氏又吃一驚,這下暗暗思索,倒是寬慰了許多,“想來世間因果,皆有命數。我兒有何打算,盡管去做便是了“


    她頓了頓,又道,“倒是為娘有一安排,需告訴你知道。如今老太太昏了頭,竟要雲嵐嫁給那蔡太監的幹兒子。我怕此事拖延不過,又或者他們另有暗招,我們提防不到,所以前日便讓周嬤嬤帶著虎伏一通找你舅舅去了。現在你回了家,倒也正好。”


    她說到這,壓低聲道:“你這幾日悄悄打聽著,看外麵有沒有能落腳的地方,或者有沒有能弄通行文書的牙人。不拘多少錢,隻要能辦,你盡管來跟我要……這樣萬一哪天事情不好,你便帶著雲嵐逃出去吧。”


    祁垣心裏咯噔一下,下意識地問:“那你呢?”


    彭氏拍拍他的手:“我自有別的辦法。昨天你倒是提醒了我,不管怎麽樣,我好歹有誥命在身,還是能擋一擋的。再說了,這不過是有備無患,你莫要多心,也不必著急,隻慢慢尋摸著便是。”


    祁垣“嗯”了一聲。


    彭氏笑了笑,慈愛地看著他,“垣兒,你長大了。”


    祁垣訝然看她,想了想,也讚同地點了點頭,驕傲道,“我也覺得。”


    自己的長相雖然跟之前越來越像,但內心似乎沉靜了一些,能藏住事了,心眼也多了。祁垣心中暗喜,又忍不住想,個子也要高些才好,有空也去練練功夫,這樣才更男人些。


    這番談話,使他徹底沒了包袱,整個人都輕快起來。之後幾日,他便開始暗暗打聽彭氏交代的事情。雖然還沒什麽人跟蹤監督他,但他也知道裝模作樣的先去書館,有時假作買書,有時就帶回些竹紙。


    而彭氏自從那日之後,對他也愈發的愛護,又因虎伏不在身邊伺候,於是整日親自下廚做了粥飯,讓人給祁垣送來。


    同樣是些青菜熏魚之類的粗食,不知是彭氏廚藝好,還是祁垣正是長身體的時候,動不動容易餓,這幾天的飯菜竟格外合他胃口。不消幾日,整個人便白嫩了回來,臉蛋圓圓的,一掐能出水的感覺。


    這天傍晚,祁垣吃飽喝足,正在院子裏邊消食邊琢磨白天見到的一處宅子,就聽到院中“當啷”一聲輕響。他疑惑地回頭看,果然看到地上多了個小鈴鐺。


    這顯然是外麵有人在丟東西。


    祁垣心中詫異,正要叉腰朝牆外大罵,突然一個激靈,想起端午那天他跟遊驥的約定來。


    他趕緊咳嗽了兩聲,又快步跑去後門。


    等往外探頭一看,不禁跳了起來。


    外麵等著的赫然是徐瑨、方成和和阮鴻。徐瑨牽著紅鬃馬,阮鴻也牽了一匹棗紅色大馬,隻不過此時方成和坐在上麵。


    方成和仍是穿著監中的衣服,阮鴻穿了件墨綠地火珠紋的妝花緞袍子。倆人都是俊秀之才,在那已經足夠出挑。但偏生旁邊還有個徐瑨,明明衣服也不怎麽華麗,不過是身藍色地暗花緞的錦服,鑲著白絹領緣,偏偏祁垣從這看去,隻覺自己的目光都被這人牢牢攫住,難給別人分毫。


    他忍不住歪了下頭,衝著徐瑨嘿嘿傻笑。


    徐瑨見他這樣,不覺也唇角微翹,卻又不好意思對視,看他一眼,便又轉開了頭。


    方成和在馬背上連著“嘿”了好幾聲,才把祁垣的注意力吸引過去。


    “老弟,一會兒有的你瞧的。”方成和嘖道,“你快去跟伯母說一聲,請她允你一天假。”


    祁垣這才問:“要做什麽去?”


    “玩去!”方成和哈哈一笑,“哥哥們帶你去喝花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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