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元嘉太久沒和陌生人交流,一時沒反應過來,好一會才揉搓掌心,伸出手來:“朱院長您好,我是溫元嘉,您怎麽來這裏了?”


    “這次會診改成晚上六點,還有一下午時間,我在這人生地不熟的,想找家餐廳吃飯,不知道哪裏合適,正好程俊說你住這裏,就來找你了,”朱長厚說,“方便的話,能帶我去吃特色菜嗎?”


    朱長厚是他們院八抬大轎才請過來的高級別專家,如果把人給得罪了,哥哥肯定會把他宰了,但溫元嘉不想吃飯,他有更重要的事要做:“院長,我有片子和病例想給您看,能和您探討探討麽?”


    朱長厚笑了:“聽別人說你心裏隻有工作,什麽都沒有工作重要,這下可見識到了。”


    話說到這份上,溫元嘉就是再不懂事,也知道對方不高興了,想想也可以理解,對方連助理都沒帶,千裏迢迢過來,每天工作排的滿滿當當,他們臨時改了會診時間,讓對方無事可做,空閑下來想填飽肚子,實在沒有可指摘的地方。


    仿佛是為了給人搭台,朱長厚腹中咕咕,空城計唱的響亮,溫元嘉側過身體,揉揉鼻子:“那這樣,您稍等一下,我收好東西和您出去。”


    “我們年齡相仿,叫我名字就可以了,”朱長厚說,“不用這麽客氣。”


    “不,您太優秀了,”溫元嘉說,“還是稱呼您朱院長吧。”


    沒等朱長厚拒絕,溫元嘉回身鑽進房間,把片子和病例裝好,這房間麵積不大,裏麵裝修簡潔,有什麽一目了然,朱長厚在門口站著,視線跟著溫元嘉的背影,把房間逛了一圈。


    溫元嘉感冒還沒好全,剛剛站在門口,打了兩下哆嗦,他穿上厚毛絨外套,脖子上圍著一圈仿毛,把自己裹成個搖擺企鵝,毛絨絨往外麵滾,朱長厚越看越覺得可愛,忍不住想摸摸這球,想想還是忍了,將手背在身|後。


    從這裏到特色菜館,走路十五分鍾左右,朱長厚執意不想打車,兩人沿著馬路往前麵走,溫元嘉向來獨來獨往,很少和人同行,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麽,隻能說些工作裏的小事,朱長厚不動聲色接話,兩人在專業上有共通之處,溝通起來沒有障礙,溫元嘉稍微放下心防,步速放慢一些,風一吹連連咳嗽,朱長厚左右看看,向前走過兩步,站在溫元嘉右麵:“風從這邊吹過來的,我幫你擋著,這樣就不冷了。”


    溫元嘉驟然生出不安,悄悄錯開兩步,小聲道:“謝謝您,不用麻煩了,我沒事的。”


    朱長厚無奈:“元嘉,我明天早上就坐飛機飛回去了,每天要做幾個課題,還要帶學生做研究,沒心思更沒時間考慮別的,你就把我當成普通朋友,陪朋友出來走走,可以嗎?”


    話都說到這份上了,溫元嘉實在沒法再拒人千裏,他給珍饈閣私房菜打電話訂了雅間,請朱長厚進去入座,兩人麵對麵坐著,點了幾個特色菜,每人沏一壺茶,捧在手裏慢慢品嚐。


    等菜上來的時候,朱長厚用熱水燙了筷子和瓷勺,向服務員要了雙公筷放在中間,把餐巾係在頸上,仔細打個花結。


    溫元嘉看的呆了,他平時三明治麵包吃習慣了,餐桌禮儀都忘光了,手忙腳亂拆掉外套,被毛毛勾住南瓜葉,扯掉幾縷頭發,心疼的臉都綠了。


    對他們這種熬夜專業戶來說,護發難度和學術水平呈正相關,地中海程度代表了升職速度,有時候一覺醒來,滿頭碎毛撲在枕上,追悼會來不及給它們開,就得投入新一天的工作,在這種情況下扯掉幾縷算不算工傷啊?


    朱長厚看著對麵這位從企鵝氣成河豚,實在忍不住樂:“上菜應該還有段時間,你說有什麽片子想看,拿來給我看看。”


    溫元嘉收攏心思,慌忙打開口袋,把邢燁的切片和病曆報告拿出來,遞給朱長厚看:“這是我們近期手術後治愈的罕見病例,資料都在這裏,請您看看複發的概率有多大,以及有沒有遺傳的可能?”


    涉及到專業層麵,朱長厚神色嚴肅,從口袋裏拿出眼鏡盒,戴上眼鏡仔細查看,這家私房菜講究新鮮食材精工細作,期間沒人打擾,溫元嘉默默坐著,時不時給對方換茶,朱長厚一口都沒有喝,仔細翻開一張張切片,開始時眉頭緊鎖,看到最後神色鬆弛:“手術是溫院長做的吧?”


    “是的。”


    “不愧是溫院長,手術做的太精細了,可以當教學視頻來看,”朱長厚說,“複發概率極小,確實有遺傳可能,需要用藥物控製,把概率降到最低。這種藥物的副作用是發|情期紊亂,但隻要按時用藥,不要少量或超量服藥,身體完全可以代謝出去,不會對生育造成影響。”


    門外鈴聲叮咚,身著旗袍的窈窕淑女進來,把菜盤挨個擺在桌上,朱長厚腹中嗡鳴,征得溫元嘉的同意後,忙不迭動筷開吃,溫元嘉眼珠盯著片子,手上機械動作,米粒沒吃進幾口,菜湯淋在外麵,他人在這裏心在天外,不自覺想到手術之前,哥哥在病房和邢燁談話,談話之前邢燁一切正常,談話之後人就變了,非要去公園轉轉,還說術後讓自己回來 當時邢燁聲音顫抖,臉色灰敗,像是受過什麽重大打擊。


    哥哥和邢燁說什麽了?


    絕不是術前準備這麽簡單。


    朱長厚吃飽喝足,放下筷子之後,溫元嘉連半碗飯都沒噎進去,他魂不守舍,腦子裏不斷回放之前的事情,把那一幀幀畫麵切開,放大搜尋細節,邊邊角角都不放過。


    出門時他摔個跟頭,下巴被磕破了,紙巾擦了半天才止住血,他邊走邊思考問題,說什麽不肯打車,朱長厚拗不過他,在旁邊小心盯著,時不時伸手拉他,讓他避開迎麵的車流。


    邢燁猛然抬頭,在出租車上打個寒顫,拍拍前頭椅背:“師傅麻煩快點,我有急事要做。”


    他本想坐火車轉高鐵再到紙上的地址,但坐了兩站就忍不住了,把省錢的心思拋到天外,急匆匆訂了最近的機票,下了機坐上出租,飛快往研究所趕,他心裏七上八下,後頸寒毛直豎,滿腦子隻叫囂著一件事,就是找到溫元嘉的人當麵向他道歉,求得他的原諒。


    元嘉會原諒他嗎?


    他要道歉的太多了,要彌補的也太多了,以至於舌頭打結,口唇卷曲,半個音節都崩不出來。


    的士師傅看他心急,一腳踩上油門,把速度加到最大,兩人踏上小路狂奔,在研究院院外甩尾停下,邢燁拉開車門跳下,悶頭往裏麵闖,卡在門邊想到什麽,匆匆後退幾步,險些栽下樓梯。


    他這麽不管不顧進去,衝進去就要找人,會不會嚇到元嘉?


    萬一元嘉在做手術,或者在參加高級學術討論,或者在開什麽重要會議,會不會給元嘉造成困擾?


    一念及此,邢燁四下看看,找了附近一家三樓有窗的飲品店,點了一杯咖啡,站在那向窗外看。


    這裏位置極好,能將整個研究院盡收眼底,他沒有元嘉的確切地址,但他心裏駑定,隻要在這裏等著,總能見到元嘉。


    半個小時過去,研究院門口人流湧動,看不到熟悉身影。


    一個小時過去,咖啡冷到凝結,杯口沒被人碰過。


    兩個小時過去,服務員來催他結賬,邢燁又點了幾杯,貼在窗邊看著。


    兩個半小時過去,天色漸漸暗沉,熟悉身影闖入視線,邢燁猛然起身,兩腿撞上椅背,椅子搖晃作響,他貼上窗戶,瞪大眼睛,死死盯著樓下,掌心緊握成拳,指甲掐進肉裏。


    那個身影,一定是元嘉沒錯,那元嘉身邊的人是誰?


    即使人在高處,都能看到那人護在元嘉身邊,探出兩臂虛攏對方,像個忠心耿耿的守衛,一刻都沒有離開。


    最重要的是元嘉並沒有拒絕。


    眼底幹枯發澀,邢燁想起隨風飄散的花朵,浸透淚水的眼睛,被自己捆在懷裏的身體,還有那稍縱即逝的聲音:“一次又一次我也會絕望的。”


    元嘉絕望了麽,決心斬斷過去,開始嶄新人生?


    直到走到研究院門口,被玻璃門撞到腦袋,溫元嘉才從夢裏醒來,他揉揉腦袋,看到身旁的朱長厚,連連向他道歉,朱長厚擺手表示沒事,示意他進門參加會診。


    整場會診由溫衡主持,溫元嘉站在角落,埋在陰影裏麵,從頭到尾嘴唇緊抿,一句話都沒有說。


    會診在十點結束,朱長厚回酒店休息,溫元嘉默默站在角落,等溫衡收好文件,轉輪椅離開的時候,他踩向燈光,踏出修長影子:“哥,成佳哥不在,我今晚送你回家。”


    溫衡定在原地,半天沒有說話。


    外麵下起淅淅瀝瀝的雨,烏雲覆蓋天色,人|流越來越少,溫元嘉一手推著輪椅,一手舉著雨傘,雨傘頂|在溫衡頭上,自己澆的濕透,雨水沿褲腳向下流淌。


    “哥,你記得嗎,上初一的時候,我撿了條奄奄一息的小魚回來,那時也是這樣的天氣,你說家裏不準養除人以外的活物,我偷偷養了,你大發雷霆,逼我把它丟出去,不丟就扔到地上踩死,我不得不放到外麵,可附近隻有小水坑,天晴它就活不了了。”


    “初三的時候,壞同學抓了一隻小龜,戳瞎了小龜的眼睛,我挨了一頓打,把它搶了過來,偷偷改裝之前的魚缸,想把它養在裏麵,你發現了不讓我養,說如果養在家裏,就把它另一隻眼睛戳瞎,龜殼踩碎,讓它爛成碎泥,永遠別想超生,這些你記得嗎?”


    窗外雷聲轟鳴,電光劈裂閃來,割裂白皙側顏,鑿透淺色瞳孔。


    車輪滑入別墅,在一樓走廊咯吱向前,狹長隧道裏隻有兩人,掠過一排接一排高窗,光刃劈開歲月,細碎聲響凝結,溫元嘉定在原地,按住溫衡椅背,深深向前弓腰,胸膛起|伏收|緊,抽吸一口寒氣:“哥哥這次又是什麽?那場手術之前,你和邢燁說了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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