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微之收劍之後,眉目之間的霜色化開,“生死之道,在乎始終,看似分隔兩端,卻又於一點交融,你若想讓它們渾然隨心,便要對生死之間的物境與心境相會。”


    “我勝過你,是因為你對生的領悟還不夠,這便是弱點。”


    印宿斂目沉思,良久沒有言語,這一番話讓他的識海翻騰,又很快歸於平靜,“多謝父親教導。”


    印微之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後下了星鬥台。


    路過溫頌的時候,他忽然想到,還沒給過人見麵禮。


    若不知這是兒子的道侶,那給不給自然沒有關係,但已經知道了,不給就不合適了。


    思慮過後,印微之從納戒中取出了一方赭色玉盒放在了他手邊,“既是修丹道的,這株龍池草便予你了。”


    語罷踏劍離開了這裏。


    若叫重堯看到自己這個好友還有這樣大方的時候,說不定眼珠子都要被驚掉。


    龍池草,顧名思義,在龍池畔邊生長的靈植,萬千年來隻兩三株現世,而這兩三株皆被賣出了一個溫頌想都不敢想的價格。


    他望著躺在玉盒中的龍池草,忽然有那麽一瞬間,覺得自己脫貧了。


    不過這種想法也隻有這麽一瞬,他想了想,覺得不能收。


    等到印宿從星鬥台下來,溫頌將印微之贈他靈植的事告訴了他,“宿宿,你幫我把靈植還回去吧!”


    說這話的時候,溫頌的眼中充滿了不舍,他有心轉眼不看,然而玉盒中的龍池草跟長了鉤子一樣,將他的視線牢牢鎖在了上麵。


    印宿被他那副心口不一的模樣逗笑,“不必,既然給你了,收下便是。”


    “可宗主為什麽送我這麽珍貴的靈植啊?”


    溫頌總覺得受之有愧。


    印宿將人從地上抱起,“父親以為,我們是道侶。”


    他這樣一說,溫頌頓覺手上的靈植更燙人了,“可我們之間……不是宗主想的那樣。”


    說這話的時候,不知為何,溫頌心中悶悶的。


    印宿望著溫頌垂下的眼瞼,道:“既然結下了道侶契,自然是道侶。”


    溫頌聞言卻並未生出多少歡喜,他“哦”了一聲,沒再說別的話。


    印宿抱著溫頌回了長生殿。


    溫頌望著簷下的青綠色琉璃瓦,問道:“宿宿,我們不回洞府嗎?”


    印宿將人放在窗前的榻上,“我明日去劍閣,不知何時能歸,留你一人待在洞府不放心。”


    “明日就去嗎?”


    “嗯,”印宿坐在一旁,道:“我不在的這段時間,你若有事可傳音給父親。”


    “好。”


    翌日。


    印宿踏著烏青的天光離開了長生殿。


    劍門在九嶷宗的問道峰,算是一個小秘境。


    印宿取出身份玉牌遞過去,守門長老在探查過修為之後,遞給他一枚開啟劍門的密鑰。


    “多謝長老。”


    “進去吧!”


    “嗯,”印宿穿過關門,將密鑰嵌在了入口處的劍碑之下,當密鑰與凹處相扣,劍碑處隨即出現了一個黑色的漩渦。


    印宿緩步邁了進去。


    人影消失之後,密鑰碎去。


    劍門之後,有千萬道劍光等待著印宿的到來。


    其中的每一道皆帶者劍意。


    印宿迎接著四麵八方的劍光,手中握上了鴻兮。


    劍修是修真界默認的戰力最為強悍的修士,而這種強悍需要經過千次、萬次的生死之戰。


    兩天過去,印宿身上多了許多傷痕。


    時時刻刻緊繃的神經,一道接著一道的劍意,讓他沒有可以停息的時間。


    ——


    溫頌在印宿離開之後,便開始煉化異火了。


    青硯火初初蒙昧,未生靈識,一切全憑本能。


    因此在溫頌開始煉化時,依舊會有反抗,隻是因著他身體中滿是陰氣,相比來說不那麽強烈。


    溫頌感受著丹田中的疼痛,鼻尖滲出了細密的汗珠,當他的神識附著在焰心之上時,灼入靈魂的痛楚從識海延伸至全身各處。


    溫頌的身子不自主的顫了顫,他咬住唇瓣,讓自己保持清醒,然後將經脈中的靈氣全部引入丹田,靈氣之中攜帶著少許的陰氣,讓異火的煉化順利許多。


    十天之後,異火被徹底煉化。


    溫頌躺在榻上呼出一口氣,他心念一動,將異火喚了出來。


    青硯火是至陰屬性的火焰,因此顏色並不是如普通火焰的橘黃或者橙紅,而是一種透著冷色的銀白,焰心之處一點青色。


    躍動之時,似有青障抹微雲。


    異火飛到他的指尖蹭了蹭,然後又歡快的回了丹田,隻因溫頌體內的靈力屬水,又盛著陰氣,是最好的容納之所。


    因著煉化異火,溫頌的精力耗去許多,他閉上眼睛,昏昏沉沉的睡了過去。


    劍門。


    印宿的皮膚被劍光劃過,滲出的血液沁入衣衫,叫素白的道袍上又添了一分血色。


    他的目光淩厲,抬手揮出一道劍意。


    一次不行,就百次、千次……


    持劍者,不退。


    在不知揮出了多少劍後,劍光慢慢的越變越少,直至全部消失。


    與此同時,印宿倒在了地上。


    被劍門拖入了心境。


    他成了一粒種子,從泥土中蓄積破開包殼的力量,於春之始萌發新芽,而後隨風而長,枝繁葉茂成參天大樹,至秋葉落歸根,重歸泥土,等待著下一個交匯,更迭輪替,由死向生。


    這是自然的道。


    他又成了一隻飛鳥,從蛋殼中孵出,而後被推出巢穴,張開翅膀,飛向未知的世界,慢慢的由稚羽換成新羽,不知疲倦、不知風雨的飛向江河湖海,最後停於某一枝梢頭,向光而死,等待著下一次交匯,由生向死。


    這是□□。


    萬物皆懷生死,印宿想,他約摸找到了生死之間的交匯。


    印宿從一片混沌中醒來,銳利的目光轉為了平和,他拖著劍,緩緩踏出了劍碑。


    在接觸到靈力之後,他周身的氣息開始瘋狂湧動。


    守劍門的長老對這種情形早已見怪不怪,十分熟練的在印宿周圍布上了一個聚靈陣。


    印宿的修為、心境已不欠缺,是以突破的過程極為順利。


    兩個時辰後,劫雲到來。


    金丹期的雷劫是四九雷劫,雷聲攜著濃厚的紫雲滾滾而來。


    不消片刻,第一道劫雷落下,劈開了印宿的衣衫。


    隨後第二道、第三道……


    五個時辰之後,劫雷全部落下。


    天際降下紫氣,將他之前在劫雷中受到的傷勢修複。


    印宿取出一身玄色衣袍換上,他走到守門之人身邊,施了一禮,“多謝長老為弟子護法。”


    男子應了一聲,而後似是倦怠了一般,靠在身後的石碑上闔上了眼睛。


    印宿遂不再打擾。


    待回到長生殿,他先去拜見了印微之。


    “拜見宗主。”


    印微之聽到印宿喊他宗主,原本有些不高興,然而探查過他的修為之後,眼底爬上一道明顯的笑意,“金丹凝實,上有紫氣盤繞,當為上品。”


    “不負宗主教導,”印宿道:“若無他事,弟子便退下了。”


    剛說兩句話的印微之:“……”


    知道你是急著回去見道侶,但就算不能做到一視同仁,也不能這樣區別對待啊!


    他看著眉目疏淡的印宿,擺了擺手讓他出去了。


    “弟子告退。”


    印微之望著毫不留戀的印宿,心中生出了些感歎,果然兒子有了道侶就忘了爹。


    他這時卻忘了印宿從前待他也是極為冷淡的。


    ——


    偏殿。


    “宿宿,你回來了。”


    微微沙啞的聲音透著雀躍的歡喜。


    “嗯,”印宿走到榻邊坐下,他見溫頌的衣裳皺皺巴巴的,給他施了一個淨塵術,“衣裳怎麽成了這般模樣?”


    溫頌解釋道:“煉化異火的時候身上出了太多汗,我動不了就隻能這樣了。”


    “既然異火已經煉化,陰氣便可以完全引出了,”印宿從納戒中取出一粒勻儀丹,送入溫頌口中,“在這之後,除了練劍,我會一直為你引出陰氣,直到你身上的陰氣完全祛除。”


    溫頌吞下靈丹之後,經脈之中立刻泛起了一陣疼痛,“宿宿抱。”


    印宿見人疼的眼圈都紅了,還惦記著要他抱,有些好笑,“傻東西。”


    溫頌瞪著他不說話。


    印宿隻能將人抱了起來。


    兩人並未在長生殿待太久,傍晚時分回到了印宿的洞府。


    “宿宿,那個妖獸的獸皮要鋪在石床上。”


    “我存了兩個月的靈果有六十枚了,宿宿也不能賴賬。”


    “還有那個烈陽珠,要放在洞府的最上麵。”


    ………


    甫一回到洞府,全是溫頌指使印宿做這做那的動靜。


    半晌過去,印宿的脾氣都要被他給折騰沒了,“小祖宗,還要做什麽?”


    溫頌的聲音沒了,他看著倚在石牆上的玄衣青年,小聲道:“過來抱抱我吧!”


    印宿輕笑,“祛除陰氣的時候不是抱過了嗎?”


    “不一樣的。”


    印宿望近溫頌盈著期盼的眸子,沒有接著問下去,他抬步走向臥在石床上的少年,抬手擁住了人。


    “宿宿,我想你了。”


    印宿目中漾開笑意,“是嗎?”


    “嗯啊,”溫頌趴在印宿的肩窩,漆黑的瞳孔中好像盛的有小星星,“宿宿都沒有想過我的嗎?”


    印宿思慮了一下,決定將實話藏進心裏,“自然是想過的。”


    溫頌聞言,唇角彎出了一個燦爛的笑。


    在這之後,印宿確是如他所言,除了練劍,便是為溫頌祛除陰氣。


    隨著陰氣一點一點的引出,溫頌漸漸的能動一動了。


    他趴在印宿的腿上,聽他念《源流論著》,“人氣與天氣相應,如春氣屬木,脈宜弦;夏氣屬火,脈宜洪之類。反是則與天氣不應。”


    低沉醇厚的嗓音刮著溫頌的耳膜,叫他的忍不住用耳朵蹭了蹭印宿的腰。


    印宿拿玉簡敲了敲他的頭。


    玉簡由玉石所製,敲到溫頌頭上迅速讓他的額角紅了一片。


    由於動作不太利索,他隻能慢吞吞的抱住自己的頭,“你打我做什麽?”


    印宿放下竹簡,問他:“方才我讀到了哪裏?”


    溫頌回道:“死生論那一篇。”


    印宿聞言,抬手給他揉了揉額頭,“我以為你走神了。”


    溫頌把他的手推走,氣呼呼道:“事實證明,我是被冤枉的。”


    印宿看著他眼中的飛出的點點星火,笑著問他,“那你想怎麽樣?”


    溫頌見印宿不僅沒有一點悔過之意,唇邊還滿是笑意,心中的氣更多了,“起碼……也得讓我敲回來。”


    印宿將玉簡拾起遞過去,“敲吧!”


    說著他微微湊近,以防溫頌夠不到。


    印宿臉上的輪廓是極為柔和的,當眉目之中的疏冷散去,便多了兩分溫柔。


    溫頌看著任他報複的印宿,心中驟然生出了一種很軟很軟的情緒,他握著玉簡,輕輕在印宿的額頭碰了一下。


    “這樣就可以了嗎?”


    “敲一下,宿宿會痛,我舍不得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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