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擔的卷紙陸續被雜役抬上來,裏頭裝著的上千份薄薄答卷,便是一個個參科學子的命書了——


    是飛黃騰達還是寒窗再讀,一切全憑這卷中千千字與閱卷官的眼緣。


    閱卷的等級是格外嚴明的。在監官收卷後,所有卷紙已由彌封官一一糊名,並蓋上了“彌封關防”的騎縫紅章,以防有人拆窺換卷;後又會交由翰林謄錄院的書吏用朱筆謄抄一遍,以防官員辨字舞弊。


    可謄寫完後,朝廷又怕謄錄官中有受賄後直接替考生重寫答卷的,這謄錄後的副本便還不能徑直交給閱卷人批閱,尚需與考生的原卷一並送至禮部,由對讀生比對無誤後,一一落印、寫好經手人的姓名籍貫以備查驗,這才能交去閱卷人手裏開閱。


    可閱卷人又隻是參與閱卷的官員中最低的一等,頭上還有同考官、主考官。閱卷人覺得好的卷,隻能批一個“薦”字,再將這些“薦卷”交由同考官二次擇選,其中批下 “取”的,又呈給主考官親自過目,由主考官來定下“中”與不中,並將“中卷”上報朝廷,錄為貢士。


    而貢士定下後,又還待閱卷諸官內議一番,選出其中文采極好的,或政論極特別的,或極能取悅皇家的,這才能被納為殿試人選,擇時入宮,經天子作考、百官品鑒,較出三甲來。其頭甲分為狀元、榜眼、探花,賜“進士及第”,其餘的二甲賜“進士出身”,三甲賜“同進士出身”,到此,一屆科考才最終落成。


    在這一層層擇生中,主考官身為攜領閱卷之人,手中的權柄自然極大。


    按朝中規俗,曆屆閱卷的主考官,慣來是在一二品重臣中輪換,而裴鈞升任少傅的時機,恰趕在了上一輪的尾巴,排在了上科主考官張嶺之後,便替代了原應輪作主考的蔡颺上任,搶去了蔡颺入內閣後盼望多年的主考之職。


    加之裴鈞本就身任禮部尚書,從底層對讀官到閱卷人的點選,每一樣都多少插過手,更是出題人之一,機緣巧合下,所擁有的職權就遠比蔡颺來做主考還要大了,若說有心,想要瞞上欺下、一手遮天也不是不能,所以朝中各路便也格外睜大了眼睛盯著他——正如禦史台百般審檢、駁回他點出的官員。而驟然由主考降為同考的蔡颺,也就更該嫉恨他了。


    不過裴鈞要的,卻正是蔡颺這份嫉恨。


    如今蔡家因新政鹽案之事恨上了裴鈞,那必然會用蛛絲馬跡暗算裴鈞。裴鈞異位而處,心想蔡家最省事兒的做法,自然是讓蔡颺入院閱卷時見機行事,最好是拿徇私舞弊的罪名栽贓給他,以圖將他革職論處、甚至按律殺頭,正所謂一石二鳥。


    可巧的是,這也是裴鈞想要對蔡颺做的。


    而蔡颺若因嫉恨迷眼,那被請入甕中自然就更容易了。


    閱卷的第一日,因外院的閱卷人剛開始讀卷,尚未較出可薦、可取的交來惠文館中複閱,於是館中便各人守在各人廂房裏,相安無事。加之房外廊中還有禦史台的駐役看守,嚴防舞弊,又有一些帶刀劍的宮中侍衛巡邏,館中便整日都頗為清閑,風平浪靜。


    裴鈞在廂中閑來無事,又不想同馮己如大眼瞪小眼將公事翻來覆去地說,便早早翻了些館中的藏書來看。可他又一早知道馮己如是收了銀錢要替人換卷的,便也時不時瞥眼馮己如行藏,將人使喚使喚拖住腿,以防馮己如貿然行那換卷之事令對麵廂中的蔡颺察覺,惹來大麻煩。


    於是就這麽到了夜裏,馮己如時時被裴鈞指使著做這做那,還沒找到機會出去活絡,時辰就已該安歇了。


    和出題時不同,閱卷中的衣食住要鬆和多了,每個廂房後都設有專室以供閱卷官員休息洗浴。可裴鈞為了盯著馮己如,就遲遲不能洗漱安歇,隻作尚在翻閱典籍的模樣,漸漸地,也令馮己如略有不安起來。


    馮己如苦著臉坐在堂中圓桌邊,恭敬問了裴鈞一句:“裴大人不歇歇呀?您都看一天了,眼睛可要累壞。”


    裴鈞歪在羅漢榻上,把長腿擱在小木桌上晃了晃腳,悠哉道:“無妨。這書有意思,我許要看完了才舍得睡,你先洗了歇吧。”


    馮己如看了眼裴鈞手上極厚的一本《西域方物集錄》,無言好半晌,眉頭都皺緊了。


    他默默掏出絹子點了點腦門兒上莫須有的汗,又見裴鈞似乎真是意趣盎然、手不釋卷的模樣,還不知要到幾更才會睡下,眼見並不是他這把年紀能熬得過的,便隻得點了頭,先強笑道:“那下官就恭敬不如從命,這廂……就失禮了。”


    說完他起身叫了雜役,在後堂中架起屏風洗漱起來,待慢吞吞地洗好了撤去屏風,卻見裴鈞果真還在另側燈下抱著書讀。


    馮己如抿了抿唇,再度試探道:“裴大人身在禮部首位,卻依舊奮心向學,真真叫咱們底下人汗顏呀……可明日大約就有薦卷、取卷送來了,大人便還是早些歇了罷,明兒一早就得起來做事兒呢。”


    裴鈞卻隻盯著書道:“無礙,我日日都晚睡,早慣了。你先歇吧,不必拘禮。”


    馮己如神情又起一絲苦悶,見裴鈞確然是個八風不動的模樣,到底也隻好再次與裴鈞打禮告了安,戀戀不舍地先去躺了。如此又過了一個多時辰,待到月上中空,夜寒露重,裴鈞手中書的一大半都已看完了,後堂的另側才傳來馮己如均勻又沉悶的鼾聲。


    裴鈞聽了會兒,確信那不是裝出來的,這才放心擱下了手裏的書,叫水洗漱後吹熄了燈,合衣上床臥下——可卻也不敢睡實,隻閉眼養起神來,以防半夜真睡實了,馮己如又爬起來生事兒。


    可閱卷裏這麽日防夜防的還得防到他解決了蔡颺才是個止,一時他又不免歎了口氣,心裏老實生出份兒疲來。


    ——實則官中之爭永遠如此。


    在鬥爭中為了存活,人須得日日夜夜、時時刻刻緊抓著岸邊枯藤不放,一旦哪日疏忽撒了手,那一切費盡心血爭奪來的東西與想要維護的一個個身邊人,就都會被卷入深不可見的潭底,成為失足者的陪葬。所以一旦被拉入這泥沼,往後就絕無寧日,而往往叫官中之爭生出不同的,也並非誰比誰聰明、誰比誰權勢大,而隻在於誰比誰更能熬罷了。


    此刻裴妍還在刑部大牢裏,被朝中與裴鈞敵對者拍作了砧板上任人刀俎的魚肉,故裴鈞自認絕不能有一絲一毫的懈怠,他必須要撐住、熬住,否則哪怕一個不小心,都會叫事情無可挽回。


    前世他已任裴妍孤苦抑抑了二十年,今生便絕不能再讓她與親子薑煊死別或生離。


    而這一想起了薑煊來,裴鈞腦中又憶起孩童早間守在他馬車邊憨憨念詩給他送行的模樣,壓在心口的悶頓,便仿似漸漸淡了些。由此再想到薑煊眼下正在晉王府裏,也不知會不會賴著薑越那清貴端莊的人陪睡覺、講故事,會不會領著狗在薑越幹幹淨淨的院兒裏啃花撓牆嗷嗷叫,又會不會央著薑越領他上街買泥人兒……


    思及此,他一時直想飛到晉王府去看個真切,好知道薑越究竟會怎麽應對那賴皮孩子——


    那一定和他不同。而薑越慣來是更溫和的,和看上去不同。


    想到這裏,裴鈞忽而發覺自己已平靜下來。雖另側馮己如鼾聲依舊,屋外還有蔡張虎視眈眈,朝中上下烏黑、山河風雨如晦,可他此時此刻躺在這暗流洶湧的薄冰之上,隻要想起薑越一句“一切有我”,心中竟就無比安然。


    如此一夜無話。翌日一早,館中諸官還未醒轉,裴鈞已起了身來在廊下打拳,尚同一院子駐役、侍衛有說有笑,待膳房做好了熱粥饃饃,他大口用了,這時才見馮己如打著嗬欠走出廂房,便還神清氣爽地道了個早。


    馮己如對上司的精神頭已然服氣,心有戚戚地請了早安,便也拘束地坐在裴鈞身邊一起吃完了早膳。


    二人起身時才見對廂的蔡颺走出來,裴鈞便不鹹不淡與蔡颺寒暄兩句睡得如何,不免話裏話外譏誚二三,引蔡颺一早起來就紅脖子粗臉,他自己卻又嘻嘻哈哈地拍屁股回廂房看書去了。


    可是他剛坐下拿起了書,倒見馮己如趁他不在意,抬腳要往外走。


    “馮侍郎去何處啊?”裴鈞叫住他。


    馮己如一凜,腳步頓在門口:“下、下官去解個內急。”


    裴鈞抬眉點了點頭,心道這馮己如大約是急了。畢竟若此時再不去同閱卷人通氣,那若到時候薦來的卷子裏沒有他要照顧的那份,那他有心照顧也鞭長莫及,收來的銀錢就得退回去了。


    馮己如見裴鈞隻是點了頭,也不像頭日他要如廁般還讓他趕緊回來交代事務,心下一喜,連忙撈袍往外跑去了。


    裴鈞看著馮己如背影拐過側邊廊角,又見對麵蔡颺回了廂,稍坐一二便起了身來,向方才說笑的幾個駐役、侍衛點過頭,著他們盯著此處,塞出些銀錁子,接著就往馮己如的方向跟去了。


    裴鈞早就猜測,馮己如此番換卷,憑的應是與行賄考生約好的“關節”來辨認答卷。如此他便想,若是能將這關節舞弊之證塞到蔡颺身上,那馮己如犯下的事兒也就能栽在蔡颺身上了,到時候事情敗露卻無需馮己如認罪,馮己如更該會千方百計幫裴鈞坐實這栽贓。


    “關節”原指考卷成文每一股的承接,可用這承接處的字句賄官作弊的事情多了起來,這詞兒就不再是原來的意思了,而變成了言明了何字開講、何語承題、何話大結的暗號。


    考生按照約好的字句關節作好文,受賄的官員辨認卷紙就無需拆去彌封、無需識別筆跡,隻用看卷內的作答是否符合約定,就可尋出試卷動手腳。而馮己如為官多年都在禮部上下做事,雖官位常年不怎變動,但早也算是深諳科考行事之理,所以早在出題後便匆匆趕往禮部重新歸置試卷,為的應是叫他想動的卷紙排在特定的順序,這樣就能在閱卷人抽簽後,通過擺放與分發算出那卷紙在哪一號閱卷人手中,從而找到那人行買通之舉,省時又省力。


    難隻難在,閱卷人和出題人一樣,都是宮裏定下的,在閱卷官前往惠文館的頭一晚才會告知,而所有閱卷官員到惠文館之前,除了主副考官,更是彼此都不知誰是誰。故馮己如若想要從閱卷人處提前將行賄考生的卷紙變為薦卷、再安排好卷紙薦來他此處,就隻能待入了惠文館,再臨時行事。


    那廂馮己如已快步走到了外院閱卷人的住處。因他是今科副考,一眾差役也並未驚奇他來了,隻當是來指派事務的。


    馮己如先裝模作樣責問了兩句閱卷甚慢,說今日必要呈上些好卷雲雲,稍後便暗地使銀錢讓相熟的館役透露了前一日抽簽的情形,從而算出了他要照顧的卷紙分去了何人手中。


    而閱那卷的又恰是個禮部主事,馮己如便找了個公事的由頭,叫了那主事去一旁竹園裏,一麵擦著額上細汗,一麵打賞了周遭幾個侍衛、駐役,說要提前吩咐一二放榜錄貢之事,此乃朝中機密,望能回避一二。


    侍衛、駐役拿錢閉嘴,遠遠繞開去,馮己如眼見他們走遠,便張口許給那主事二百兩銀子,要他助自己一臂之力。


    主事是禮部的主事,馮己如是禮部的侍郎——且不說主事不敢違逆這頂頭上司的要求,隻單說這二百兩銀子隻為他簡簡單單薦上一卷、換下一卷,到底也是個容易錢。而一朝上下都在貪、都在亂,這銀子還是他上梁不正的頂頭上司送來他跟前兒的,他又憑什麽要同這送來了嘴邊的銀錢過不去?自然半推半就地應了。


    馮己如見此,便掏出了寫有關節的字條來,低聲囑咐那主事道:“那學生原也有些才學,隻求中個貢生,不求進士,中了榜也絕不會紮眼,你就小心些看著辦,無需驚怕,好處是少不了你的。到時送上來的卷子,你一定要想法子放在乙箱裏,這樣抬來館中才歸我手下,記住沒?”


    主事接過那字條,哎哎點頭。馮己如眼見妥當,便不作耽擱地往來處折返。


    主事待馮己如走遠,仔細記背下那字條上的關節,收入袖中便往閱卷房去。可一進門,他竟見自己的閱卷號房裏已然坐了個人——


    此人正是今科主考、他上司的上司,禮部尚書裴鈞。


    主事腿一軟扶著門框,還未來得及見禮,裴鈞已和氣地向他笑道:“馮侍郎方才吩咐你事務了罷?說什麽了?”


    主事立馬知道是馮己如行蹤敗露,叫裴鈞察覺了所為,此時已心頭擊鼓、腦袋發懵,撲通一聲便跪在地上,立馬招了:“稟大人,馮、馮侍郎讓下官薦一卷子……說要放乙箱裏過給他,還給、給下官送、送了份兒關節來,下官也是聽令——”


    “什麽樣的關節?”裴鈞好整以暇坐在他閱卷桌邊,向他伸出手道:“來,給本院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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