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氣彌漫過來,沿褲腳向上攀爬,像一隻蘸滿冰霜的手,摸上來擰住胸口。


    十年,不,快二十年了,這是弟弟第一次質問他,沒有退縮沒有恐懼,迎麵而上直奔主題,連遮羞布都撕碎了。


    溫衡手指交疊,素白麵容被雷光映襯,淺色瞳仁微顫,倒映粼粼波光。


    雨季潮濕的時候,肌肉萎縮變本加厲,常年運動不足,心肺功能比不上常人,溫衡喉口發緊,舌底泛出癢意。叮咚雨聲垂落,沿褲腳積成小渦,溫衡垂下眼睛,極淺勾唇:“溫元嘉,我是你哥。”


    “我知道!”溫元嘉站直身體,前後微微打擺,手臂橫在眼上,“刻在骨頭裏了從來都不敢忘,那哥你能不能告訴我你和邢燁說了什麽?”


    “我說他別想進我溫家的門,連博士都念不下來,和小學生沒有區別,能有什麽共同語言,”溫衡敲敲扶手,彈出規律噠噠,“我說他有生育問題,這輩子都不會有下一代,最好別耽誤你。還說他癩蛤蟆想吃天鵝肉,自己要在淤泥裏過一輩子,還幻想把天上的人也拖下去,讓他回去找個地方照照,好好認清現實,早點從白日夢裏清醒,回他的臭荷塘去。聽清楚了麽溫元嘉,都告訴你了,現在滿意了麽?”


    背後牙齒咯咯,身體劇烈顫抖,情緒如勃|發怒濤,囫圇淹沒理智。


    “憑什麽?”溫元嘉咬緊牙關,前後搖擺,幾乎站立不穩,疼痛摧古拉朽而來,將他拽入深海,“哥,你教育過我那麽多次,做醫生要有醫者仁心,一切為患者考慮,你做到了嗎?你對其它患者也這樣嗎?在即將手術之前,極盡羞辱對方,影響患者情緒?把私情擺在患者前麵,高興就誇上幾句,不高興就一腳踹開?你教我的,我謹記在心,一刻都不敢忘,可你根本沒有以身作則,你不配再教育我,你!不!配!”


    窗外雷聲轟鳴,電光衝進窗戶,劈裂割開腳麵,溫衡捏緊扶手,喉管被人捏住,他轉開輪椅,劃出咯咯鳴音,和溫元嘉麵對麵相望:“這些話憋了多少年了,早就想說了吧。”


    “對!我不懂爸媽為什麽生我,我不明白!為什麽爸爸一年都不看我一次,我不明白!為什麽我是個災星,我不明白!如果可以選擇,我不想被生下來,不想活到現在!為什麽媽媽執意生我,為什麽她活不下來,為什麽不把我打|掉,為什麽要受你們掌控,為什麽我想要的東西,無論怎麽努力,都沒法留在身邊”


    快二十年唯唯諾諾,小心翼翼活著,每天在鋼絲上行走,生怕墜落下去,他在外人麵前,是念書跳級學業優異的小溫總,是生在富裕人家一帆風順的幸運兒,可隻有他自己知道,他怎樣如履薄冰前進,像個在車水馬龍中行走的盲人,用杖尖探索前方,生怕被撲麵而來的車流撞翻,人生中唯一一次自己選擇的事就是追逐邢燁。


    他喜歡那種自在樂觀天真的感覺,喜歡那種一往無前,開辟事業,掌控自己人生的感覺 那是他生而為人,卻求而不得的東西。


    溫元嘉捂住眼睛,淚水沿指縫淌落,洶湧浸透指尖,


    時針靜靜轉動,烏雲傾瀉而來,片片圍堵天際,雨聲由慢至快,劈啪敲打玻璃,溫衡麵無表情,斜斜倚上靠背,弟弟抽噎不停,哭的喘不上氣,他慢條斯理把玩骨節,轉頭看向窗外。


    街上一個人都看不到了。


    人生苦短,快樂同樣短暫,幸福似乎轉瞬即逝,難以握入掌間。


    “哭夠了麽?”溫衡轉動輪椅,沿走廊滑向前麵,“哭夠了回去休息,明天還要上班。”


    他沒法再留在這裏。


    弟弟的話像一根小刺,在胸口駐紮下來,它吸食血液而生,長成一根荊棘,肆意向上探頭,將心髒捅出窟窿,撕開慣常以來的保護傘,讓他直麵現實,看清自己的心。


    每次都會把小團子惹哭,從小到大,他從來學不會做個好哥哥,想要把最好的都給弟弟,卻總讓弟弟傷心。


    該放手了吧。


    或許一直行差踏錯,早就該放手了。


    溫衡轉過走廊,不知向前滑了多久,眼前黑霧彌散,他闖進書房,翻箱倒櫃找藥,氧氣罩不知丟在哪了,肺裏的風箱越漏越快,他扶住桌角,眼前陣紅陣白,脖子像被細線掐住,一口氣吊在喉口,半天喘不上來。


    溫衡抓住桌角,緊緊彎折身體,那口氣越喘越深,越凹越緊,腦袋頂|在桌上,額頭壓住紅痕。


    雨越下越大,花店老板於冬打算提前關門,他從櫃台走向門口,卷簾門放下一半,一個渾身濕透的人闖進大門,四處尋找花束:“九百九十九朵玫瑰您這有嗎?”


    這是附近最後一家,還沒歇業關掉的花店了。


    這座城市像是用水做的,天氣比小孩變臉還快,剛剛雲朗氣清,這麽快便大雨瓢潑,要將城市淹沒進去。


    邢燁一直在飲品店三樓等著,眼看元嘉推溫衡出來,和溫衡離開院門,拐進半山腰的別墅,消失在叢林後麵。


    他不敢貿然上前,更不能空手上前,實在太沒誠意,可出來時心急火燎,什麽都沒有拿,現在去哪去找禮物?


    泥濘土地裏滿是野花,邢燁想起隨風飄散的蒲公英,它們被大雨澆透,哪個都采不出來,他掉頭跑向街裏,挨家挨戶找花店,找了半天才找到一家,店主於冬指向後門:“開車過來的嗎?九百九十九朵,你一個人可拿不走。”


    邢燁碰個釘子,隻能買來九十九朵那束,解開外衣抱著,跑進瓢潑大雨,他褲腳鞋麵被泡透了,鞋底浸透水渦,踩上去一腳泥印,別墅群的保安都回保安室躲著,外麵的戒備少了很多,邢燁弓腰駝背溜進去,憑記憶闖進元嘉的院子,他站在屋角,仰頭看著這幾層小樓,想到一個現實問題不知道元嘉住哪個房間。


    貿然硬闖進去,元嘉應該不會把他硬趕出去,可若是被大伯哥發現了,本來就看他一萬個不順眼,還不得把他掀出門去。


    邢燁在樓下轉了幾圈,撿出塊種花用的木板,擋住腦袋往樓上看,二樓亮起一盞燈火,熟悉身影一閃而過,邢燁揉揉眼睛,再找就看不見了。


    他跑到那扇窗戶底下,發現附近有應急梯,隻是那梯子像文具店裏的訂書釘,似乎用細絲編的,一層層壘到房頂,旁邊連個安全鎖都沒有,要真出點什麽事,拽不住八成要被摔死,好在邢燁以前習慣親力親為,修電修水表修房頂的事沒少做,住院時還總往天台上爬,練出了一身好技藝,他彎腰把褲腳扯開兩截,團團纏在手上,抓住頭頂梯子,向外扯動兩下,那梯子紋絲不動,他鬆了口氣,頂著劈頭蓋臉的雨點,攥緊掌心的東西,一步步往上麵爬。


    他不想往下|麵看,整個人像一扇紙鳶,在半空鼓脹起來,衣服被疾風卷起,後頸被冰水澆透,那束花咬在唇間,牙齒緊緊合住,生怕把它丟到下麵。


    不知爬了多久,終於看到那層透出燈光的玻璃,他向外探手,勾出滑|溜溜的窗沿,一手把布條係在頂上,一條腿跪在短板,懸在半空向下一看,底下烏沉沉看不清影,玫瑰掉下去幾支,打著轉掉進水坑,半點看不見了。


    邢燁閉上眼睛,攥緊手中床沿,一鼓作氣跨過去,斜斜靠上窗戶,兩腿懸在外麵。


    多少年沒這麽冒過險了。


    窗戶緊緊合著,窗簾被拉緊了,裏麵鴉雀無聲,剛剛看到的影子像一場夢,夢醒便看不清了。


    邢燁鬆開牙齒,將玫瑰抱在懷裏,一條腿掛上窗沿,另一腿懸在外麵,他腦袋貼上玻璃,眼皮黏住窗戶,想透過鵝黃色的窗簾,看清裏麵的影子。


    再這麽等待下去,邢燁怕自己要滑落下去,他向後靠靠,曲起手指敲窗。


    咚咚!


    咚咚!


    咚咚咚咚咚咚!


    敲擊聲時長時短,時重時輕,從窗戶外麵傳來,溫元嘉坐在床邊,眼珠盯著地麵,腦中疼痛欲裂,心裏忐忑不安。


    他回到二樓就後悔了,想下去和哥哥道歉,又怕更刺激哥哥,吊在這不上不上,掌心不斷出汗。


    他從不和人爭執,幾乎二十年沒發過火了,生氣都在心裏憋著,從來不傷害別人,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麽了,哥哥向來這麽說話,說了快二十年了,他從來沒頂|撞過,明知道哥哥站不起來心裏憋悶,說幾句重話不算什麽可這次他就是忍不住了,把深埋在心裏的怨氣發泄出來,甩到哥哥身上。


    原來他也是有怨氣的。


    溫元嘉神色呆滯,魂遊天外,聽到咚咚的敲窗聲,還以為自己幻聽,他迫切想抓住什麽,不管外麵是什麽東西,是人是鬼,是什麽精怪變的,他想說幾句話,想吐露心聲,想給自己一條生路。


    他走到窗邊,拉開窗簾,將窗戶向內拉開。


    外麵是個濕淋淋的水人。


    邢燁半身靠緊床沿,渾身被雨水打透,頭發黏|在額上,水流如小溪向下流淌,襯衫化為透明,牢牢貼在身上,胸肌腹肌塊塊壘起,懷裏抱著蔫頭耷腦的玫瑰,小心翼翼看他,彎出討好的笑。


    這個幻覺好真實啊。


    腹肌都像真的,是用塑膠膜貼上的嗎?好想上手摸摸。


    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古人誠不欺我。


    “討厭鬼,你這麽來可不行,讓你本尊過來,”溫元嘉拉來椅子,坐在窗邊,兩手搭上下巴,“算了,反正本尊也不會來,和你說說話好了。”


    什麽本尊,什麽來不來的?


    邢燁懵了,一時動都不會動了,倒真像一座雕塑,直挺挺橫在那裏。


    “膽小鬼臭邢燁,為什麽遇事就往回縮,不問問我的意見?”溫元嘉說,“你也是,哥哥也是,爸爸也是,你們都說為了我好,那我想要什麽,誰來問過我麽?”


    邢燁喉結滾動,一顆心懸至舌底,遲遲落不下去。


    “為什麽不來和我商量,”溫元嘉直勾勾盯著邢燁,眼珠黑沉如墨,“我聽到你的消息,二話不說就飛去找你,哥哥說話雖不好聽,手術卻是認真做的,你連找我求證的勇氣都沒有麽?”


    愧疚攀爬上來,牢牢懾住心髒,邢燁簌簌落灰,胸口炙熱發燙。


    沒錯,懦弱退縮的人一直是自己,元嘉看著弱不禁風卻是最執著的。


    “怎麽辦呢,雖然不想原諒你,但如果真的來了,好好道歉的話,還是會原諒你的,”溫元嘉仰頭看人,鼻尖高高揚起,眼角眉梢帶笑,“那親我一下,當做道歉好了。”


    薄荷香浸飽水汽,縷縷飄進鼻尖,邢燁鬼使神差低頭,即將觸碰的一瞬間,溫元嘉後退兩步,摸摸鼻子,連連嫌棄搖頭:“不行不行,讓你本尊自己過來!”


    啪的一聲,窗戶在麵前關上,邢燁躲閃不及,鼻梁被狠狠拍上,差點凹進臉底。


    眼淚直接被打出來了,邢燁被砸懵了,好半天才反應過來元嘉以為自己在做夢呢。


    手機嗡嗡作響,叫的人心口發慌,溫元嘉按下接聽,成佳嗓音發顫,幾乎撕裂開來:“元嘉,阿衡喘不上氣!”


    成佳嗓音都要劈開,溫元嘉扔掉手機,瘋狂踹開房門,連滾帶爬往樓下跑,那扇門來回晃蕩,映在邢燁眼中,邢燁張口結舌,僵硬抬手拍拍,鑿不出半點聲響。


    那幾條鐵絲勒住的梯子好上不好下,這雨越來越大,上頭屋簷還窄,人猿泰山都待不了多久,元嘉驚慌失措跑出去了,肯定有什麽事情,他現在困在這裏怎麽才能幫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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