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操停頓了一記,隨後道,“‘論戰者’,送去給秘書丞,幫忙抄書,別再放我眼前了。”


    筆掾應諾。


    不一會兒,筆掾先搬著“提策者”的竹簡過來。


    曹操隨意抽了一份,正是荀攸的。


    仔細翻閱,漸漸看入了迷,待翻到最後一行,拍案叫絕:“公達之謀,縝密出奇!此計甚佳!”


    又翻下一本,是荀彧的:“妙!妙!妙!忠正密謀,文若是也[1]!此計甚佳!”


    再往下翻,落款是戲煥:“論策謀布畫之術,誌才當先。有此籌畫,呂布必敗。”


    又看程昱的筆書:“仲德知軍善謀,總攬全局,其智深矣。”


    最終,翻到“摸魚二人組”的“作業”。


    曹操:……


    還未翻開,心情就微妙了幾分。但想起二人的才幹,曹操心中又升出連綿不絕的期待。


    好在二人雖在“辯論會”上摸魚,卻並沒有在“作業”上敷衍了事。


    看完郭嘉的簡書,曹操心慰不已,撫節而歎:“奉孝知我。這征呂之策,雖有幾分稀奇,細品之下,卻是正中呂布軟肋。若能成功操作,必出其不意,大傷呂軍。”


    又想到郭嘉在酒宴上幫他控場,替他說出想說而不能說的,拉走了一大把仇恨,曹操決定忘記郭嘉原先的摸魚之舉,給他接下來一個月的晚餐裏加份雞腿(雉足)。


    而後,曹操開始翻閱崔頌的簡書。


    甫一翻開,就被滿目筆走遊龍、風華無雙的字跡震到,一時間無暇注意其他。


    事實上,曹操帳下才士輩出,基本沒有字寫得醜的。所有文臣謀士的字都各有特色,各具風貌,不乏秀麗絕倫者,可即便如此,崔頌的字還是狠狠讓他驚豔了一把。


    曹操這才後知後覺地想到,他這位新入夥的崔部丞,原先的標簽並不是水利營建與謀略,而是名士。


    因文學而出名的名士。


    這幾日因為崔頌過硬的水利營建素養,完完全全把他當城建人才用,帶著跑進跑出、興修水渠,完全忘記對方原有光環的曹操,突然就有了一種……自己一直在尋找寶石,卻因為把瑰麗的寶劍拿來耕田,削鐵如泥耕得太順手,而忘記寶石其實正鑲在寶劍上……的異樣感。


    好在曹操從不打牛角尖,他一向信奉“才以致用”:寶劍鋒利,犁田未嚐不可;而劍上的寶石,亦不可埋沒光芒。


    想到對方文學上的造詣與才名,喜好詩賦的曹操恨不得馬上把人拉回來,與自己把酒論詩,並抓住他的肩,語重心長地道:


    能者多勞。孤尚差個秘書令,崔子琮你順便兼個任吧。


    ……


    正閑餘遐想的曹操,很快把自己拉回了現實。


    現在他尚未大權在握,朝中還未設真正的“秘書令”、“秘書丞”,他口中的“秘書丞”,實際是他私下設置的屬官,並無品級,亦不享朝中食俸。


    似崔頌這等聲名赫赫的才士,不可能不表朝廷,單獨納入自己的小班底。


    而如郭嘉荀彧這般,毫不在意品級,心質純粹的謀臣,更是少之又少。


    想到這,曹操歎了口氣,拋開繁雜的心緒,認真查看崔頌所寫的具體內容。


    這一看,竟比崔頌出色的字體更讓他驚訝。


    他已見識了來自荀彧等人的“軍略版作業”、“內政版作業”、“兵法版作業”、“奇策版作業”,卻從未見過如此獨特的……“墨家版作業”。


    曹操已摒氣許久,緩緩地吸入一口涼氣。


    單用“墨家”來形容崔頌的言策,似乎有些不妥。但他一時之間找不到更好的稱呼。


    眾所周知,墨家善數善工,攻城之機變聞名青史。


    雲梯、連弩車、懸門……術之工巧,引人咋舌。


    崔頌的言策,雖非墨家之物,卻與墨家之機變有著異曲同工之妙。


    待曹操看完專門為攻占徐州各城設計的前篇,仔細有關策謀的後篇時,他忘了更深露重,時近午夜。侍者幾次提醒,都被他揮手製止,予以摒退。


    等到曹操看完竹簡,在心中數次推演,禁不住出聲讚歎:


    “子琮帶予孤的驚喜,如林地之泉,源源不竭。”


    再想到荀彧、荀攸、程昱、郭嘉、戲煥等人各有千秋,精妙絕倫的策言,曹操心潮澎湃,激情昂揚,久久不能平息。


    本就因為看策言,近四更才躺床上休息;又因心緒激蕩,滿腦精言奧義,司空曹操……成功失眠了。


    第二日上朝,曹操眼圈青黑,引來皇帝劉協與朝中群臣的集體矚目。


    曹操麵不改色,對這些意味紛雜的目光視若不見。


    早朝過後,皇帝揮退眾人,隻留下曹操一人。


    “朕瞧見司空今日臉色不大好,已讓宦侍去取宮中滋補的藥材,等會兒給司空帶回去。”


    “陛下恩厚,臣不勝感激。”


    帝劉協年紀輕輕,卻甚為聰慧。


    他走下高座,接過宦侍奉上的寶劍——那是曹操因上朝而摘下的佩劍——親自給曹操係在腰間。


    “旦望司空保重身體,朕離不得司空,朝廷亦仰仗司空的匡佐。”


    曹操低頭謝恩。


    隨後頂著熊貓眼出殿,便瞧見衛將軍董承站在石階上,垂袖等候。


    曹操往前走了幾步,在距離董承約五步的地方停下:“董侯。”


    董承行了一禮:“司空常安。”


    “董侯在此,可是在等候什麽人?”


    “乃為司空而來。”


    曹操故作驚訝:“怎可讓董侯在此久侯。董侯若有托囑,盡請直言……此處不便說話,不如我們尋一處僻靜之地,一邊酌飲,一邊敘談?”


    “不敢耽擱司空的時間。”董承說得客氣,可他的語氣並無半點謙和之意,“承在此與司空明言便是。”


    “董侯且講。”


    “司空今日在朝所言,承覺得不妥。”


    曹操語氣如常,神情間不見任何波動,明知故問道:“哪句不妥?”


    董承直起身,眼目肅穆:“司空欲出兵攻打呂布,我覺得不妥。”


    “有何不妥?”


    “處處不妥。”


    董承此話剛落,見曹操不再多言,欲甩袖離開,連忙接道,“呂布數次救聖上於水火之間,司空此舉,豈非……置聖上於不義?”


    “董侯此言,實叫人難以順服,”曹操皮笑而肉不笑,“呂布但凡有些許忠心,就不會與那僭越稱帝的袁術同流合汙。董侯拿聖上的仁義作大旗,未免不知所謂。”


    把董承擠兌得滿臉充紅,曹操不屑一嗤,“想當年,董卓於聖上亦有扶立之功。按董侯之意,莫非也要計較著這所謂的功勞,而對他的謀逆悖亂視若無睹,任其恣意妄為,殆害百姓?”


    董承臊紅了臉,強聲辯解:“這如何能相同!”


    “如何不同!”曹操冷聲喝道,“我看董侯你是糊塗了。莫非,是當初與呂布共侍,養出了深情厚誼,這才一味相護,連是非曲直都不願分了?”


    此言毫不客氣地指出董承的過去:他是西涼軍出身,曾經是董卓女婿牛輔的部曲。若非後來兵變,李傕郭汜等將鷸蚌相爭、自取滅亡,而他護衛皇帝有功,他根本坐不上衛將軍這個位子,還是那個需要討好呂布等人的一名小將。


    這讓董承感到羞辱萬分。


    “請君做好分內之事,勿言其他。”


    曹操甩袖而走,留下董承盯著他逐漸遠去的背影,目光漸狠。


    許久,他走向小黃門:


    “我欲拜見陛下。”


    小黃門進去稟報。片刻,得到通傳。


    董承進殿,皇帝劉協正捏著一隻扡子,撥弄香爐裏的沉灰。


    董承跪行向前,泣淚道:


    “臣無能,當初就不該召曹操勤王,以至如今這番局麵。”


    說罷,嚎啕大哭。


    皇帝劉協的臉上分不出喜怒之意,隻唇角虛浮地勾著,好似帶著笑。


    他時年十八,身姿高頎,儀容甚美,此時站在宮闕中,龍袞加身,更顯氣度非凡。


    劉協冷眼旁觀董承的表演,虛浮的笑意未減,心中卻升起了少許厭煩。


    “愛卿可是為了呂奉先(呂布)一事,而與司空鬧不愉快了?”


    “呂將軍早年已向陛下盡忠,歸順朝廷。那曹操不知道哪聽來的風聲,打的哪門子的主意,一口咬定呂將軍歸而複反,與袁術勾結……連去信詢問都不曾,執意攻打徐州。他此舉,莫非是為了排除異己,不讓呂將軍與陛下同心乎?臣恨啊,臣恨自己無能,恨自己看走眼,引狼入室,竟將陛下送進曹操這壇子虎穴……”


    說罷,捶胸擂膝,以頭搶地,痛哭不止。


    劉協放下扡子,緩緩步下台階,走到董承跟前。


    他彎下腰,盯著董承涕泗橫流的臉,輕聲道:


    “董卿,你號喪呢?”


    董承的哭號,猛地卡在喉嚨口。


    半晌,他收了聲,驚疑不定地抬頭:


    “陛下……”


    “征討呂布,乃誅逆之舉,何錯之有?”


    “可是——”


    “董卿。”劉協的眸光驟然加深,含著警告,“莫要忘了,我為何封你為侯。”


    董承打了個哆嗦,伏身下拜:


    “臣為陛下鳴不平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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