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家酒宴常分內外兩庭,外庭在正堂之前的院落擺設,用以款待公事往來之人,內庭宴飲多設在正堂後的花園裏,用以招待家親。如此分隔內外,便是個公私分明的意思,而張家內庭的席,又更是從來都擺到後院去的。


    大概是與後院親朋話告一段,張嶺就出來瞧瞧外庭賓客,然這庭中吃喜宴的外賓又無一不是因仰慕他張嶺而來,是故他的出現,又讓庭中人都一一停箸,就連正由張三逢迎的一桌,也起了身來向這家主抱拳行禮。


    裴鈞坐在薑越身邊,此時若起身,就全了和張嶺的師徒情麵,不起身,也算作同級官員無需多禮,正猶豫著起與不起間,卻見身邊薑越已經站起來,於是也沒得選了,隻好慢悠悠地跟著上司起了身。


    不遠外張嶺正要下廊,其身後月門方向卻忽而走出個青年與他低語。這青年是張嶺的庶子張微,向來打理著張家門下各處書院,這時狀似來尋張嶺報備事務。


    張嶺沉眉聽完,雖淺淺點了頭,卻又仍舊拍了拍嫡子張和扶他的手背,似乎示意張和再過去看看。


    張和聞意,便即刻退身往後院行去,而張微因此無言地看向張嶺一眼,最終也還是不語,隻沉默反身,快步隨張和去了。


    張嶺一生至今,有妻三任,妾兩人。一妾潘氏生下二子張微,已於數年前過世。第一任妻子林氏,早在四十年前就因愛嚼舌根又縱仆傷人,被張嶺休離出府,留下的兩個女兒已分別嫁人,而第二任妻子劉氏,更是進門不到一個月就被休了出去,隻因在飯桌上為內院用度之事頂撞過張嶺的母親。一年後,張家從博陵名門閨秀中悉心為張嶺覓得王氏為妻,而王氏溫情靜性,沉默寡言,進了張家也終叫合適,後幾年又順利生下了嫡長子張和,嫡幺子張三,便慢慢坐穩了主母的位子,接著再日益閉口不言起來,家中就更是無從風浪了——


    那平靜,一如他張家人世代冰封的張張冷臉。


    裴鈞與那方廊下的張嶺遙遙對視著,隻覺多年來張嶺眼中除卻冷厲和嚴酷,還真是從未有過別種神采,而若是不察那張臉上多添的風霜老痕,眼下的張嶺,也真真和他十七歲時初入張府所見的張嶺並無半分不同——


    無非隻是這空庭多了嘈嘈,夏末換作春初,彼時移到此時,他也由少至壯、匆匆死去,再經由輪回又趕赴人間罷了。


    一切不過是少了雨。


    他至今記得那年京中的暑氣,悶人,燒心。入秋前的氤雨蒙混豔陽蒸濕他青衫,他跟在張嶺巍然的背影後,快步走進了這恩國公府。


    一入前廳便看見那口傳說中的翹頭大棺材,他不禁嘩地一歎,抬手就想碰碰棺蓋上的金墨題字兒,可連指頭都還沒放上去,此舉就被張嶺斷然喝止了:


    “此乃祖皇禦筆親書,隻可遠觀,不可褻玩。”


    十七歲的裴鈞方知這聖人的名聲是摸不得的,連忙咋舌收手,又隨張嶺繼續往裏,行至廊上,見一位神容安和的婦人正領著妾室打月門裏走出來。


    這婦人便是王氏,妾為潘氏。裴鈞笑著叫了聲“師娘”,喊了聲“潘姨”,僅換得潘氏拘謹的點頭,和王氏一句“有禮”,又聽王氏與張嶺恭敬道:“今日全德寺施粥,家裏的捐物也都備好了,這正要拿去。”


    張嶺聽了,立在廊下點頭允準:“那就去罷。”


    這時外邊有人叫:“二爺回了。”即刻,二十來歲的張微就拿著些書卷從外頭匆匆進來,一見庭中有人,便先止步問了張嶺的安,看家中女眷也在,又低頭叫了聲母親。


    一時廊上的兩個女人都抬了頭,可最終應他的隻是王氏:“微兒從書院回來了。來,見過老爺新收的學生。”


    “學生?”張微奇了一句,“父親不是不收學生麽。”卻見一旁潘氏趕緊朝他皺眉搖頭,又轉眼瞧見張嶺臉色,便肅容收了話,隻與裴鈞相互一揖,各自報過名、字,就捧著書卷向內院去了。


    張嶺沉默目送其走入月門,由著王氏二婦行禮告別,叫了許叔來,向裴鈞道:


    “以後你就住翠堂耳廂,這便隨許叔去收拾罷。”


    於是從那一日起,裴鈞就開始住在這裏。


    張府的內院極清淨,也極清靜,當中行人無言、敘話低聲,偶有古琴音韻,卻從無高呼大笑。這似將滿園草木的濃淡都襯出個限度來,就連花意都沉穩而端莊——在春夏絕沒有過紅的桃荷,秋冬亦沒有過豔的菊梅,鬆柏青得剛剛好,叢叢竹子開扇成規整的形狀,叫廊前榭角最散不去的,隻是那四時不敗的綠。


    裴鈞曾住的翠堂就遍栽竹子,耳廂雖不大,用度倒十分周全。隻不知怎的,裏頭的東西他總用不順手。後來住了半月他才明悟,原來張家的布置本就與自家不同,甚至與他去過的梅府、蕭府都絕然不同。


    畢竟尋常住家的器物布置,總會為方便主人就因習而改,可張府的器物布置,竟是為了規範人習性才那般擺放的:比方內寢是一定不存紙筆的,若要讀書動筆,一定要人換好衣服走到外間去端端正正地讀書動筆,這就喻義睡覺的地方一定給睡覺用,寫字的地方也一定隻寫字,不可在睡覺處讀書,也不可在讀書處睡覺。


    可裴鈞卻不管這些。


    他從前夜裏難眠時,照樣常將經史帶到榻上翻翻催眠,每每看到想闔眼,就把書胡亂塞在枕下,可待次日從學監回來,書卻一定已被收回了外間的書架上。一切他用過的水杯、茶壺甚至夜壺,也都會被下人日複一日地擺放在絕對特定的位置。若不是床頭還擺著董叔給他送來的蕎麥枕頭,那他住得再久,這屋子一眼看去也隻會每天都一個模樣,絕不會有一絲一毫屬於他的味道——


    有的永遠隻會是張家的味道。


    張家人刻板自律,每日非常早起,也非常早睡,一日三餐常有固定的菜式,過的日子是初一就能瞧見十五;逢了年節,歡慶亦是有節製的,就連下人掃灑浣衣的步驟和時辰都有定數——


    倘使哪一天,其中有哪一樣變了,那定是出了天大的事情。


    那年中秋剛過不久,一日宮中半夜來人,急急請走了張嶺。原該清晨做事的下人都因此驚動早起,可家主的飯食又不必再備,這一出,頓時叫府中整日的事務都變了樣,而當張嶺夜裏回來,也果真帶回個驚天的消息:


    時隔三年,倫圖族再度舉兵進犯,已攻破北地五城。蕭老將軍臨危受命,七日後就要帶城北營的赤峰軍前往江北與戍邊軍匯合作戰,而身兼北營監軍的晉王薑越亦在禦前領旨,不日也將隨行出征。


    當年裴鈞的父親便死於倫圖刀下,英魂逝去才剛三載,不想那倫圖竟如此快就卷土重來,這叫裴鈞聞訊,直恨不能提了大刀隨蕭家上陣殺敵。


    可麵對少年裴鈞滿目的赤紅不忿,老臣張嶺卻隻如常將一遝書冊靜靜放在他麵前,沉聲吩咐道:“今日晉王的讀悟還未送去,你這便去罷。”


    裴鈞忍著一腔痛意道:“晉王爺不日就要去北疆了,哪還會讀書,我再送去又有何用?”


    張嶺平靜道:“萬事固有,其律不變。仗總會打完,晉王總會回來,戰事不過一年二載,成敗也隻殺伐之間,死生意氣皆是短暫,唯有強國強兵才可長遠……為此,不論君臣,都不可能隻拿刀劍。”


    他空歎一聲,眉目因疲憊而斂起,放在書冊上的手指輕輕叩響了封皮,低聲道:


    “國變者,將也;變國者,臣也。子羽,等你往後入班為臣,當謹記此訓。”


    也許是張嶺的話在裴鈞心中留下了種子,更也許是裴鈞終究隻存著做天和尚撞天鍾的頹誌,無論如何,裴鈞那日終是別無他選地拿起書冊往晉王府去,渾不知那將是他最後一次給薑越送書。而就算知道,他大約也依舊不會覺得這與從前的每一次送書有什麽不同,當他離開時,也同樣不會費心去與薑越好好告別。


    他隻會覺得輕鬆罷了。


    那夜他本以為薑越會隨意收下書就趕他走的,再不用他等待多時才帶走課業——畢竟戰事臨近,哪個要上沙場的人還會有心思寫什麽風花雪月的讀悟?可他沒料到的是,將要遠征的薑越仿佛正因了戰事臨近,而更留戀起了安平之境的寸絲寸縷般,聽聞他來送書,竟還特地迎到了正堂上。


    那時薑越剛出宮,身上是未褪的朝服冠冕、鑲珠綬帶,厚重的色澤和壓肩的紋飾重重裹住這年僅十八歲的尊貴親王。正堂中光明的燭火映照他年輕而英俊的小臉,映亮他看向裴鈞的一雙眼睛,也映亮他身後木架上所掛的,一襲泛起冷光的禦賜銀甲。


    他接過裴鈞奉上的書,似乎想了很久,才頓頓說一句:“大約今後你不必來了。”


    裴鈞心裏揣著事兒,不過隨口順他一句:“是,聽說王爺就要出征,祝王爺旗開得勝,早日歸來。”


    說完他悶頭告退要走,卻不想身後薑越忽而出聲:“……裴鈞!”


    他沒耐煩地皺眉回了身,按著脾氣低頭一應,過好一會兒,隻聽正堂蒼白的寂靜中,獨獨落下了薑越重回清冷的一歎。


    他抬眼,見薑越正深深注視著他,麵色一派肅靜,可眉心卻有如春水吹皺的淺痕,雙眼也似凝了霜雪。


    片刻後,薑越自語般再歎了一聲:“……罷了。”接著便從朝服堆砌花紋的袖口下伸出修長白指拿起書冊,用冷絕的口氣徐徐道:


    “他日孤不知何時歸來……亦不知還能否歸來,今日,孤想再寫次讀悟,便煩請你等上一等。”


    這仿似是最後關頭都不放裴鈞一個歇息,叫裴鈞聽來直覺煩躁,可對上薑越的一雙明眸,他卻見那少年王爺捧書看來的眼神裏,似乎有有種請求般的期盼。


    這就更叫裴鈞窩火了,卻又隻能強忍著應下。撣了袍子坐上右座,他皺眉看著薑越身後那套鋥亮的戰甲,心想便等——左右隻當是最後一次了。


    薑越見他一坐,即刻叫人端了紙筆到堂上來,也不去換下朝服,隻摘下冠冕,坐在裴鈞上首的桌邊就鋪開書冊黃箋,扭頭看了裴鈞一眼,見裴鈞竟正看著他這邊,不禁一怔,又連忙低下頭了,抬手捂了會兒耳朵,這才斷斷續續地邊讀邊寫起來。


    堂中獸爐裏的彤香一點點燃盡,又被下人添上。裴鈞等了良久還不見薑越寫好,便從那戰甲上收眼瞥了薑越一下,一心隻覺這小王爺著實磨蹭,又見薑越一會兒看書一會兒看紙,一會兒還偷眼兒看看他,就更覺得薑越是拿此事作弄他的,絕不會輕易放他走掉。


    然幾頁讀悟終究還是寫不了太久。快二更時,薑越總算寫完。裴鈞大功告成,正收書就要走,卻聽薑越略有踟躕地抬頭開口道:“七日後一早,大軍就開拔了……”


    “我知道。”裴鈞把薑越字跡清挺的黃箋胡亂夾進書中,“蕭臨也去,那日我會去北營送他的。”


    薑越聽言,眼睫一顫:“……你會去?”


    裴鈞悶悶敷衍一聲,心想若不是母親阻攔,他就不止是送蕭臨走了,他該是能和蕭臨一齊上戰場去為父報仇的。


    想到這兒他歎口濁氣,抓起書冊說了告辭,順嘴也添句“盼王爺平安凱旋”。


    也不知薑越是否因在意性命,那時竟還很認真地應了一句:“好,一定。”


    看著薑越眸色純淨,裴鈞反倒有了絲別扭,離開的腳步就更是匆匆。可抱著薑越寫好的東西急急轉過王府影壁的時候,他還是心有欠欠地回頭看向那堂中禦賜的戰甲,不料,卻見那薑越還立在正堂門口向他望來,此時正巧逮住他回頭,還更上前一步盯著他看。


    裴鈞一時臉熱,連忙抬腿跑出王府。那時因想著蕭家當日領旨,應是不會再連夜趕回軍營,他便沒有再回張府,而是回了家去,預備換過衣裳就去尋蕭臨吃酒。


    豈知到家時,董叔竟說蕭臨已在他院兒裏等了老久。待他三步並作兩步跑去一看,見蕭臨果真坐在他院中石桌邊,也不知已坐了多久。


    蕭臨身上還穿著軍衣皮甲,麵前的茶是一點兒未動,不過隻靠著石桌發呆,仰麵望著空中秋月,幾步外看去,他臉上似有希冀,有興奮,卻也有困惑或茫然,還有一絲怕。


    ——那是少年人上戰場前再常然不過的模樣。


    誰都渴望建功立業、英名垂史,可當下眼前能看見的,卻不過隻是未卜的前路,和一些隱沒在縹緲裏的盼望與遐想。他們無從知曉日後是會折戟斷魂、血染黃沙,還是他年歸來滿城誇,他們隻知來日要走,可離開了,又不知何時再回來。亦不知是騎著高頭大馬回來,還是躺在素布封裹的棺車中回來……甚至,是再回不來。


    蕭臨那時的興奮與期盼,裴鈞明白,卻難以感同,而蕭臨對將來的思慮與憂怕,裴鈞沒有,也更解不得。他隻知自己與蕭臨十歲相識,都出身將門,幾年裏是一齊練拳學武、在軍營打滾,原本正該一起入營參軍,可至今蕭臨終要披甲上陣了,他自己卻要讀那沒用的書、考那沒用的學,走一條天下男子中最最安穩卻也最最平庸的路——


    他竟要去做官。


    一切就像那夜家中的桂花陳釀,原是棲在同一缸中的酒水,可一朝入了青壺,卻斟去兩盞不同的杯中,盛著月下少年兩兩相對的倒影,經此一飲,他日就是兩番境地。


    他們喝酒,打鬧,招招一如從前,推杯間,蕭臨說起軍中,裴鈞講起學監,有糟心的,也有好笑的,漸漸都隨酒意沾染眉梢眼角。


    蕭臨大裴鈞半歲,從小壯實,身量也總高過裴鈞半頭,沒有一絲的弱秧相,是準準兒的將門虎子模樣,說起話來字字透亮,歇語時,挺俊的臉就在月下泛著酡紅,頃刻濃眉一皺,認真看向裴鈞道:


    “我明白,你是想去的。”


    裴鈞喝昏了頭,趴在桌上扭臉盯著他,迷蒙見他也抱臂趴過來,同自己挨在一處說:


    “裴鈞,你聽著……我上去,就是替你上去了;你活著,就替我好好兒活著。”


    那一刻酒迷上了腦子,周遭月影亂動、枝葉碎響,眼前蕭臨靠得太近,裴鈞瞠目看了他許久,突然便不知為何而動,探起身就咬住他唇瓣,揪著他皮甲前襟一拉,另手就解向他褲子——


    “裴鈞!!”


    蕭臨嚇得一耳刮子揍在他臉上,跳起來就驚聲一斥:“你他娘找死!!”


    裴鈞的酒意立時在腦門兒一懵,散了,此時方覺出左臉辣痛。他眼前昏花一陣,剛醒悟釀下大錯時,扶桌站起身來,卻被人一把推開去,還未及追上,就見蕭臨奮足一躍奔出他院門了。


    片息,牆外傳來聲馬嘶鞭響,霎時鐵蹄一揚、噠噠漸遠,一如光陰,倏忽逃竄。


    七日後,他自然沒臉去送蕭臨。


    爾後大軍北上,戰事拖了一年又三月,至次年隆冬,天下急調糧草、凋敝民生,可軍資依舊捉襟見肘,任誰也知這當中該是何等的盤剝貪墨、層層抽油。


    那時裴鈞入張府已快兩年,日日都活在張家克己守法的刻意平靜下,幾乎已覺壓抑到窒息,偏偏時常跟隨張嶺出入內閣行事辦差,所見所聞又多得是朝中不平不靜之務,終有一日,他為著張嶺讓他送去征調司的一紙公文,第一次和張嶺大吵起來——


    “又要罷免?”


    裴鈞捧著那公文問張嶺,“師父這麽層層罷免官員,不是抄家便是流放,這仗未打完,運糧的官就先沒了,那就算征得糧草千萬,沒了人,又怎麽送上前線?”


    張嶺冷眼看著他道:“貪墨者按律當斬,若不嚴懲,就算朝廷再有糧草千萬,也遲早被他們蛀空,你卻要質疑我做錯了?”


    “可戰時不比平日啊!”裴鈞指著他桌上的吏部名冊道,“短短一年間,北地官員已清換數度,地方政令朝發夕改——懲貪雖是該的,可您這一提罷免就是三四個要員,抽調新官上任的信件一來二去是十來日,這十來日中若是糧草到了,誰去將轉運接上?這多出的時日,難道要叫邊關將士餓著肚子白等麽?”


    張嶺提高聲音:“朝廷的轉運令早早便達地方,底下自然有官差各司其職,此事不用你來操心!”


    裴鈞荒唐道:“那官差就不貪了?運糧的人若也貪墨,頭上豈非連個問責的人都沒有?且朝廷往天下征召糧餉,輜重千裏本就費事,卻次次還等南糧北運,這本就不妥!為何就不能把精糧就近兌換成更多的生穀、粗麵?若是以一五之例將精糧換作麩糠,更是早可解千軍萬馬燃眉之急,絕不至於大軍饑饉、為敵所困,一兩千人活活餓死——”


    “麩糠生穀是畜生吃的!不是給人吃的!”張嶺拍桌站起來怒斥,“千軍將士拿性命殺敵,難道卻要朝廷拿牲畜的口糧來辱沒他們?若如此,天下何人還願為朝廷賣命!”


    “那若是守著師父這道理,難道畜生還活著,人就得死嗎?”裴鈞看著被當世譽為清流的張嶺,一時隻覺這世道荒謬極了,“師父沒有看過田地荒涼,沒有看過饑民奪食!您隻坐在這清淨院子裏,罵著貪官、批著文書、吃著朝廷下放的公糧——您不會餓死!您不會被圍困!可他們會,那些將士會!”


    “放肆!”張嶺怒得揚起桌上的文冊就摔在他身上,即刻奪過他手中公文,高聲喚來張微送走,接著,便喝令裴鈞去祠堂前的窄院中跪下反省,於漫天大雪中立在廊上冷冷垂視道:


    “裴鈞,做官不是弄權。”


    裴鈞跪在冰冷的厚雪上,赤目酸痛道:“我沒有弄權。”


    “還敢說沒有?”他頭頂傳來張嶺的厲斥,那聲音比割在他臉上的風刀更冷:“為官者犯法,當嚴懲不貸,可你不僅質疑我罷免貪官,竟還想任用他們打壓汙吏,甚至要換糧為麩、助其開脫——這若不是弄權,什麽才是弄權?……所幸今日你非朝中官員,言語荒謬還可教誨,他日你入班為臣若還是如此做派,則我朝天下,怕是又要多出個權奸!”


    裴鈞的雙手在膝上緊握成拳頭,梗著脖子要大聲反駁,可當他抬起頭來,卻隻看見張嶺失望離去的背影。


    一時淒冷的酸意湧入心間,他發起怒來兩把拍開膝下的雪,跪在地上隻覺眼中滾落刺痛,胡亂抹一把臉,腦中全是先父與蕭家人溫煦的笑顏,是忠義侯府滿園的刀劍,是正廳中懸壁的猛虎,和滿府喪白中母親抱著裴妍流下的淚。


    ——他不是弄權。


    夜裏,雪停了,裴鈞膝蓋卻早凍得麻痛,幾乎就快沒了知覺。


    忽而廊角一聲枯枝輕響,他抬頭,隻見是主母王氏,正站在圓門邊的夜燈下看他,背襯著一捧瑩黃而微弱的光。


    “……師娘。”他低啞叫道。


    王氏聞聲,神色中即刻就見擔憂與不忍,可卻終究沒有走近一步,甚至連應一聲都不敢,很快就拉著裘袍背過身去,徒留風中一聲微乎其微的細弱聲響:


    “……對不住。”


    裴鈞應聲極目去看,隻見那燈下的婦人已又走入黑暗裏。


    這些往事,他至今憶來總覺好笑——想這張府上下個個自詡豪傑清流,可他們卻為難一個十八、九歲的孩子跪在冰天雪地裏,唯一走來看他一眼的,還隻是個懦不敢言的婦人。


    可就連這婦人之仁也都被夫綱抑製。


    每當張嶺訓斥張和、責罰張三,裴鈞從沒有見過王氏頂撞、護短,張府之中,也沒有任何人敢頂撞張嶺——唯獨除了他這姓裴的。哪怕是次年潘氏病逝,張微因了父親、主母尚在而不可為生母服喪時,也隻是紅著眼睛跪在後院一架小小的棺木前,沒有說出任何一句話來。


    便是那時,裴鈞才決心一定要離開這裏。


    而今時今日,算上前世,他已與此地闊別十八年之久,再歸來,一切恍若劇變,又恍若未變。他看著張和、張微、張三和張嶺,隻覺自身魂靈中屬於少年時的那些情緒起了又落下,此時竟隻像個局外人般,憶起那曾發生在這府中的一切,仿佛也僅僅隻是個夢。


    思緒紛飛間,周圍人聲漸漸回複了清晰,他回神,見張嶺已走到這方桌前,朝薑越行了禮,淡漠的眼神從他麵上掠過,沒有一句問詢,和往後多年在官中相見一模一樣。


    於是裴鈞便也懶得開口了,更不會再叫他師父,隻靜靜陪立在薑越身邊,看薑越從袖中取出精致木匣遞給張嶺道:“此乃蜀中香物,為道家多用,雖非名貴,卻清香凝神。孤初次造訪貴府,聽聞張大人愛香,便備下此禮,想贈與張大人,望張大人不要嫌棄。”


    “豈敢豈敢。”張嶺連連作揖,“老臣謝過王爺厚愛。可今日小兒喜宴,老臣身為其父,收受厚禮到底於理不合,王爺還是——”


    “您就收下罷。”


    裴鈞突兀出聲,看了張嶺一眼,佯作吹捧上司道:“晉王爺百事纏身、殫精竭慮為朝廷做事,卻不忘趕回來給學生道喜祝宴,此乃師德也;知道您愛香卻廉潔,便特意尋了這非金非玉之寶奉送,此乃君德也。您若是不收下,豈非是折人德行了?又如何叫晉王爺安心呢?”說完,他還邀功似的衝薑越一笑,做足一副諂媚小人的模樣,直引張嶺冷目盯他一眼。


    薑越直覺立在這對昔日師徒間,仿似說什麽都會錯,一時手裏的匣子便僵在半空,不由與裴鈞換過一眼。


    張嶺察覺周圍賓客已多少注目過來,便凝眉思慮片刻,先收下了薑越的見麵禮,淡淡謝恩。


    可交出了匣子去,薑越剛坐下,卻見張嶺一容冷臉再轉向一旁裴鈞道:“今日是張三婚宴,不是官中會晤,你若想行什麽方便,那就走錯地方了。不如還是早早離去的好,省得在此生事。”


    薑越烏眉一皺,不及出聲勸阻,就聽裴鈞已然諷笑著開口道:“哦?我想行什麽方便,我怎麽不知?”


    張嶺鎮著一身威嚴,花白發下眉目凜冽:“瑞王新喪,王妃裴氏被指殺夫,如今正待受審。裴氏是你姐姐,你若想替她洗罪,無非是要攪渾法度,而今日這宴,齊聚執法、修法之客,你尋來通融遊說,自然也不足為奇……不然,以你秉性,如何會甘於食言踏入我張府?”


    薑越聽言,正要站起來開口,卻見裴鈞已擋在他麵前,負手而立:


    “……原來張大人當我是托關係來了。”


    裴鈞麵上笑意愈發深了些,此時察覺身後薑越拉了他袖子一把,也隻抽出衣袖,在滿庭法儒的目光中向張嶺走近了一步,反問一聲:“可既然是正待受審,家姐便還沒被定下那殺夫的罪,眼下人未審,證據未齊,張大人貴為我朝法儒之首,卻竟能空口定讞了?”


    隨著裴鈞的靠近,張嶺瞥見他身上的皺褂,眉頭一皺,又拾袖掩鼻老聲一咳。


    周圍的清流見他如此,便都注意到裴鈞衣衫不雅,不由暗中指點起來,大意是猜測裴鈞身有汙濁之氣,由是便在交頭接耳中,向裴鈞投去全無好意的目光。


    在這樣的目光下,裴鈞隻覺自己就像隻入了雞窩的黃鼠狼,不管他是不是來恭喜道賀的,這窩雞都隻聞見他身上的臭味兒,全當他是沒安好心。


    “雖未知其殺夫與否,可裴氏因恨避子一罪卻早已成立。”張嶺放下袖子,接著裴鈞的話再度開口了,“單是此罪,便已類同謀害皇嗣。”


    裴鈞聽言冷笑道:“且不說家姐服藥時腹中究竟有無皇嗣可以謀害,就算是有,那此案也還是世宗閣轄內,尚無需張大人費心吧?”


    張嶺輕哼一聲:“世宗閣是皇族內庭,是家法、族法,不可替代國法。誰人有罪,自有國法判處。”


    “那按照國法取證,瑞王之死與裴妍避子之間,本就沒有必然關聯,豈能憑那受賄太醫執詞一告,便叫家姐坐實了罪證?”裴鈞輕斜眉宇看向張嶺,勾唇笑了笑,“張大人顯然已覺家姐有罪,又難道不是聽了旁人推演家姐因恨殺人的緣故?可從前您不總是教我麽——說‘律法乃朝政之根基,不僅不可因喜怒而有所增減,也不該為親疏而有所變異’,那若要將愛恨推演之說強加於法度,這豈非是汙了您張大人自家的門楣?”


    張嶺一口氣提起來:“裴子羽,你還沒有資格同我講法度。”


    裴鈞見他怒了,更笑得柔和道:“自然自然。若論‘以法度人’者,朝中是沒人可與張大人比肩了。”


    說完這話,他猜測張嶺一定是該逐他出去了,而果不其然——張嶺因此幾句,已在賓客之間失了體麵,此時便當真招來家丁,冷冷就吐出二字:“送客。”


    一時周圍三五家丁應聲向裴鈞扶來,幾雙手的力道說是攙他,不如說是捉他,引他心煩一掙便掃了開去,隻再看過張嶺一眼,撂下句“告辭”,這就拂袖轉身向大門去了。


    天幕夜色早起,張家大門的黃紙燈籠在春風裏輕蕩,透著瑩亮又冷凝的光彩。


    外頭還有人在朝裏抬著賀禮,裴鈞逆著抬擔子的工人踏出高高的門檻去,心裏愈發覺出陣沒意思來。


    一旁招呼來人的許叔看他果真被趕出來,不免哎地一歎:“您瞧瞧,我說什麽來著?您這是何苦來哉!”


    裴鈞抖了抖衣擺,不想說話,隻向他揮過手,人就快步走下石階去。


    這時回頭看看張府那高掛的公卿牌匾和喜色門楣,他扇著袖子聞了聞自己衣裳,似乎更覺酸臭了,便想這大約是真不招人待見的,走了倒也正好。


    正轉身想著要尋地兒填個肚子,裴鈞抬腳要走,卻覺袖子被人拉住了。一扭頭,隻見是薑越站在他後頭,一身藍錦華袍在夜色燭火下規整俊逸,此時正斂眉看著他,滿眼都是關切。


    裴鈞從他五指間抽出自己袖口來,吸吸鼻子,唇角揚起個笑道:“怎麽出來了?不同你那學生玩兒了?”


    “禮送了,酒吃了,我便不必留了。”薑越垂眸說完,再度捉起他袖子,“我馬車在後麵,我送你回去。”


    “不用不用,我自己回去就成。”裴鈞連忙再度抽開手來,退了半步向他笑,“我身上本就有味兒,你是個愛幹淨的,就別同我擠了,自個兒先回去罷。”


    說完他向薑越一揮手,調頭就往張府邊側的小巷走去。輕車熟路左拐又右拐,撿了斜街前行百十步後,終於進了木匠胡同。


    街角有個推車賣餛飩的看見他,竟一邊舀湯一邊招呼起來:“喲,官爺來了!哎這可太久沒見了,您坐您坐!”


    “太久是多久?我都記不清了。”裴鈞隨口應著他話,走到他身後矮桌去坐下,隻見這攤子上的六七桌邊都坐著幾個才下工的匠人,裝滿榔頭鐵鉗和刨子的工箱就擱在腳邊,一個個灰撲著衣裳,端著大碗熱氣騰騰的餛飩,有說有笑地相互打趣著,時不時落筷伸向桌上的小碟子裏,從當中戳一些紅油油的東西就湯。


    這時攤主接過方才那話道:“您總也有六七月沒來了,上回見還拿著扇子呢。”說著他把新舀的餛飩端給另桌,問裴鈞道:“今兒您是吃小碗兒大碗兒?加菜麽?”


    裴鈞袖手道:“大碗兒加菜,小碟子也要。勞您快點兒吧,我可要餓去閻王殿了。”


    攤主笑應一聲,連忙回頭忙活去了。這時裴鈞閑聽著隔桌木匠抱怨工事難做、上司難纏,正咂摸三百六十行果真行行都不易,一轉眼,卻見眼前藍影一晃。


    定睛一看,竟是他的上司薑越坐來他對麵,此時正微微喘氣扶了扶發冠,似乎來得挺急。


    裴鈞一愣,一時看看周遭邋裏邋遢的匠人和矮桌,又看看眼前幹幹淨淨的薑越,奇了:“……你怎麽跟這兒來了?”


    薑越端正地坐著,長腿在略矮的板凳邊彎得委屈,聽言更是目帶薄慍地看向裴鈞:“你不是說要一起吃飯?”


    裴鈞這才想起這事兒來,恍然大悟。眼見薑越這模樣,猜這人定是跟在他後頭苦苦找過來的,一時心裏又直似抹了把蜜般,又甜又粘,連忙向他道了聲對不住。細想一想,他甚覺這餛飩攤子著實邋遢了些,不該是薑越吃飯的地兒,於是便想起身來帶薑越走。


    豈知這時候,攤主竟已然端著碗煮好的餛飩放在他二人間的矮桌上,笑臉和薑越招呼起來:“喲,這位爺定是官爺的至交好友吧?從前官爺可沒帶過別人來我這邋遢地兒呢,您還真是頭一個!”


    裴鈞身形一頓,這便沒能起身,見對麵薑越已被攤主的話引去目光,他暗道一聲不妙,下瞬果真聽攤主又開口了:“這位爺也來碗餛飩麽?”


    裴鈞一個“不”字兒還沒出口,薑越就已經順從地點頭了,又看了看裴鈞跟前兒的碗裏,還認真對攤主道:“要和他一樣的。”


    於是不一會兒,二人麵前便又擺來一大碗餛飩和兩碟小菜,碗中青菜綠油油地浮在清湯上。


    薑越拿起碗上的筷子,皺眉舉到眼前細看。裴鈞好笑瞥他一眼,並好筷子就撈起個餛飩吃下勸:“碗筷都拿開水煮過了,能用的。”


    薑越見他這已然試毒,就沒什麽不放心了,便也並好筷子,吃了個餛飩又審視一圈周圍,“此處人也不少,怎看著官都不怕?”


    “官不去招他們,他們怕官作甚?”裴鈞把手邊小碟子往他推去一份兒,壓低了聲音:“況他們也不知道我姓裴啊。”


    薑越頓時開悟,笑著將筷子伸進湯裏:“果然。”


    裴鈞看著他這幸災樂禍的模樣,沒好氣道:“笑笑笑,讓你笑。吃腐乳罷,老攪和湯做什麽。”


    薑越看去手邊紅通通的一小碟東西:“這是腐乳?”稍稍靠近一聞,撲鼻便是股酸辣味兒,當中還透著絲隱隱酵臭,就像壞了似的——


    在他薑越的生涯中,有這樣氣味的東西,吃了該是會出事兒的。


    裴鈞見他盯著那腐乳,似乎是絕頂抗拒的模樣,便耐心坐直了身子,伸筷子去幫他夾開一塊兒:“你不吃辣,外麵的紅油蘸醬不要就行,戳點餡兒吃吃看。他這家的腐乳同別處不一樣,一碗餛飩五文錢,腐乳就要三文呢,可見是好東西吧。”


    薑越隻見碟中那腐乳酸辣發臭的紅油衣裳一剝,嫩白綿密的內餡兒就被裴鈞挖出來,瞧著果真能入口些了,便試著使筷戳了一點兒沾進嘴裏,抿了抿,眼神微微一亮。


    “好吃吧?”裴鈞細細觀察他的神情,滿意極了,便收回筷子又吃起自己碗裏的菜,聽薑越問道:“你常來這兒吃?”


    裴鈞點頭,嚼了菜咽下,想想又搖頭:“從前住在張家就常來這兒吃;後來入翰林了,同張家還沒吵上朝去,便還在這兒吃;再等之後出了翰林呀……就不大在這兒吃了。大約想吃了或是恰好在附近了,才順道來一次。”


    薑越吃下一個餛飩,慢慢接道:“聽說你當年是因做侍讀才出了翰林。”


    裴鈞從大碗中抬起頭,也不知薑越這是不是想問起他情史,想了片刻,隻笑睨薑越道:“那你想不想知道我為什麽做侍讀?”


    薑越夾住菜葉的手一頓,“為什麽?”


    裴鈞再撈起片菜葉吹了吹,平常道:“為了鬥雞。”


    薑越筷子裏的菜葉滑入湯裏:“……鬥雞?”


    裴鈞咬著菜笑了一聲,趕緊兩口吞下去:“真的,不騙你,真是為了鬥雞。我那時候在翰林做風頌輯錄,還兼著采買的職,因朝廷給翰林添補筆墨也挺大方的,可實際花不了那麽多錢,省下的我就同方明玨他們分著花,過得別提多舒坦。正好那時候京中忽而時興鬥雞,梅林玉就開了鬥雞場,把我也拉著去玩兒,我覺著也挺來勁的,想養幾隻雞一月總得二三十兩,也不是出不起,便就摻和上了——可沒過多久,正趕上你從北疆回來,頭一回參事就將翰林的貼補給削了,叫我一下子就沒了養雞的閑錢。可雞都買了擱在雞場裏頭,總不能賣了罷?賣了多沒麵子。家裏的東西又都是賞在我爹名頭上的,我也拉不下臉用那錢來搗鼓雞,那時一心想要來些錢,可巧聽說侍讀是個肥差,又沒人樂意去,這才去的。”


    他說完,見薑越似目有怔忡地看著他,不語,不免伸手在薑越眼前一晃:“想什麽呢?”


    薑越眉目一動,回神道:“我是想……原來是我將你送去禦前的。”


    裴鈞端碗的手一頓,聽言便將碗放下了,“哎?你怎會這麽想……那不該怪我財迷心竅、死要麵子麽?同你有什麽幹係。”


    這話再說下去就要聊到薑湛,於情於景都是不合,薑越便沒再說下去,過了會兒才道:“當年蕭臨也這麽說過你。”


    裴鈞支在桌上,瞪眼問:“他說我什麽?說我死要麵子?”


    薑越抬碗喝了口湯,點頭笑了笑,“你知道我是怎麽認識蕭臨的麽?”


    他放下碗,從袖中拿出絹子點唇,“當年我與蕭臨同營出征,其實他在前鋒營,我在鐵騎營,彼此操練不常在一處,就並不熟識。可在出征那日,我等到最後一隊人馬走盡,竟見他還留在營中沒走,過去一問才知道,原來他在等你去送他,卻一直沒等著。那時他就說,你怕是不會去了,因為你這人死要麵子。”


    裴鈞聽了趕忙問:“他……沒告訴你我為什麽沒去罷?”


    薑越搖了搖頭,正待問,卻被裴鈞捉住手腕搖了搖,聽裴鈞突然問道:“那你那日又為何等在營裏?鐵騎營也是走前頭的呀。”


    薑越身子一僵,連忙把手抽回來:“我是監軍,走在後頭好清算事務。”


    “清算事務都是開拔前就做好的,哪兒會等到出發了才弄?”裴鈞對軍中細節清楚得很,這時隻在桌下伸腿碰了碰薑越腳尖兒,“哎哎,你不會也在等人吧?”


    薑越即刻收腿,低頭拿筷子夾起個餛飩來,“我沒——”


    “想好哦。”裴鈞打斷他慣性的否認,笑眯眯地低聲道:“說錯了可要賒賬的。”


    薑越此時正咽餛飩,聽了這話立馬就嗆住,連連咳嗽起來,引裴鈞大笑著起了身,親自給他盛了碗清湯來,看他紅著耳根徐徐喝下去止了咳,才安心拍了拍他後背:“你看看,急什麽?沒等人就沒等人,我又沒逼你說假話。”


    薑越平順了氣息看他一眼,此時已不想再接這滑頭的腔了,隻扭頭叫攤主道:“結賬。”


    “我來我來。”裴鈞掏出荷包把薑越的胳膊按住,“好容易出來吃趟飯,哪兒能讓你給錢?”


    薑越卻從袖中拿出錢袋道:“還是我來罷。今日你去張家遭罪都是因我,該是我——”


    “不是,二位爺……”攤主站在一邊,眼睜睜看著這兩個一看就是大富大貴的大老爺們兒竟掏出荷包來搶賬,不由費解地撓了撓後腦道:“……這也就十六文錢的,您倆誰給不一樣兒啊?”


    薑越愣了,而裴鈞聽了攤主的話,卻是忍著笑把薑越的錢袋摁回袖口,徑自掏了片碎銀子遞給攤主道:“不一樣的,這次真得我給。謝謝了。”


    說完扭頭,他拉起薑越就往來處走去:“好了,現下要王爺送我回家了。”


    薑越抖開他手:“你不是要自己回去?”


    “嘿?你這人真是——”裴鈞止了步子盯著他後背,“我鬧個脾氣你還跟著演呢?合著你就是嫌我臭,我可算明白了!”


    前方薑越沒回頭,可聽了他這話卻是卻是寬肩微動,像是在笑:“行了,我還是趕緊送你回去洗洗罷。”


    裴鈞這才踱過去跟上了車,一路又把薑越逗得麵紅耳赤不想說話,終於是到了忠義侯府。


    一下車六斤就迎出來,可還沒等說話,就聽門內傳來聲奶狗的嗚嗚吠叫。


    裴鈞轉頭一想,這應是梅林玉給薑煊找的狗來了,忽而便回頭敲了敲薑越車壁道:


    “晉王爺,您也多時候沒見煊兒了罷?要不……您進來坐坐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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