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鈞唉聲歎氣抱著薑煊下轎回房,這夜竟做了個稀奇古怪的夢。


    他夢見薑越遠遠坐在個小山包上,他邁著兩腿不眠不休地往那兒趕,卻慢慢悠悠怎麽也爬不到頂,急得他兩腿一蹬要跑,卻又睜眼醒過來——


    隻見窗外晨光微蒙,他外甥薑煊正抱著個小布老虎,半個身子橫在他大腿上癡睡著,直如塊兒大石頭鎮住他似的。


    怪說在夢裏都走不動路。


    他心累地掀開這孩子,暗道夜裏定要把他趕回去自己睡,起來隻晨練擦身吃過了飯,便進皇城往清和殿上朝去了。


    然而他一到大殿,卻又如撞了石牆。隻因他等在殿外瞧了一刻多鍾,愣是沒瞧見薑越上朝。


    他逮著司禮監的點官名簿一看才知道,原來薑越是今早出發去城北大營監軍操練去了,因是開年第一回 ,時日也長,足要等到下月才能回來。


    他這才知道,原來薑越昨日在瑞王府待了一早上,這是想在臨走前再見他一次,卻不想二人誰也沒有知會誰地各自瞎等著,竟就這麽白瞎了。


    裴鈞皺眉在心底一歎,暗想他與薑越這下一麵或然真要等到春闈考過、他出了禁苑才可盼到了,不禁再度心欠欠起來。


    正此時,身後報官忽道:“蔡太師到,蔡大學士到。”


    裴鈞一扭頭,果見是蔡颺扶了老父蔡延,緩緩打長廊左側行來。


    蔡颺一臉不豫沉頓,頰上還有塊淡淡的淤青,抬眼一見裴鈞在前,眼神還更添了分煩躁。而他身旁的蔡延卻依舊一副古井無波的麵孔,一雙老目仍然半垂,不辨喜怒,唯在看見裴鈞時將嘴角稍微勾起,臉上才生出份有禮的謙和來,平平道一句:“裴大人今日可早到了。”


    “蔡太師折煞下官。今兒是開印頭一朝,應該的。”裴鈞立在這通往金鑾禦殿的門檻邊,看著這父子倆走過來,笑著搭手扶了蔡延一把,一語雙關道:“哎喲,蔡太師可當心哪,在這兒摔了可了不得。”


    蔡延老身一頓,抬頭淡淡看他一眼,也就著他手跨入了禦殿門檻,無所謂地笑笑:“骨頭老了,叫裴大人多關照了。吾兒若有裴大人這般禮讓氣度,我是閉眼也值的。”


    “蔡太師這是說哪兒的話?”裴鈞眉梢挑起來,瞥了眼蔡颺臉上的傷,呡唇微笑,“且不說蔡大學士滿腹經綸、名滿天下,就說您家大公子蔡刺史督理一方、軍政在握,區區晚輩又怎可同日而語?”說到這兒,他想起一事,更點頭道:“聽說令郎嵐三公子今年也要參科了,這不又是青年才俊、鯤鵬展翅了?您這三公子呀,從來養在族地,京人都未嚐有幸得見,下官等,便都指望二日殿試上能一睹名門風采呢。”


    “什麽名門風采,裴大人謬讚了。”蔡延向他啞然一笑,抬手拍拍他手臂,“論青年才俊,朝中何人可及裴大人?我家那老三可是愚笨得很,若能得幸進個翰林,老頭子我就吃齋念佛、燒高香了,什麽鯤鵬展翅之事,是從未希冀過的。”


    這話是說他三兒子蔡嵐無心在官場摸爬滾打、爭權奪勢,言下之意,是要裴鈞知曉這企圖,無需費心打壓,最好不要記掛才是。


    可裴鈞實則從未費心記掛過蔡嵐這人,前世對這蔡三公子的印象,也多是由旁人幾次三番與他說起才有的,而這印象,又既不是來自於這蔡家老三點入翰林的學問,也不是來自於他名門望族的身世,真要說起來,還頗有幾分微妙難言。


    想到這兒,裴鈞先點頭一笑,向蔡延揖了一禮:“蔡太師多慮了。西林蔡氏乃儒學望族,無人能出其右,蔡太師膝下更是麟兒鳳子,區區翰林有什麽不可進的?——您且寬心罷,嵐三公子定不會叫您失望。”


    得他這句,蔡延便頷首了:“那就謝裴大人吉言。”說罷抬手:“裴大人請。”


    裴鈞退讓客氣道:“蔡太師請。”


    今日的早朝,作準了新政要在春闈結束後即刻開局,少帝薑湛便下旨,令張嶺與趙太傅在將行的新政之中攜領百官,囑六部從旁盡心幫襯。眾臣領旨。接著說到春闈將近,終於也到了該出試題的時候,而朝廷貫來為防舞弊,除了禮部二位長官外,其他出題官員都是臨到頭才由內閣抽簽選出的,且點到的官員都要與禮部一道關起來隔絕避嫌,這幾日,便是這出題人選落成之時。


    這廂裴鈞正不鹹不淡聽著朝會,眼望著親王列座中的空位若有所思,卻忽聽頭頂落下一聲:“裴卿。”


    他不禁神台一凜,收回目光來,隻見是龍椅上的薑湛正目色專注地看向他問:


    “春闈備辦如何了?”


    薑湛自打親政以來,叫誰都是拿姓氏帶上官職,以示帝思清明,可唯獨對裴鈞,“卿”之一字,卻多少年來從未改口。


    裴鈞平靜低了頭道:“回稟皇上,禮部為春闈一事上下一心,得幸暫無紕漏。”


    “好。”薑湛點了頭,目光卻沒有從他身上移開,反而音色更柔和道:“裴卿百事纏身,卻依舊督管得力,朕心甚慰。”


    由薑湛這一言行,裴鈞便知道這人定是回頭又將二人爭執一事給深思細想過了,如今大約是平複下來,發覺失了他裴鈞幫襯,會有礙皇權穩固,這才矮下一頭要與他和好如初的。


    殊不知裴鈞根本無意要與他和好,他二人之間,也早已無法再回複如初了。


    裴鈞隻如常拿話謝了薑湛誇讚,薑湛便微微鬆了一分,終於從他身上移開目光,繼續道:“那內閣今日就把出題官員一一點好呈來禦前罷,朕會盡快批複。有勞諸位大人。”


    內閣領旨。接著有戶部和九府的人又呈上賦稅、國債和預算開銷一類,都由蔡延或輕或飄或歎地揭過去了,待五寺再議了議內朝明細,這早朝便散了。


    裴鈞與六部諸人打過招呼,又帶薑煊去了瑞王府守靈。這回未免誤事,他是將京兆和禮部待批的公文也都帶過去看了。到了又想起裴妍的囑托,他便遣人告過王府內院回避,這就領人進了瑞王的書房——隻見一室四壁的書畫都不剩了,桌上文房四寶裏少了方硯台,書箱裏若曾有古籍,眼下也都再瞧不見,唯有木架上幾十個鼻煙壺早被禮部下了封條,這才依舊保有原狀,不然,也不知多早就被瓜分盡了。


    人之為財,猶甚鳥之為食也,而色即是空、四象歸無一類,由此也自然可見一斑。


    裴鈞嘖嘖兩聲,隻歎這瑞王放著自己兒子的衣裳都不給多做,卻不知花了多少心思和財力收來這些個死物、亦不知花了多少氣力與精元去網羅那些最終帶走這些死物的女人,到頭來,竟苛待了唯一記得給他斂葬隨墓的裴妍留在大牢裏受苦,自己卻什麽都不知道就走了。


    這真真叫個諷刺。


    他抬手讓人把這些鼻煙壺好生包了,待到日暮時帶了薑煊出得王府來,就領著薑煊去了梅家四娘開在河邊的綢緞莊子,要給娃娃扯布做幾身衣裳。


    梅四娘裹著狐毛坎肩兒笑迎出來,親自尖著朱紅的指甲給小娃娃量了身子。裴鈞一麵看顧著外甥,一麵隨手就提了四匹好顏色的新布,可一聽梅四娘的報價,是心都差點兒哽出來,不由哀呼道:“四姐姐,好姐姐,我就是給外甥做幾件兒新衣裳,又不是做給相好的,你怎也給我這個價?”


    梅四娘抬手理了理小世子薑煊身上的舊襖,用一口帶了河西口音的京腔柔柔笑道:“那可不是普通料子呀,裴大人。我們糊弄旁人也不敢糊弄您的,要怪隻怪您挑著好的啦。”說著就翹起紅指甲點了點那些布料上穿絲的緞麵和精巧的繡花,哎喲道:“這些都是家裏繡娘新想的花樣——天底下獨一份兒的,您買了就沒了,開春的小男娃穿著是頂頂好看的,要叫多少公子哥兒羨慕呀。”


    ——他們梅家人都有種本事,那便是一眼即可察人喜惡,三言就能點人所欲,而梅四娘這本事,自然又比她六弟梅林玉更爐火純青,不過淡淡幾句,就把裴鈞想要的都說透了。


    裴鈞聽言隻是笑著,抬眼看向她身旁愣愣的薑煊,又看梅四娘隨手拿起料子就往孩子領口一比劃,而薑煊小臉雪白、巧鼻檀口的,果真也好看極了。裴鈞頓覺荷包底下的肉都一痛,低頭老實歎了口氣,又一狠心再點了四匹別的,摸摸薑煊腦袋道:“來都來了,幹脆再多做幾身罷。四姐姐再給選些別樣兒的,隻記著按上好的做就是——這都是給小世子爺穿的,襯子都使軟些,一點兒不能馬虎。”


    梅四娘趕緊哎哎應著,裴鈞便簽押讓她不日上府結賬,末了,又摸了錠銀子遞給薑煊,彎腰和娃娃笑著耳語一句,薑煊便乖乖點頭跑到梅四娘麵前,抬手給她銀錠道:“來,店家,本世子賞你的。”


    他這小大人的模樣,樂得梅四娘前仰後合,連連謝恩收下了,又嗔裴鈞:“哎呀,您這麽客氣,老六知道可是要罵死我了。”


    裴鈞抱起薑煊來跟她笑:“你家老六總不收我銀錢,姐姐你也替他回些本罷,不然他那半飽炊可要垮嘍。”說著,也就告辭回府了。


    三日後,朝中定好了春闈出題的官員,裴鈞便收拾了衣物用度,預備坐禮部統一派出的車駕前往禁苑閉關避嫌了。


    出府這日,錢海清跟著董叔,董叔抱著薑煊,一路送他到忠義侯府門口。裴鈞不經意瞥眼間,隻見這錢生確然瘦了,不禁也覺出份兒考學的辛苦,便囑咐兩句用心吃飯、悉心作答,末了提點道:“春闈入場時,會有人問你住哪兒。這問實則是問你師從何人、親從何人,你便據實交代曾跟過姓唐的,如今又在忠義侯府,他們念著朝中麵子,定會給你排個好位子,隻是稍後入試,我和唐家人出的卷你就拿不到了,如此,風、頌一類實則你無需多掛念,多看看經義就是。”


    錢海清聽了連連點頭,鄭重向裴鈞三揖作別,裴鈞便捏了捏董叔懷裏薑煊的小臉,告誡娃娃千萬聽話,又囑咐董叔多關照這孩子,之後就上車往禁苑去了。


    禁苑從屬於皇城內的翰林院,開在翰林東南角裏,是朝廷為保公平舉試而特意辟出的擬題小館,當中分為四廂一院一廳,廂中有臥榻,每日宮中有專人送去吃食,官員一旦入內,科考結束前便不能再出去。被點中出題的十六名官員會先在前廳中聆聽中書令傳達內閣對試題的寄望,這寄望秉承自天子意願,往往與朝政時事息息相關,意在為朝廷選取有見地,又可將學問活學活用的人才。


    聆訓完畢,諸官就會抓鬮分為四組,分管風、頌、經、義四類試題,而由於每個官員擅長的學問不盡相同,則在禁苑中,何人分管何類,通常是抓鬮後和氣地商討一番,各組謙讓而定下的。比如裴鈞早年在翰林就是做風、頌輯錄起家,通常對此類試題能信手拈來,也就不願過多花功夫去試別的,於是裴鈞執掌這二類題目,在他前世為官生涯的後十年裏,便是朝中的無文之規。


    可這次卻不太一樣了。隻因這被點的十六人中,竟有個蔡颺。


    想來是蔡延為了保準其子蔡嵐恩科之路一帆風順,叫試題不過於走偏,這才遣了老二蔡颺來把控禁苑事務。裴鈞看見他便眉頭一皺,心道蔡颺也好鑽研風、頌,分題時約摸定要與他一爭。


    正如此想著,身後忽有人笑著拍來他肩頭,他回頭一看,竟是閆玉亮。


    裴鈞眉頭由此稍舒了一些,道一聲師兄,二人便一道有說有笑進廳去了。


    不一會兒,中書令來講完了內閣的意思,說是因今年新政就起了,皇上極為重視今科,試題便都與新政之策息息相關為好,到此就放下了宮中賞賜的禦用絹帛,由一張紅錦裹好了,令眾人抓鬮分組後,於三日內擬好題樣與三份答例寫在這些絹帛上,呈入宮中由皇上過目——這一可讓天子借此考察一番被點中的官員是否仍有學問在身,二能讓諸官合理出題、避免人為作難造成選才不當。


    中書令走後,因著開啟禦賜絹帛的紅錦需一人題字落簽,諧音寓意“鴻運當頭”,在文官中是種吉兆,而出題諸官想見裴鈞是年前新任少傅的禦前紅人,便攛掇起來拍馬屁說:“裴大人字畫雙絕,士林少有,近年在官中奔波,卻未有展露,不如今日便寫寫這‘揭題’二字,叫咱們也賞賞罷?”


    裴鈞卻袖著手,搖頭笑起來:“你們一個個是沒安好心哪,這是叫我裴鈞班門弄斧、招人笑話才真。”


    他往一旁的蔡颺努努嘴,歎道:“人蔡大人墨寶可值千金哪,同人家一比,我拿筆那就是雞爪子刨地,可算了罷。咱們還是賞賞蔡大學士妙筆的好。”


    諸官一聽他帶頭吹捧蔡颺,當即也轉了風向順著他恭維過去。蔡颺聽著聽著,方才被諸官冷落的不悅也掃去一些,假意推讓一下,還是斂袖拿了筆,由著旁邊官員替他研好了墨,便揮筆寫起來。


    閆玉亮看著此景,一打裴鈞後背道:“你還真是給他臉。”


    裴鈞笑一聲,同他低聲哂道:“寫不寫那字兒,朝廷每日也就多貼二兩銀子給咱們出題的,一分不多一分不少,我題字兒又不多得一子兒,何必還費那事兒?虛名虛利的東西,他喜歡就讓他占去,反正再是千金萬金的字兒,寫在那紅布頭上也是被皇上燒掉的命,有什麽意思?”


    他話音剛落,那方蔡颺二字已就,果然贏得滿室讚歎,裴鈞推了閆玉亮一把,繼續笑著帶頭鼓掌。


    後頭也算是運氣好,裴鈞抓鬮和閆玉亮抓在了一組,馮己如跟了蔡颺,而蔡颺也果真要走了頌類試題,裴鈞便也送佛送到西,選了風類,就和閆玉亮與另兩人一道入廂房了。


    因有裴鈞,風組試題第二日落日前就全然落就,待上交給了中書令派來的人,另兩人就各自看起了閑書來,裴鈞卻憑記憶在前廳地櫃裏翻出一副象棋來,因記著閆玉亮棋藝精湛,便拉了他坐到院中曬著太陽,一邊下棋,一邊回憶起當年考學。


    “想當年啊,”閆玉亮先走了個兵,坐石凳上支著膝蓋,“咱們都是一齊坐了學監的車去考場,偏生你不一樣。上車前你師父忽然驅車跟出來,叫了你去他車上坐——那架勢,就像天降大任似的,一路親自送你進了考場,搞得我們幾個當年真以為你能進三甲的,結果放榜卻見你隻在進士裏,眼珠子都快掉出來。”


    “哎,師兄你就別說了,那時候張嶺可把我罵得呀……”裴鈞移棋與他應對幾手,想起當年放榜後與張嶺的大吵,當中字句隔了歲月,雖已確然在記憶中模糊了,可大概能記得是:“我當初原不想做官的,隻想進個翰林,他就罵我浪費根骨、不求上進,又罰我在他家麵壁。我一生氣,就跑了,往後不就和他冷下了麽。”


    閆玉亮行了個炮,把他的馬給吃了一匹:“哪知道後來你出翰林出得比誰都快。你當年就是矯情。”


    裴鈞聽了隻是笑,目光看向被他拿走的馬,輕歎一聲。


    “說到翰林。”閆玉亮想起另事,“你那姓錢的學生不也參科——”


    “他還不是我學生。”裴鈞糾正。


    “嗐,那遲早的事兒。”閆玉亮隨口說完,見裴鈞又要開口,便趕忙按住他,“行了行了,我的意思是想問——你之後打算怎麽安排他職位?翰林的缺可緊俏得很哪,你若要放他進去就得先告訴我,我好同孫院判提前知會一聲。”


    裴鈞嘖聲搖頭:“錢生和我當年不一樣。他想做的是官,進什麽翰林哪。”


    ——入翰林雖也是為人臣子,但和入班為臣的為人臣子卻是絕然不同的。


    在翰林,人可以接觸到朝廷的方方麵麵,可以接觸到人脈、為朝中瑣事撰寫公文、大事小事都要參議,可卻也僅到此為止了。那些人脈,待在翰林是用不上的,撰寫的公文也是為別人歌功頌德,參議了,又沒有票議權,隻是張著嘴能說話罷了。故而,有人入翰林隻當是個驛站,出來後貨物滿身再往四處高升,可有人在翰林待下便是一輩子,也從未覺得憋屈。這有時並不一定是際遇不同,而隻是追求不一,可從前的張嶺,隻覺得裴鈞這“不一”是種懦弱和逃避,從不過問是否為本能。


    不過裴鈞眼下回想,實則當年吵得那般厲害,他從未承認過張嶺說的大半真是實話,而如今當他也麵對後來學子的求索了,當他也正式考慮起錢海清想要做官的意願了,才終於明白——原來敢做官當事兒的人,都是有勇猛的。


    這樣的人,不會甘於待在那安樂窩裏日日替聖賢拾鞋。


    他笑了笑,行了棋,看向閆玉亮,“師兄,下月第一場朝會就是訂立新政細則,我打算上諫,讓朝廷新設個緝鹽司,到時候把錢海清放進去。錢海清是江南人,父親是當地有名望的藥商,人脈與物力皆有其用處,不可枉費。”


    “緝鹽司?這是專在鹽業裏頭插一手了?”閆玉亮咂摸一番,點頭,“我看行。這兩年鹽市不太平,要是咱們能往南方找條什麽路子混一混官鹽私鹽,指不定能撈些油水。等你那學生——”


    “還不是我學生。”裴鈞再度好笑糾正他。


    “等那錢生,”閆玉亮擺手改口道,“等他撅了唐家,九府提督的漕運也空出來,正好咱們就聯名將它給裁了,職務都過給你京兆司去,這豈非運什麽扣什麽都可便宜行事?”說到這兒,他胳膊肘撞裴鈞一下,“可這事兒,難道京兆府尹晉王爺就不分一杯——”


    “將軍!”裴鈞忽而大叫一聲,一個炮就炸在閆玉亮將門裏,哈哈笑道:“哎嗐,師兄!叫你胡思亂想,這可算輸給我一回了。”


    閆玉亮一愣,瞪眼看向棋盤上,猛地一巴掌就打在裴鈞胳膊上:“他娘的,耍詐麽你!你怎麽能贏得過我!”


    閆玉亮這人,生平唯獨愛棋,鎮日閑下無事,不是指教他一雙兒女學問,就是刻苦鑽研各類棋譜。擱在二十來歲的時候,裴鈞是確然贏不過閆玉亮的,前世算是輸了一輩子,如今竟能重活一次、贏他一把,真是別提多舒坦,直撫胸大笑:“都是師兄教得好,教得好,我這是名師出高徒了。來來來,再擺一局。”


    這麽著,就把閆玉亮方才那話頭給繞過去了,哄著氣呼呼的閆玉亮再來輸他一場。


    就這般被關在禁苑中下棋看書嘮嗑,偶或也論論學問,等過九日,外頭春闈閉幕,試子出院,裴鈞等人也能回家了。


    他和閆玉亮站在前院,遠見著馮己如擦著腦門兒從頌組的廂房往外走,蔡颺還在後頭對另兩人官員侃侃而談、指點春秋,便心有所料地叫了馮己如一聲,笑:“馮侍郎,一切可順?”


    馮己如連忙打著禮過來,饒是瞥向蔡颺的神色再頭疼,也依然道:“順的,順的。”終也沒有二話,隻道裴大人也安心休養,二日部中閱卷再見,便當先出去了。


    裴鈞看著這人走掉的背影,知道他定是先行回禮部去守著卷紙收納,待瞧明了哪一科放哪一箱子,才好為日後閱卷那受賄換卷之事做準備。


    可他卻無意作管,隻與閆玉亮勾肩搭背就要走。


    正此時,禁苑的守官為奉承蔡颺,拿了壺好酒來,讓諸位大人隻當喝一杯緩緩精神再走。


    於是蔡颺就開口叫住裴鈞,不無譏諷倒出一杯遞到裴鈞麵前,邀請道:“這酒肉樂事,自然不可少了裴大人呀。來,裴大人請一杯。”此舉似賞賜似施舍,仿佛讓裴鈞喝了別人孝敬給他的這壺酒,就可以打壓裴鈞的氣焰,讓裴鈞低他一等似的。


    閆玉亮看得眉心微皺,隻道這二人本是同品官員,蔡颺賞酒的事兒若傳出去了,旁人笑的自是裴鈞,於是便要抬手替裴鈞擋了這杯酒。可還未及開口,他身邊的裴鈞卻已笑著接過了酒去,一仰頭就喝下了。


    喝罷,裴鈞細品回味片刻,還向蔡颺眉開眼笑道:“原來是青玉酒,果真也是好酒……可此釀酒味甚重、留韻不足,雖勁頭大、上腦快,可過去也是很快的——蔡大人,您也品一品罷。”


    蔡颺一聽,臉色都發青,裴鈞搖頭暗笑,隻說同他說二日官中再見,便拉著閆玉亮翩然走了。


    從翰林出來的時候,日暮暖光大好。裴鈞經此一曬,才覺出腹中空空,再片刻,更感已餓得前胸貼後背,周身一聞,還嗅見一股廂房裏四個臭男人擠在一起甕出的酸味兒。


    他正要叫閆玉亮一起吃了飯好回府睡一覺,熟知剛走出司崇門去,就有個京兆司的雜役匆匆迎上來,說已在這兒等候多時,要請大人去司部簽個拆樓的急文。


    這下飯是吃不成了,裴鈞隻好先同閆玉亮別過,跟著那雜役,往京兆司走去。


    眼下京中春闈剛過,司崇門走出的長街上便忽地更熱鬧起來,路上多得是聽書看雜耍或走街串巷的青年人來來去去,似已全然沒有了讀書人的壓抑困苦般,此時此刻正該做的,隻是將青春光景盡數用來揮霍——


    畢竟無論好與不好,中與不中,都要等一月後放榜才知曉結果,而這些來自天涯四處的學子們,腹中學問雖各自不同,可在京城短短數月裏,卻很快就齊齊學會了京人今朝有酒今朝醉的做派,這幾日大約是郊遊踏青樣樣都要玩遍的,而遊蕩在這些布衣儒生之間,裴鈞揣著一顆老心悠哉看過來,卻隻擔心著治安不穩、京兆事雜——這樣,他裴鈞的工錢不漲,卻要多做活路少回家了。


    思慮中,一陣早春暮風吹在他身上,他眨了眨眼,隻覺眼前的色彩與光影似乎因了蔡颺那一杯青玉酒而顯出分朦朧來。漸漸沉暗的天色下,沿街商鋪酒樓都掌上了燈火,叫裴鈞醉眼中看去,直似天星搖晃在河水裏,闌珊而動蕩。


    他遊魂似地將這些明暗一一途徑,與他擦肩而過的麵孔是一個也不識,待走到京兆司附近時,又竟趕上一隊接親的隊伍從門前大道上行過,嘀哩哇啦地吹著嗩呐竹笙,劈裏啪啦放著鞭炮,一時將他耳鼓都快鬧裂。


    他直覺心煩,便指點了雜役,二人拐入小巷,從後門進了京兆司去,但見司中花苑依舊,草木未盛,此時過了下工的時候,人也散得差不多。


    這時雜役請回了裴鈞,一日的事也就畢了,待告過禮就請辭回家。


    於是裴鈞便獨自一人閑庭信步逛去了廊上,行過中庭時,不經意一回首,抬眼間,遠遠竟見一戎裝男子立在正堂門口的泛黃燈影下,手中拿著個卷軸,正在和京兆參司宋毅說話。


    裴鈞腳步頓然一止,霎時停在了距那人五六步外的廊柱後,猛地晃頭醒了醒神。


    他勉力睜大些眼睛,在微醺的模糊中,終於是認出那人來。


    ——那一身戎裝的,是薑越,眼下正背對著他站在廊中。


    由此,他更不再發出一點聲音了,也生怕再往前走出一步,就會把這忽而出現在他眼前的景狀全然驚破,將一切又盡數推回最最從頭。


    他斜靠在廊柱上,定神靜靜地看過去,見薑越此時軍裝未褪、鎧甲尚衣,袖口由綁帶束縛著胳臂,連著肩甲下的腰背線條囫圇看去,輪廓是自然又緊實,站姿颯然英挺,執卷的一手還握著根折起的馬鞭,更顯分隨意。


    裴鈞推想,這人大約是從城外回府路上順道才來司部看一眼的,而薑越素白的褲腳和皂色錦靴沾上的少許塵泥,也更印證了他這一猜想,讓他幾乎都能想見,薑越的坐騎一定拴在門外候命,正等著他完事後即刻上馬就走。


    這就是薑越一貫有的幹練和肅靜模樣。


    裴鈞看著看著,隻覺那蔡颺給的青玉酒現下約摸是真上頭了,竟叫他這酒量奇好之人忽而覺出陣沒來由的暈眩,而一牆之隔的外頭街上,接親的隊伍還未走完,此時依舊鼓瑟吹笙、鞭炮齊鳴,更鬧得他腦中雜亂,將這廊下一切寧靜都吵鬧開去,叫他聽不清楚薑越和宋毅說著什麽,隻在樂音起伏的短暫間隙中,捕獲了薑越被嘈雜喧囂擠得支離破碎的一句:


    “——這……簽下了,……不必再去勞煩……,裴大人出題……,你們自己多看著辦罷。”


    而好笑的是,他這一言落下,外頭鼓樂卻忽而漸停了,一旁宋毅趕忙接過他遞去的卷軸,說的話倒能清晰聽見:“是,是是,王爺說的極是,臣等定不擾裴大人休息。”說著又報了些司部近來的公務,得薑越一聲“退下”,便終於抱拳告退了。


    可這時外麵的敲鑼打鼓竟又起一輪,讓薑越頗頭疼地皺起了眉頭,卻依然立在簷下,展開了手裏的下一卷文書。


    他一容清朗專注,是全然未察周身有何異樣。


    裴鈞就這麽朦朦朧朧地看著薑越認真看卷,不由勾唇笑了笑,隻不移目光,亦不作聲響地踩著那牆外劇烈又喜慶的鼓點,輕輕走到薑越身後,忽而一抬手就環住薑越的窄腰,把下巴擱在人肩窩裏,在感到懷中人即將本能地暴起賞他個過肩摔時,他及時叫出一聲:


    “……薑越。”


    這聲音帶著絲疲累與微醺的沙啞,與他口舌中清淡的酒釀氣味一齊勾在薑越的耳邊,叫薑越整個人再一次僵在他懷裏,一時未有動作。


    下一刻,衝天吵鬧的密集鑼鼓中,薑越隻聽那惑人的聲音又混了些呢喃柔軟,緩緩傳至他耳畔:


    “薑越,我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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