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燁眼眶紅了。


    他情緒不安,如浪潮波濤洶湧,胸中有萬千話語想說,可吐出一字,都仿佛是種褻|瀆。


    他不知道自己何德何能,上輩子做了什麽拯救蒼生的好事,才遇到這樣的一個人,全心全意愛他,掏心掏肺對他,不求一絲回報。


    “哇哇哇,賣金豆豆賣金豆豆啦,五分一顆八分兩顆,買一贈二童叟無欺,”溫元嘉打了個滾,活像海豹頂球,在床褥間翻過起來,低下頭看邢燁的臉,豹尾拍打幾下,“別高興太早,想想怎麽說服哥哥,小心他把你打成豬頭。”


    邢燁探長手臂,將人拉進懷裏,狠狠揉|捏幾把,差點擦槍走火。


    兩人卷進被窩,本想討論一番,可白天一個看片一個工作,都累的睜不開眼,說了幾句含含糊糊,大腦運轉不動,沉沉墜入夢鄉,第二天鬧鍾沒響,醒來時天光大亮,溫元嘉胡亂扯上衣服,瘋狂向醫院跑,邢燁鯉魚打挺起來,腳踩火輪衝向菜場。兩人每天過的兵荒馬亂,溫元嘉白天交接工作,晚上敲打數據模型,模擬哥哥會有的反應,邢燁白天做飯,抽出點時間買新衣服,晚上回來搔首弄姿,搭配最鄭重的受審服裝。


    兩人各司其職,互不幹擾,房間裏燈火通明,後半夜仍在燃燒。


    決定坦白的那一天風和日麗,萬裏無雲,他們整理房間收好行李,把交接文件的備份擺在桌上,忐忑走向一樓,溫元嘉穿上久違的休閑外套,邢燁西裝革履,打好襯衫係好領帶,皮鞋塗得閃亮,發膠抹在頭上。


    上次見麵的情景實在慘烈,如果世上有能擦除記憶的橡皮擦,邢燁傾家蕩產也要買來,把大伯哥他們的記憶擦光。


    輕輕叩響房門,裏麵揚起成佳的聲音:“進來吧。”


    兩人麵麵相覷,猶豫推開細縫,空氣裏馥鬱濃香,溫衡披著薄軟圍巾,手裏捧著咖啡,慵懶靠在椅上,成佳在他背後站著,一圈圈搖動旋臂,咖啡豆與空氣碰撞,泛出細密褐色。


    邢燁恍惚一瞬,隻覺這兩位是電視劇裏的封建家族大家長,隨時準備大手一揮,將他堵嘴拖出,沉到河底填沙。


    溫元嘉上前兩步,把那堆模型拋在腦後,挺直胸膛看人:“哥,成佳哥,我想和邢燁回他老家。”


    “養雞還是喂豬,”溫衡攪動咖啡,淡淡抿上一口,“是不是還要鑽木取火,挖井取水,回歸原始社會?”


    “哥”


    “打扮的光鮮亮麗,準備去t台走秀,還是去動物園看猴,”溫衡極淺勾唇,視線轉向邢燁,“這段時間花錢如流水,本金還剩多少,家裏有幾畝地,地裏有幾頭牛,每年收成多少,夠不夠一家人的口糧。溫元嘉隻是一時衝動,他從小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物質上沒吃過苦頭,以為一切都理所當然,什麽都可以承受。”


    “阿衡,”成佳眉峰微皺,“可以了,孩子們有話要說。”


    “我看他們都準備好了,”溫衡冷笑一聲,“不是過來談話,是過來宣聖旨的。”


    “大伯哥,大伯嫂,我知道你們不相信我,當然我過去的所作所為,不值得你們信任,”邢燁說,“請給我一點時間,也給元嘉一點時間,好聽話我能說出一串,但生活過成什麽樣,還是要看實際行動。”


    “說的頭頭是道,實際什麽都不確定,未來更是不可控的變量,”溫衡挪動滑輪,停在溫元嘉麵前,“人生有這麽多選擇,明明能選成本最低收益最高那種,為什麽要選現在這種。”


    “哥,那要這麽說的話,當時不該學醫,學了這麽多年才參加工作,現在每天廢寢忘食,攢下的錢還不夠買個單間,我沒有你和爸爸厲害,眼前沒有那麽多選擇,我太自私了,隻想讓自己快樂,”溫元嘉說,“哥哥,對不起,這話我早就想說,一直找不到機會,這世上我最不起的人、最感謝的人就是你了,我想百倍千倍報答你可思來想去,如果我找到想要的自由,你會更欣慰吧。”


    房間裏鴉雀無聲,碾磨咖啡的聲音停了,溫衡靠上椅背,淺色眼珠轉動,指頭放在膝上,輕輕敲擊兩下:“這裏的片子不能斷,讓他們掃描發送給你,有特別重要的會診,叫你時必須回來。”


    溫元嘉猛然抬頭,磕磕巴巴抖唇,險些震碎牙齒,這些話幾乎是在放行了,他揉揉耳朵,掐了自己一把,從來說一不二、獨斷專行的哥哥竟然網開一麵,沒設置任何障礙,心軟放他們走了。


    “自己做出的決定,後果自己負責,不要哭哭啼啼回來,讓我主持公道,”溫衡說,“聽懂了麽?”


    “聽懂了大伯哥,”邢燁摸索伸手,拍拍溫元嘉後腰,“元嘉快回話,大伯哥問你話呢。”


    “謝謝哥哥,”溫元嘉視線模糊,他張開雙臂,上前踏出兩步,彎腰抱住溫衡,“全聽懂了。”


    清冽薄荷甜香湧來,如柔滑泉水,溫柔包裹身體,溫衡身體僵住,手臂微微顫抖,克製回抱的衝動,他攥緊扶手,向後滑動滾輪,掙開這個懷抱,滑向裏間小門:“走吧。”


    走吧,趁我還沒有後悔。


    “成佳哥,”溫元嘉轉過視線,認真看向成佳,“你們結婚要寄請柬過來,改口費自己準備好啊。”


    成佳怔忪兩秒,哭笑不得,擺手讓他們出去:“走吧走吧,小孩子都學壞了。”


    “大伯哥大伯嫂,你們放心,”邢燁提高聲音,氣息在空氣裏回蕩,“我一定把最好的都給元嘉!”


    溫元嘉耳尖紅了,在背後踹邢燁小腿,兩人退出房間,輕輕合上房門。


    溫衡不言不動,耳尖高高豎著,關門聲響徹耳邊,他鬆弛下去,眼珠垂落下來,靜靜盯著腳背。


    他該知道總會有這麽一天,父親也好,弟弟也好,都會離開自己,邁入嶄新人生。


    他不該也不能束縛他們,逼他們圍在身邊,綁架他們的親情,做寂寞生活的調味品。


    如果他四肢健全,身體健康,他相信自己也足夠灑脫,不會為外物牽絆。


    這幅羸弱殘疾的身體,伴隨他這麽多年,束縛的不止是身體,還有對廣闊天空的期冀。


    冰涼肩背被手臂攏住,成佳彎腰低頭,靠在溫衡肩上,溫熱氣息湧出:“老師,成佳陪著你呢。”


    溫衡握緊扶手,胸腔微微顫抖。


    他想到曾經最崩潰的那段時間,他像個歇斯底裏的瘋子,摔碎花瓶砸破成佳的頭,那半張臉被血水覆滿,淹沒下顎浸透襯衫,他恍惚清醒過來,慌亂摸索手機,輪椅被整個掀翻,即將被壓住的一瞬間,成佳探長手臂,將他攬在懷裏,那重力壓在肩上,逼得成佳悶哼,震動傳遞過來,混亂心跳漸緩,慢慢匯到一處。


    “老師,成佳陪著你呢。”


    那個稚嫩木訥的少年,走過這麽多年,依然陪在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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