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的金耀路上被人團團圍了起來。


    本來就不算通暢的道路顯得愈發擁擠。


    林濮和舒蒙站在人群之外,舒蒙在林濮的背後,前胸貼著他的右肩,他們兩人的手暗暗拉在一起,一直沒有分開。


    麵前破碎的酒瓶子在地上炸裂成了好多片,鋪了整個道路,路過的人都在痛罵這片施工區域的安全問題。


    過了一會,警察開疏通現場,因為離市局不遠,林濮果然看見了幾個熟悉的麵孔。但他更多的目光是落在輪椅上的人,他頭發花白,斜靠著背對他們坐著。雪過天晴的天氣,陽光從雲層外灑到他的肩膀上,看起來就是個蜷縮著的老人。


    “我們走著走著上麵就掉啤酒瓶下來了,幸好沒有砸到。”那位推著羅仁出來的阿姨出來和警察解釋。


    警察用手擋著光線,抬頭看著上方的樓層詢問:“是這上麵掉下來的?”


    “是呀是呀。”阿姨點頭。


    林濮正看著,舒蒙忽然鬆開了他的手,從他背後站了出去。


    “舒蒙!”林濮低聲喊他,但舒蒙已經走出去,林濮趕忙在後麵撥開人群跟著他一起出去。


    警察轉眼看見舒蒙,意外道:“舒老師,你怎麽在這裏?”他目光向後,看見了探出頭來的林濮:“這不是林律師嗎?你也在啊?今天什麽日子你倆那麽早逛街?”


    林濮:“……”


    “我認識他們。”舒蒙說,“他是我老師。”


    “是麽?”警察意外道,“真巧。”


    舒蒙說罷,走到了羅仁麵前站著,繼而蹲了下來。


    羅仁看見他的時候,嘴唇顫抖著,手也不由自主想抬起來。他的半邊臉幾乎沒有知覺,也不能做太大的動作,另外半邊努力地想張嘴說話,發出了“嗚嗚”的聲音。


    舒蒙抬著頭,他眉頭微微挑起,手拍了拍他在輪椅上靠著的手臂:“羅老師,還認識我嗎?”


    “羅老他腦子好著呢。”阿姨在後麵笑著補充,“他肯定認識你。”


    羅仁費力地抬起另一邊的手,覆蓋到他的手上。他們兩人的手疊著,舒蒙能感覺到羅仁的手在微微用力。


    林濮在不遠的地方看著這一幕,周遭的人看不懂這兩句話的交流,以為隻是師徒間在路上的閑聊和打招呼,林濮卻能感覺到那兩隻手之間的暗流湧動。


    羅仁梗阻沒有傷及智力,所以林濮和舒蒙都知道,他看見舒蒙的那一刻起應該心裏已經想到了前因後果,也猜到了舒蒙知道了一切。因為他的頭部行動困難,眼珠轉動後卻死死盯著地上的那堆玻璃瓶。


    “也是真不巧。”身後的阿姨道,“哎,本來帶羅老出來逛逛,沒想到會遇見這種事情。如果真被砸到可不得了,羅老師一定受驚了,我準備先帶他回去……呀!”


    她話音剛落,舒蒙恰好也低眼,正看向了自己的腳下。他貼近了羅仁就能清楚聞見空氣中奇異的味道,還有他腳下慢慢慢慢擴大的水漬,一直蜿蜒到了已經基本化雪,一塊幹一塊濕的縫隙裏。


    “哎……我來我來。”阿姨連忙跑過去,把他身上的衣服牢牢蓋住,接著略帶尷尬道,“這……外麵太冷了,我送他回去。”


    舒蒙抬手想幫忙,羅仁的手抓緊,劇烈抖動著。阿姨讀出了他的抗拒,擺手道:“不用不用……你們忙去吧,這裏有我。”


    舒蒙沒有再說話,向後退開了一些。


    周圍的路人有人低聲在說:“尿了尿了,老爺子好像尿了……”


    林濮始終站在原地看著,難受又酸澀的感覺慢慢浮上,從胸口擴散開來。他知道舒蒙不該放過他,但又不可能就這麽下手,尤其是看見這一幕後,更加像一拳打在棉花上的無力感。


    連他都這麽難受,更何況舒蒙。


    等阿姨把羅仁推出了這片區域,消失在轉角,來回的路人才漸漸散開了。


    “上麵的模型一點也不牢固。”樓上看完現場的警察跑了下來,和林濮笑笑,“我們拉警戒線了,勒令他們不加固不許開業,金耀路看來又要堵一陣了……咦?你們二位是準備去市局嗎?還是出來逛街啊?之前那個連環殺人的案子,隔壁幾個師兄請了好兩天假回去睡覺了,你們二位也辛苦了哈。”


    “沒事。”林濮笑笑,“我們先走了。”


    “慢走啊林律師。”警察揮揮手,“慢走啊舒老師。”


    林濮抓了一把舒蒙的胳膊,讓他跟著自己走。舒蒙一直沉默著,目光也挺呆滯,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兩個人沿著路走回了停車場,坐進了車裏。舒蒙抹了一把臉,低聲道:“……快九點了,我得……我得去學校,我先送你去律所吧。”


    “不順路,我坐地鐵去。”林濮看著他,“你沒事嗎?”


    “我……”舒蒙雙手捏著方向盤,“我有點難受,林濮,你能陪我一會麽?”


    林濮頓了頓,抬手覆住他的手背:“好。”


    “你相信因果報應嗎?”舒蒙問。


    “從來不信。”林濮看著前方,“但我知道你沒做錯。”


    “我為什麽會有那種想法?”舒蒙手指輕輕打著方向盤,“如果你不在,我說不定真的會實施下去。”


    “不要想這個問題了。”林濮說,“你會讓自己陷入死路,我之前說過我會拉著,我就一定會拉著你。”


    “我隻是在質疑自己的判斷。”舒蒙輕聲道,“如果之後的每一次都要你為我做判斷,我真的還能成為一個正常人嗎?”


    “你隻是一時想不通,你的思維方式被調///教成了另外的樣子。”林濮靠近他,“你放鬆一點,不要想那麽多?”


    “嗯……”舒蒙冷靜下來,點點頭,“謝謝。”


    “別和我說謝謝。”林濮歎了口氣。


    一早上了,舒蒙終於把緊繃的神經微微鬆懈,他目光略帶些疲憊,打量了一下林濮,開口語氣滿是無奈:“你答應我,下次不管多重要的事出門,給我把外套穿上。”


    他從車後座把自己的羊絨大衣丟到林濮身上:“我出來殺人都記得穿秋褲,你呢?”


    “……”林濮眨眨眼,鬆開抓住他的手,“我自愧不如。”


    “所以。”舒蒙說,“在送你上班之前,我能問問你一些話麽?”


    “嗯?”林濮應了一聲。


    “你剛剛說的都是真的吧。”舒蒙說,“不是跟談判專家一樣,隻是找點借口先穩住我吧?”


    林濮知道該來的還是要來,低聲道:“……真的。”


    “七年啊……”舒蒙哼笑起來,“……現在我特別想看看那些信怎麽辦?”


    “別想。”林濮說,“我永遠不會讓你看見它們。”


    “隻要你存著,我就有看見的一天。”舒蒙湊過去,用額頭蹭了蹭林濮的額頭,“不過沒有報仇,但白撿了個男朋友,不虧。”


    ……


    舒蒙還是把林濮送到了律所,才轉身去了學校。


    至少在舒蒙說完那聲“男朋友”之後,林濮一時半會都還沒反應過來,直到到了律所還有點恍惚。


    ——“林律,林律!”


    “在。”林濮一下反應過來,抬頭看向王茹。


    “發什麽呆啊。”王茹說,“明天開庭啦,我們倆最後過一遍。”


    “嗯。”林濮揉揉太陽穴,“起太早,我有點困。”


    “傳說中的早起毀一天?”王茹笑著坐下來,“這案子結束後可以休息休息了,你不和舒老師出去玩玩嗎?”


    “他沒空,要準備期末……”林濮順嘴說了一半,感覺哪裏不太對,抬頭看王茹,心虛道,“忽然說起他幹什麽?”


    王茹馬上一臉笑意地住嘴。


    這什麽眼神,我這麽明顯嗎?


    林濮咳嗽一聲掩飾慌張,才繼續和王茹做庭前準備:“剛才說到哪了?”


    午休的時候,林濮吃完飯喝著咖啡,忽然心想這算是和舒蒙交往了嗎?


    好像和平日裏也沒有什麽區別。


    更談不上什麽如願以償。


    早晨的時候舒蒙似乎還沉浸在痛苦悲傷裏,沒有太多的心情去和他討論這件事,但一句“男朋友”對於林濮來說就足夠了。


    所以,慢慢來吧。


    ……


    王誌博的案子開庭後,因為沒有證據指向他犯故意殺人罪,最終直接當庭宣布無罪釋放。這意料之中的結果裏,隻有他們這些人才知道費了多大的力氣。


    在李遠的供詞裏,他通過電商買了清潔工的衣服,在給張芳萍叫了外賣後下毒,等張芳萍毒發身亡後,把她搬到了杜健明所在的醫院內肢解。結果杜健明那天搬運了一部分的屍體回家,兩人的屍體混在了一起。


    李遠晚間的時候拋屍,王誌博在垃圾桶旁遇見的清潔工就是他,之後他再在垃圾桶附近替換了王誌博的垃圾袋,嫁禍王誌博。


    李遠對他殺的所有人都觀察已久,他和杜健城的計劃周密,步步走得很冷靜。


    殺機也和林濮舒蒙猜得也□□不離十,不過還有個緣由就是李遠曾經非常喜歡的一位姑娘,因為借了這家科技公司通過基金而放的網貸,因為無止盡的利滾利,最後承受不住暴力催收後自殺。李念殺意的開端是公司被收購,殺意的執行便是因為愛人,總而言之,他在這半年裏先後作案六起,基本沒有翻身的可能。


    最後,需要證明王誌博無罪,就必然要知道到底誰有罪、誰嫁禍。而不是簡簡單單一句“他無罪”就可以做到的。


    林濮在往前麵對的所有案子裏,他知道要保持萬無一失,就必然要讓自己看起來無懈可擊。辯護就是雙方的博弈,每一句推翻對方論點的話,都可能被反過來,當作攻擊的對象。


    好在結束了。


    李遠和杜健城的審判還未下達,但是是遲早的事。以犯罪為樂趣的開膛手們,當然也不止他們二人而已。


    畢竟如舒蒙所說,所有人的頭頂都有一把無形的高懸之劍,時刻提醒著危險和不安。


    ……


    幾天後,林濮去了一趟海潭看楊黎黎。


    他帶上舒蒙給她做的曲奇餅幹和給她買的衣服。


    楊黎黎身體好後開始上學,也積極跟上了進度,晚上無事的時候讓林濮教她高中的數學題。林濮坐在她旁邊看了一會,覺得自己看公式看得眼暈。


    “別做了。”林濮放下筆喊她,“你把衣服穿上,我拍給舒蒙看。”


    楊黎黎跑去換了衣服,舒蒙給她買了一件看起來就相當貴的小棉襖,楊黎黎漂亮又瘦得和個衣架子一樣,穿上還挺合身。


    林濮給她拍了一張,無奈道:“你能不能別那麽做作。”


    “我哪兒做作了。”楊黎黎跑去看,自己的大長腿被拍得五五開,癟著嘴道,“你拍的好醜啊哥,你審美怎麽那麽直男。”


    “?”林濮看他,“這又是什麽形容詞。”


    楊黎黎自拍了兩張,還用自己手機修了修發給了林濮:“你發給舒蒙哥哥吧。”


    林濮心道我拍的哪裏不好看了,還是發了楊黎黎那兩張圖。


    “哎哥。”楊黎黎說,“舒蒙哥哥怎麽沒來啊,我還怪想他的。”


    “和你一樣,期末考。”林濮道。


    “你們倆……”楊黎黎捧著臉,“你們倆在一起沒啊?”


    “要你管?”林濮把她頭壓下去,“快點寫你作業。”


    他話音剛落,舒蒙一個視頻電話就彈過來了。


    林濮嚇了一跳,楊黎黎眼疾手快接了起來,湊過去和林濮的頭挨在一起,甜甜喊:“舒蒙哥哥!”


    “衣服穿得很好看啊。”舒蒙的背景是他們家小區,畫麵一抖一抖的,“……我剛回家,累死我了。”


    “你去哪兒了?”林濮說,“加班麽?”


    “嗯,是啊。”舒蒙道,“黎黎,餅幹好吃嗎?”


    “好吃啊!”楊黎黎馬上激動道,“哥哥,我下次想吃抹茶的。”


    林濮回頭看她:“哪兒有吃了一次還和別人要東西的?”


    “誰是別人啊?”舒蒙在那頭道,“林律師你說這話我怎麽那麽不愛聽呢?黎黎愛吃抹茶是吧,抹茶就抹茶,我再附贈你個奶油的。”


    “謝謝哥哥。”楊黎黎說,“舒蒙哥哥不是別人,我知道的。”


    林濮又好氣又好笑,任憑他倆胡說八道了一會,楊黎黎才把電話依依不舍給了林濮。


    單獨和舒蒙視頻電話還是第一次,畢竟在一起的時候可以算是朝夕相對,所以總覺得哪裏怪怪的。林濮出了楊黎黎的房間,站在門口看著視頻裏的舒蒙。


    “……我明天就回來了。”林濮不知道說什麽,隻能沒話找話的。


    “要我去接你嗎?”舒蒙問。


    “不用吧。”林濮道,“太早了,我打車去公司。”


    “嗯。”舒蒙彎眼笑了笑,“我想你了。”


    “……”林濮有點別扭,“啊,哦。”


    “你呢?”舒蒙說,“你不想我啊?我好失望。”


    “想。”林濮無奈道。


    看見舒蒙已經和前幾天的狀態完全不同,又變成了那個表麵斯文背地裏騷話一套一套的樣子,林濮就鬆了口氣。


    “我等你回來,進樓道了。”舒蒙說。


    “好。”林濮點點頭。


    舒蒙剛掛了電話,緊接著就猛地回頭看了一眼。


    夜裏的小區,隻有風刮動樹的沙沙聲,舒蒙的神色從溫柔褪去,死死盯著角落的地方。


    他驟然看見了一個人影,雙手插著口袋裏,在路燈下看著他。


    從腳底升起的涼意,讓他在那一刻不假思索地拔腿就跑。


    他快步登上樓梯,從口袋裏拿出鑰匙開門,迅速推門進去後靠在了門上關門,劇烈地喘息了幾下。


    屋子裏安靜極了。


    舒蒙踢掉了鞋,也沒有換上拖鞋,腳踩在冰涼的地板上坐在了沙發,他頭枕著沙發的扶手,蜷縮著身體慢慢躺下了。


    口袋裏的手機震動了一下,在安靜的環境中讓舒蒙又一下驚醒。


    他拿出來,是林濮。


    “我也很想你。”林濮說。


    五個字躺在屏幕上麵,讓舒蒙有那麽一刻的安靜和滿足,暫且忘卻了緊張,渾身疲憊下來。


    他在沙發上躺著,也不想開燈,不知不覺睡了過去。


    ……


    半夜被冷醒了兩次,舒蒙開了空調繼續睡,一早等晨光鋪在臉上,才發現外麵已經天亮。舒蒙爬起來腰酸背痛的,趴伏在扶手上休息了一會,才晃到衛生間去洗漱。


    舒蒙看著鏡子裏的自己,下巴上冒出了一排胡渣,他看了幾眼也懶得去理,頭發隨意用水抓了抓,去廚房拿牛奶衝了杯麥片。


    他邊喝著邊想,林濮不在的日子,他總覺得自己跟老婆忽然回娘家的男人一樣,怎麽變得那麽糙。


    好在今天天氣很好,這個點林濮應該在回來的高鐵上。舒蒙拿了車鑰匙出了門,走到樓下,下意識看了一眼路燈的地方。


    他看了一眼,又匆匆走了。


    連續兩天,他都覺得好像有人在看他,在夜晚尤為明顯。雖然前幾年偶爾也會有這樣的感覺,但林濮不在的這幾天,他清楚的看見路燈下有模糊的影子,一動不動站著盯著他。


    舒蒙開車到了學校,今天是期末考試第一天,他得監考不能遲到。


    一早上考完,舒蒙下午就沒事了,捧著一堆卷子準備速戰速決當場給批出來。


    他不想回大辦公室,準備窩去自己化學實驗室旁邊的小辦公室裏,剛走到門口,忽然有人叫住了他。


    “舒老師。”


    舒蒙回頭,愣了一下。


    “你怎麽在這裏?”舒蒙說。


    身後的是已經剪了齊耳短發、許久不見的張紫瀟。


    她幫著舒蒙托了一把卷子,低聲道:“我回來考試,高三轉學太麻煩了……要下學期才行。”


    舒蒙點點頭:“這樣。”


    自從勞德的事情之後,他還是第一次見到張紫瀟。覺得她瘦了一些,頭發短了倒也精神不少。


    當初林濮和舒蒙都猜想過張紫瀟才是讓萬於洋殺害勞德的初衷,但最終也沒有得到證實,這種僅有當事人才心知肚明的事,以後也不可能被證實,舒蒙看見她在自己麵前,有些說不出的感覺。


    他看了看時間:“下午快開考了吧,你快點回去。”


    “老師你……放學有空嗎?”張紫瀟說,“我有點事情想和你說。”


    舒蒙道:“怎麽了?”


    “……是一件我不知道該和誰說的事,我現在沒有能信任的人,我想了好幾天,隻有老師能幫幫我。”張紫瀟看著他。


    “我麽?”舒蒙眨眼笑了笑,“我必要的時候隻能幫你補化學,其他毫無作用。”


    “老師……求你了。”張紫瀟看起來真的很焦急,“就耽誤你一會兒,我有個朋友,我覺得我再不救她她可能會死。”


    第四卷 極樂和無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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