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鈞聞言一震,薑越也回頭與他相視一眼,彼此眼中都是驚疑。


    此時不能出聲,二人便再度凝神,又聽見另側秋源智道:“蔡大人誠意,本君深知,可貴國江山如今還姓薑,天子雖羸弱,邦交決斷卻可見其心力與手段俱在,假以時日,未嚐還會甘受世家左右,且薑姓子孫中,也不盡就無人了……”


    “二皇子是說晉王爺。”蔡颺了然,“晉王雖手握重兵,窺位多年,又恰好是承平血脈,可二皇子又怎知道晉王爺便定能成事呢?”


    樹後的裴鈞聽他說到晉王,便笑起來用胳膊肘撞了撞薑越,引薑越無言地回頭看了他一眼,眼神示意他不要躁動暴露行藏,裴鈞這才又忍笑安靜了,聽那邊蔡颺繼續道:“晉王若想成事,幾年來總不乏時機,卻為何遲遲未有動作?二皇子就那麽肯定他會反?”


    秋源智笑道:“蔡大人,奪權直如下棋,黑白各分,而盤麵隻有方寸大,不會多也不會少,那這其中自然是誰占地多誰就會贏——就算晉王不反,他手中兵權也不會交在別人手裏,而貴國天子仍舊得張家與重臣保佐,身側還有權臣裴鈞管控文官,此番新政中也未必就能讓蔡氏得勢……是故依本君看,蔡太師單依地方豪強與商利牽製便欲謀大寶,其路當是漫漫哪。”


    說著,他輕歎一聲向蔡颺道:“蔡大人須知邦交便是置換牟利,往往是要擔些風險不假,本君就不是不願與蔡氏共利,不答應您,隻是因此路的風險太大了。瑞王登基已是最大變數,就算他日成事,原配王妃膝下世子也六歲有餘,占了嫡長,若得貴朝裴黨輔佐,未嚐就沒有一爭之力,到時我承平遠在海外,國姬一人在此,又如何得保蔡氏能助她母儀天下、生子繼位呢?”


    薑越聽到此,稍稍斂眉看去,見蔡颺沒有說話,似是思慮,而秋源智抬手拍了他肩頭說:“一路行來說了不少,眼下宴快散了,我們還是回去罷。”


    蔡颺點了頭,又低聲在秋源智耳邊說了什麽,秋源智聽言微頓,回以一句:“那便要看此事成與不成了。蔡大人請。”說著,二人便往來路漸漸走遠了。


    薑越見二人背影消失在林影中,確認了安全,便思索著走出兩步來,正要找裴鈞說話,一回頭,卻見裴鈞不知何時已裹著裘袍蹲在了地上,竟正拿著一根不知何處來的粗樹枝,鋤地似地鬆著腳下的雪,好像在挖什麽東西。


    薑越靜靜看了他一會兒,有些頭疼:“……裴大人,你在做什麽?”


    “王爺您快來看,這兒好像有個——”裴鈞再度猛掘兩下,一喜,又伸手在雪地下一陣摸索,片刻便揀出個小指長的根須狀物,拿起來對著月光看了看,忽而笑起來:“哎,這真是撞著大運了,還真是人參!”


    “……人參?”薑越站在原地沒動,就那麽皺眉看裴鈞站起來徒手拍著那人參上的雪泥和土渣,不僅完全不嫌髒,還更笑道:“騙您做什麽,這真是人參呢。能在地裏隨便見著野參可是奇事兒了,一看就是王爺您洪福齊天。”


    說完,裴鈞上貢似地把那截髒兮兮的小人參往薑越麵前一遞,薑越下意識伸出手,小人參就帶著泥渣子滾落他掌心裏,把他的手也給弄髒了。


    裴鈞這才突然想起薑越潔癖,一時正要再拿回來,卻見薑越已經收手拿去眼前細看了。


    月光下的小人參,就像是京城南門口手藝人挑著賣的泥人兒娃娃大小,下擺留著濃密的須尾,蘆頭上結了兩個坑似的蘆腕,全然是極淺的褐色,沒有半分綠,就連身子都幹巴巴的,一點兒也不水盈。


    薑越捏了捏,有些不確信地皺眉:“這參是死了麽?”


    “沒有,王爺。”裴鈞忍著笑,“這參還小呢,隻是睡了。”


    “……睡了?”薑越握著那人參,這時抬頭看向裴鈞,忽而察覺裴鈞忍笑的神情好似在暗笑他天潢貴胄五穀不分,不免赧然一時,倒也釋然:“孤見過的參大約都是死物,從前也曾聽說過參是有花葉的,卻也不曾見過。”


    “京中自然是不易瞧見。”二人開始往來路走回,裴鈞聽薑越坦誠,便不在乎同他多說幾句閑話。


    “人參這東西呢,總是夏天開始出芽,也叫越冬芽,第二年春,芽就出土發了草葉,遇上冬天下了雪,太冷,草葉就活不下去,枯了,枯掉的草葉殘根兒會在蘆頭上結個疤,這疤就是蘆腕了。這時候根須也在土裏貓著冬眠,要是受損得厲害,就更要多貓好幾年了,等好了,春天才在死掉的芽旁邊兒重新再生出另一個芽,繼續長花長草,山裏人都說呀,這是轉世投胎……”


    薑越垂眼看著手裏的參,饒有趣味地聽裴鈞閑說著山林草木,隻覺在宮裏百年千年的參都見過,細想來,卻真從未去深究過這參是怎麽來的。此時轉眼看看裴鈞在月色下淡笑的臉容,不免想起些年少的事兒,唇角微微勾起來:“裴大人似乎很喜歡花草。”


    “哎呀,王爺還記著那爬壁蓮和白薔薇呢?多少年前的事兒了……”裴鈞嘖嘖暗歎這奸賊頭子頗記仇。


    此時林間又起一陣寒風,他便把手袖進裘袍裏,見薑越也把襟領豎起來,在夜色下回轉了眉目瞥他一眼:“你不也記得挺清楚麽,看來也是記了孤的仇。”


    裴鈞低笑幾聲,一下下地點頭:“誠然啊,臣和王爺都是記仇的人,日後喝酒可得幹一杯了。”說到這兒他呼出口氣來,接著薑越那問說:“其實也談不上喜歡花草……”


    “臣可是小老百姓出身哪,同王爺您沒法兒比。小時候在江北,臣的爺爺住在山裏,養了個花圃,”裴鈞皺眉回憶一下,比劃著,“約摸有兩箭地吧……裏頭什麽都有,爬壁蓮也有。”說著瞥眼見薑越果真站住了回頭瞪他,就忍了笑咳嗽一聲,繼續與他邊走邊說:“平日爺爺就在田裏忙活,因著對山裏的什麽都熟,入夏時也做做放山,領人進山采采參,摘回來的種子就留下自己養,養出好的能賣到鎮裏藥鋪去換錢。那時候先父早就出征了,娘一人帶家裏倆孩子,也苦罷……爺爺就帶了臣上山去住,幫他埋土,挖地,末了賞點兒瑣碎銀子,臣就跑回去拿給娘買糧食……後來咱們一家入京前,爺爺沒了,花草類物也見得少了……”


    薑越邊走邊問:“上回孤到忠義侯府,也見著院中不少好蘭,都是裴大人親自挑的?”


    “什麽好蘭,那是您不認識。”裴鈞沒忍住笑了他一聲,又趕緊收了,“那都是各處送來的,說是名貴,百兩千兩的,可抬去市場上三十文也能買一打。官中人做事兒都這樣,禮不是賣得貴起來的,是送得貴起來的……花農、玉商、月餅鋪子,個個兒指著送禮的人宰呢,一說千年老參、西周古玉,哪怕是上百道工序的月餅——哪兒有那麽玄乎的事兒?也就是因了一個‘貪’字兒,什麽玄乎勁兒都有了。”


    薑越偏頭看他:“你就不貪?”


    “王爺這是說閑話,還是拷問臣呢?”裴鈞笑眯眯看著他,“臣可不敢答了。”


    “那就是貪。”薑越清朗無方地笑起來,“說真話怕抓,說假話欺君,這才會不敢答。”


    裴鈞一聽,哎喲哎喲地叫起來,趕忙兩手抱去頭上配合薑越:“可了不得,王爺英明神武,王爺慧眼如炬,臣伏法了,伏法了!”


    薑越被他逗得沉沉發笑,抬頭望了眼天上疏星,任裴鈞慢悠悠地從他身邊走過去,忽而出聲叫道:


    “裴大人。”


    裴鈞聞聲看回去,見不遠外的林中雪地上,薑越一身黑裘與後邊兒的樹在稀鬆月影裏蒙混成了深淺不一的暗色,而這層層暗色中,薑越本人正神情認真地看著他,緩緩道:“當今社稷沉屙在內、危機於外,百官貪墨,民生水火,蔡氏權貫朝野,世家各自為政,就連承平也想分這江山一杯羹……天下誠險矣。官中屍位素餐者多之又多,一片冰心者屈指可數,而這其中,孤知道以裴大人之才、誌,絕非苟且勢利之徒,定還期望天下一變——”


    “那王爺或然一直把臣想錯了。”裴鈞抱臂向他笑了笑,“其實臣可沒什麽大誌向。現在想想,要是當年先父沒參軍,一家人沒來京城,臣眼下大約就在江北接了爺爺的花圃種花草罷了,也絕然不會想來考學的……後來不過是因到了京城官場,因緣際會,有些事才不得已而為之了……”


    ——他在西峽鄉下說不定能活到七老八十兒孫滿堂,來了京城雖富貴無比,卻連不惑都挨不過去。人在盛極一時中被一掌拍死,仿佛長到最好時候的花被人揪下來踩在地上踏成泥,不是每一株都能像人參轉胎再結的。


    死了就是死了。


    他也從來不是為了天下一變和功名,而隻是為了一個人。


    “……未料最終還跟錯了人。”裴鈞在夜幕下抬頭看月,飲恨自嘲,“自古人臣多為君哪,跟錯了人就是都完了,還談什麽天下社稷呢?”


    薑越向他走近兩步,低聲道:“那要是換個人呢?”


    裴鈞一愣,扭回頭來看向薑越,可還未等答話,忽而慢慢睜大眼睛:“王爺……您後麵……”


    薑越被他打斷,聞言疑惑地凝眉回身看去,卻是在看見身後之物的那一刹,耳邊才響起裴鈞下半句遲來的提醒:


    “……有老虎。”


    穿林的寒風從耳邊刮過,叫薑越耳中裴鈞的聲音都似失真。此時隻見他們方才走來的樹林間,真有一隻黃皮黑紋大虎正從暗中走來,四爪踏雪沒有一絲聲響,若不是被裴鈞回頭看見,說不定這凶獸撲殺上來他們都毫無知覺。


    老虎距離薑越隻有十來步遠了,風從二人身後順向老虎吹去,叫老虎已然嗅到了他們鮮活的氣味,而夜色絕不足以讓獨行的虎豹看不清近前的獵物,它一雙虎目便在黯夜中散發著危險的幽光,顯然是緊緊盯著這林間僅有的兩個活物。


    “不要彎腰,不要低頭,不要轉身跑。”薑越一邊低聲提醒裴鈞,一邊屏息抬手抽出了後腰隨身的一柄短劍,雙眼堅毅地看向麵前猛虎,定下身勢道:“裴大人,躲在孤身後,不要落單。”


    裴鈞是個文官,出入的地方又都有館役、護院或侍衛,沒有隨身佩劍的習慣,眼下手裏不過還拿著方才挖人參用的一截粗樹枝,卻總不能像逗狗一樣丟給老虎去揀,於是便還尷尬地拿著,慢慢地移動到了薑越身後,低聲問:“王爺,我倆能幹得過這老虎麽?”


    薑越沒有回頭,前看的目光銳利而專注,仿佛已經開始尋找最恰當的攻擊角度,隻非常平靜地向裴鈞道:“孤能,你不能。”


    裴鈞:“……”


    對麵走動的猛虎肩骨交互起伏,察覺二人已發現了它行藏,便止步停下,此時前側雙爪頓地微微伏下,約有丈長的身軀前低後高,雄健地作出了進攻前的防禦,更靈活偏頭抖了抖毛須上擋眼的碎雪,向二人發出了警告與威脅的低嘶,陰鷙的雙目正緊鎖麵前拿劍的薑越。


    它半張的虎口中一對尖利獠牙若隱若現,閉口卷舌後又再度張開,看起來十分饑餓,因為附近的守軍早已把適宜獵殺的野鹿、山羊、野豬等較大走獸趕去了圍場中心以供皇家行獵,待在外圍的虎狼每日隻見少許野兔山雞,便較難找到足夠果腹的食物,而薑越與裴鈞為避耳目,從營地往西走入了守軍稀疏的密林,這一晚的好運氣叫他們不止撿到了野參,更也遇見了這外出覓食的猛獸。


    “還好是老虎,就一隻,要是遇見狼群就完了……”裴鈞皺眉往四處一看,見這一片當真是人跡罕至,入目處根本見不到圍場中多如牛毛的行獵陷阱,便沒辦法用計引老虎自投羅網,而此時場上唯獨可以依靠的武力,又是他自身並不充分具備的。於是,他更往薑越身後靠了靠,壓低聲音道:“王爺,人說打虎打鼻子,殺虎捅肚子,您這劍那麽短,它伏著身子也紮不到它心窩裏,沒得還捅在肩骨上卡了刃,一時拔不出來我倆都得死。這樣吧,一會兒您準備好了,臣就在後麵引那老虎撲過來,它撲過來的時候肚皮和頸子不就都露出來了麽,到時候——”


    “孤就一劍拉下。”薑越很快跟上了裴鈞的想法,點了頭,抬手示意裴鈞別再說話,在沉默中掩護著裴鈞慢慢退到了身後一株大樹前,“等孤令下,你引了虎便躲去樹後,聽見沒?”


    裴鈞當即點點頭,又想起薑越在前麵看不見他,於是湊近薑越耳邊道:“聽見了。”又很徒勞地補上一句:“王爺您小心。”


    薑越耳朵幾不可見地一動,吸氣沉聲道:“好,孤知道了,裴大人放心。”


    引虎之計最保穩,卻也最危險,因為引虎撲來留給薑越的隻有臨空一擊的間隙,若是一擊不成,猛虎受傷發狂又近了身,血口利爪撲殺起來,廝打起來,他和裴鈞就算二人可敵,也絕沒有機會全身而退,到時重傷再引來了守軍或營地官員,二人密談之事無疑要暴露,更別提被蔡颺、秋源智警覺,回了營便不是歸安,而是入險。


    所以……一擊必殺。


    薑越緊盯猛虎,雙手握劍,擺穩兩腿,奮臂屹立,“裴大人!”


    他身後的裴鈞立即用盡力氣將手中長枝往猛虎投去,重重打在了老虎身上,果然叫老虎以為獵物率先發起了攻擊,登時厲聲一嚎,便雙掌頓地、後腿一蹬,張開大口便向扔樹枝的裴鈞撲來,而裴鈞擲出樹枝後已然聽從薑越所言飛身避往樹後,此時便隻聽樹的另側一陣鋒刃入肉的拉扯與餓虎淒厲的嗥嘯,下一瞬他回身看去,隻見樹後飛撲而來的老虎已被薑越用短劍精準地貫穿了咽喉、更下劃開胸腔,已失了力氣側摔在雪地上,周身噴流出暗紅而滾燙的血,幾息後,掙紮的腿腳不再動彈。


    薑越匍匐在虎身上,雖是臉上濺了血稍顯狼狽,卻也終於鬆下口氣來。此時他正擦了臉待起身拔劍,卻聽身後裴鈞忽而大叫:“王爺小心!它還沒死!”


    下刻他眼前影子一晃,竟是剛剛走來他身邊的裴鈞下意識伸手往他麵門一擋,左臂正擋下了老虎回光返照似的一記猛揮,登時整個人都倒跌在地上。


    一瞬薑越目色頓厲:“裴——”


    “先殺了它!”裴鈞捂臂悶哼一聲大叫。


    薑越一凜,當即拔劍再度紮入老虎心髒,更手起劍入猛戳四五下,又橫起一刀割斷老虎咽喉,終於確定老虎是死透了,就連忙起身快步走到裴鈞身邊,急急問道:“裴大人你怎麽樣?”


    裴鈞嘶氣抱著手臂,此時稍稍放開一些與薑越一同看去,隻見自己的左臂已被虎爪刺破,雖得裘袍與厚衣稍稍作擋,卻依舊被紮出個深卻不長的口子,滲出的血已把周圍衣料浸透了。


    “皮肉傷,無事。”他皺眉拉著薑越遞來的手站起身,不忘提醒道:“咱們快離開這兒,虎血很快會引來其他野獸,到時候就不好脫身了。”


    薑越麻利地用短劍割下一片衣料來綁住他胳膊止血,扶了他問:“你能不能走?要不孤——”


    “臣傷的是胳膊,不是腿,王爺您身經百戰,怎會不知這小傷……”虎口脫了險,裴鈞正要跟薑越玩笑玩笑,豈知一轉頭,卻正對上薑越低頭查看他左臂傷口的臉。


    這張臉上雙眉緊鎖,目露沉色,凝神又自責,叫裴鈞不禁愣了愣。


    薑越此時餘光見裴鈞看來,頓時警覺地抬頭,刹那與裴鈞四目相接,不免整人一頓,輕咳一聲便站直了,扶著裴鈞的手也放下,走開一步,“無事便好……”


    裴鈞狐疑地往他跟前湊了湊,心覺:這晉王爺不會是被他這弱書生救了有些不好意思吧?想到這兒,他忍不住出聲逗薑越道:“哎,王爺怎麽一聽臣沒事兒就連扶都不扶了?可真叫臣心寒哪。好歹臣也救了王爺一命,就算不至於一命——救了王爺這檀郎玉貌也是真的,要不,那老虎爪子照您臉上這麽一拍——”他無意識地抬起左臂比劃,此時又帶起傷口疼,哎喲喲倒抽口涼氣,引薑越一見,立時回身喝止他:“裴鈞你別動!”


    他這心直口快的“裴鈞”二字一經叫出,讓裴鈞忽而渾身一震,腦中像是座山巒崩摧,一臉的笑都僵住:“王爺您方才叫臣什麽?”


    薑越這才察覺方才情急,竟然連名帶姓地直呼了裴鈞名字,不免改口道:“孤一時失敬,裴大人見諒。裴大人已受傷了,咱們還是快些回去罷。”說著又如言來扶裴鈞,可裴鈞的目光卻一直盯在他臉上,直到他走到自己身側,還神叨叨地低聲又說:“王爺,您就叫臣裴鈞,勞您再叫一次。”


    薑越扶他的手一停,疑惑地應他所說,叫了一聲:“裴鈞。”


    裴鈞便將這一聲仔細比對夢中薩滿的叫聲,一時又覺得全然說不出像與不像了,再細想隻覺頭都要疼起來。


    薑越覺得他奇怪:“裴大人怎麽了?為何要孤喚你名字?”


    裴鈞這才回神,見身邊薑越正目色清亮地審視著自己,心都一驚,隻好一邊同他往營地走,一邊尷尬打起哈哈來:“啊,哈哈,那什麽……臣方才是聽啊,咦,臣這破名字怎麽被王爺您玉口一叫就這麽好聽呢?哎!真真是悅耳靈動,聞之如沐春風。幹脆呀,王爺以後就這麽叫臣,叫裴大人可太見外了,您說是不是?”


    這突如其來的拙劣捧殺叫薑越一時沒能反應,還是片刻後才略覺好笑地就坡下驢道:“倒也是。”走了一會兒,仿佛是再三思量了,他又順著裴鈞話意說:“孤與裴大人也算少年相識,如今既已不計前嫌、暫結一黨,確然也不必再見外,裴大人往後也叫‘薑越’就好,孤便與裴大人你我、姓名互稱罷。”


    “使不得使不得。”裴鈞連忙擺了擺還能動的右手,“君臣之禮豈可廢?王爺能這麽叫臣,臣可不能這麽叫王爺,不然說出去又是一樁罪了,臣可擔不起。”


    “那你就私下這麽叫我。”薑越很快便撿了他話中的漏眼兒,仿似裴鈞有罪他就挺開心,逮著他的胳膊又繼續往前走,在林間月下盈盈笑起來,回頭看來一眼,試了試:“裴鈞?”


    裴鈞無比心累地堅持:“王爺。”


    薑越糾正他:“你該叫我薑越。”


    “……”裴鈞不吭聲。他才不上這奸賊的當呢,到時候治他個大不敬就有口難辯了。


    二人繼續快步走著,薑越遲遲沒聽見裴鈞的聲音,有些不滿地扭頭看來,引裴鈞連忙哎哎哎地強行裝病:“受傷了受傷了,臣腦子不清醒了,咱們趕緊——”


    “不是說沒大礙麽。”薑越幹脆停下來擋在他麵前,抱了雙臂看著他,再叫:“裴鈞?”


    裴鈞捂著胳膊心如死灰,左臂還抽著抽著疼,隻想快些回去包紮止血睡上一覺,可眼看今日不順了晉王爺的意他是回不去了,於是終於狠心一咬牙:


    “哎,薑越。咱趕緊回營罷。”


    這一刻,他幾乎已經看見了日後禦史台奏上禦前的本子,上麵大喇喇寫著仨黑字兒和仨紅字兒——


    “大不敬”,“殺無赦”。


    而他若擔了這罪名,晉王爺該多開心哪。他眼見著薑越挑眉笑著再度踱來,扶住他繼續往營中走回的一路上也沒再提什麽蔡氏承平的事兒,果真是心情極好,心裏不免一路罵這奸賊用心險惡專愛坑他,沒罵上一會兒也從林中走出了,豈知剛一入營,卻碰見了一個沒想到的人。


    裴鈞在眼神遠遠瞥見那人的同時,就立時一嚇,趕忙機警地把受傷的胳膊藏在了薑越身後,更整個人都貼上薑越側背,就像是躲起來。這惹薑越莫名其妙回頭看著他,還沒及說話,迎麵而來的人已看見了他們,便快步上來以軍姿向薑越抱拳跪下,鏗鏘有力道:


    “臣,前鋒營步兵統領蕭臨,參見晉王爺!”


    薑越低頭一看:“原來是蕭小將軍,快快請起。”在蕭臨起身時,他又回頭對裴鈞目露疑惑,顯然全不明白裴鈞是在怕什麽。


    按說姓蕭的不與他裴家是世交麽?怎麽像是耗子見了貓?


    可裴鈞現下正兩眼盯著蕭臨,是暫時沒工夫回應薑越的費解了。


    二人對麵的蕭臨長身而立,一身軍甲戎裝英武非凡,這時謝了恩,杏目便看向了晉王身後的裴鈞,在營地火把下微微眯了眯眼,刻意粗了嗓子道:“喲,這不是裴大人麽。”


    任誰聽來都是諷刺,可一貫伶牙俐齒的裴鈞這時候卻隻規規矩矩、客客氣氣地向他點頭:“曆久未見,蕭將軍別來無恙,別來無恙啊。”


    可這句話卻引蕭臨幾可說是冷笑一聲,隻還礙於薑越在場,未有多言,僅僅疑惑地看了二人一眼,問薑越:“守軍有報,說聽見林中有猛獸嚎叫,臣正要帶人去看看,王爺與裴大人沒遇上什麽罷?”


    薑越往裴鈞麵前更擋了一些,向他和善地微笑:“沒有沒有,蕭將軍掛懷了。”


    於是蕭臨再打量了一下裴、晉二人這一對忽而結隊的古怪宿敵,卻也沒法說什麽,隻好道禮告辭了,走出兩步還回頭再看了裴鈞一眼。


    看他漸漸獨身往營外走去叫人,薑越喃喃一句:“蕭臨不是在漠北麽,幾時回的京?”


    裴鈞還魂後還沒分神關照過蕭家的事兒,答不出來,沉默中卻見薑越拷問般的目光再度落在他身上了:“裴鈞,你很怕他?”


    裴鈞趕緊昧著良心搖頭。


    薑越卻學著蕭臨眯起雙眼,現學現用地審視他道:“不怕你就不用躲了。”


    ——是啊。裴鈞心說:是不用躲,如果我十年前沒喝醉了酒亂扒人褲子的話……


    “王爺別問了。”裴鈞趕緊打斷了自己不堪回首的往事再現,也打斷了薑越探尋的言語,“先回帳吧,金瘡藥和紗布都有,別驚動禦醫了。”


    治傷要緊,薑越點了頭便一路小心避著耳目,繼續扶他回了營地西南角的帳篷,而此時營中大帳的宴飲方畢,方明玨才回來,一看裴鈞居然和晉王爺一道從外麵回來,胳膊還受了傷,不免腦子又亂又擔憂,趕緊千恩萬謝地把裴鈞從薑越手裏接過去,按在榻上就扒了裘袍,拉起他袖子時還像個媳婦兒似地紅眼問:“大仙兒你疼不疼啊,這這這那麽多血,怎麽受的傷啊?”


    裴鈞右手撓了撓鼻尖不大好回答,瞥了眼薑越,見薑越正垂眸看著方明玨搭在他小臂上的瘦猴爪子,心覺這要說是為了救薑越擋了一下,薑越這武將王爺的臉麵日後可往哪兒擱?於是想了想便道:“你也別擔心了,我就是出去轉轉,結果給野豬拱了一下,還好晉王爺恰在,孔武有力、勇猛非常,兩下就把野豬給製服了,這不把我給救了麽。”說完就彎了眼睛向薑越討功似地笑:“這還得謝謝王爺。”


    薑越聞言愣了愣,見裴鈞正衝他擠眉弄眼撥弄神色,這才明白裴鈞是護著他名聲,不免忍笑點了頭:“裴大人客氣了。”


    方明玨已經熟稔地在裴鈞行囊裏翻找起藥物,還很平常地問起“董叔還給你帶了蕎麥枕頭啊嘖嘖”,一張臉上全是發覺同行旅伴被家中溺愛的不齒。


    帳子裏小,裴鈞一伸腿就踢在他屁股上:“就帶了,你咬我?你媳婦兒就沒給你帶吧,怪誰?”引方明玨低聲嘟嘟囔囔起來:“怪你沒媳婦兒!”裴鈞便又踹他一腳,“有也比你強,叫你找個藥那麽多話,比老媽子還多嘴!”


    薑越站在一邊靜靜地看著二人鬥嘴,時不時被他倆言語逗笑,也知道此刻裴鈞已有了放心的人照應,他這外人便沒了待下去的理由,如此也就出聲告辭了。


    正要走,他又忽而想起一事,便從腰間摸出個東西來遞到裴鈞麵前,一攤手,微紅的掌心裏正躺著那棵被裴鈞挖出來的小野人參。


    ——竟然打了一場老虎他都沒丟。裴鈞忽覺薑越這奸賊平日裏險惡萬分,這麽看竟又特別老實可愛,抬手就把他手指卷回去,“多小個東西呀,王爺您拿回去叫人洗洗切了,泡水暖暖身子也行,便當臣今日謝過王爺救命之恩了。”


    方明玨這時找到了藥走來,嗬嗬笑他:“你命那麽賤哪,這就救了?王爺救你可花了老大功夫吧。”


    裴鈞向他獰笑著威脅道:“那你要我以身相許啊?你小子再不閉嘴我把你嘴縫上!”


    “你許了王爺還瞧不上呢,送個野參就要討人了,什麽德行哪。”方明玨一邊給他包著傷一邊嘴碎,一抬頭見裴鈞正麵目凶狠地看著自己,連忙忍了笑咬唇搖頭,表明這嘴已經縫上了,不勞哥哥親自動手。那邊薑越聽言倒是低頭一笑,輕輕咳了一聲,向裴鈞點點頭示意,“有事兒明日再談罷,裴大人今晚好好休息,孤先回去了。”


    “哎好。”裴鈞有些臉熱地衝他揮手,笑起來:“晉王爺慢走,臣就不送了。”


    薑越點頭別過他,便再度握起手中的小小人參,掀了帳簾走到外麵,抬頭隻見中天一朵皓月,仿似已亙古經年地掛在那裏,被紡紗似的月色圍攏在雲層間,時隱時現,光影幽微而寒涼,叫人幾覺一眨眼間它就會熄滅。


    薑越一時隻覺得自己仿似再回到了十年前京郊山寺中的一夜,想起了那時林間少年遊裏舉目一望所見的月色如玉,也是與這夜一樣被迷雲暗藏。


    那時他聖明的父皇仙逝已三年又三年,宮中司禮監說人有三魂七魄,死後七天去一魄,一年去一魂,七滿魄盡,三年魂歸,再三年便是神靈散於滄溟,是故六年也是大祭,宮中便又起一樁疊喪告天的法事,而他的長兄繼位後羸弱,宮裏便也相應補了祝祭儀禮,都由他與泰王一應操持,末了又正碰上宮學、官學每年外出踏青的日子,泰王就勸他郊遊忘事,可他站在那山寺後嶺的鬆丘小月下,拿胳膊肘撞了撞身邊搗弄燈籠的人,問出的卻依舊是執念,是越不過、渡不去的執念:


    “裴鈞,你說天下人需要月亮麽?”


    而那時少年的裴鈞正被恩師張嶺指使來折騰晉王爺忽而熄滅的燈籠,手忙腳亂不知怎麽是好,正是煩不勝煩,恰這問一出時,倒忽而覺出是燈芯兒的毛病,一伸手便替薑越掰正了芯兒,吹亮火折子就將燈籠點亮。


    霎時,瑩白的紙燈裏亮起了暖黃的燈火,刹那映亮少年英挺的臉。他展顏笑起來,“成了。”又把燈籠手柄往薑越手裏一塞,頓時叫這溫暖的火光也把薑越給照亮。


    年少的薑越愣愣盯著的手裏的燈籠,又愣愣盯著裴鈞明媚的笑,冷峻的麵容上都是莫名。而此時身後卻恰響起一聲山寺晚鍾,那聲音悠然高迥而肅穆超脫,每一擊都沉沉撞在人心胸,就像從中天月上泄諸人世的禪音,徑直流進人心裏。


    身後有別的少年大叫裴鈞過去捕蟬,在那濕熱的夏夜,裴鈞扯著領子扇著風,大聲應了,又轉頭肆無忌憚地笑著,在低回鍾聲裏對薑越開合著嘴巴。


    是了。現在叫薑越想起,其實那時的裴鈞確然是說過一句話的。


    他說:“要月亮做什麽?咱不人人都有燈麽,燈亮了咱才真能看得清呢!”


    說完撲閃著長眸彎眉笑著,跳起身子又向薑越身後怒吼著奔去:“方明玨!你要敢放我的蟲子,我就打死你!”


    “什麽你的我的,捉了就是大家的!”那邊少年們大笑起來,“你一個還打得過我們?”


    而這一刻山間鍾聲頓止,回蕩在林間的絕不是餘韻,而隻是靜默,可靜默中卻有帶濕氣的山風吹過林間的每一個少年和每一株樹,帶起少年們衣袂翩翩獵獵作響,刮得綠葉叢猛然晃晃沙沙不止。


    薑越像是參禪頓悟的佛徒,頓然回頭瞠目看向裴鈞靈閃跑跳的背影,還見那長眉帶笑的少年回頭向他朗聲大叫道:“王爺也來捉蟲子吧!好玩兒著呢!”


    他下意識就懵然搖了頭,可目光卻忽而無法從那人群中的少年上轉開了,此時隻覺耳外早停的禪鍾已轟然再響徹心底——


    周遭夜暗、人呼、燈火、蟲鳴、風涼,這毫無關聯的一切忽在這一刻,叫那個人群中跑跳笑鬧的裴鈞在他眼中那樣耀目,璀璨,就像顆墜在凡塵裏的微明天星,隻這一眼,就將引燈獨立的他全無暗角地照亮了。


    而這一照,便是十年。


    “得了您,說說吧!”


    帳子裏的方明玨終於給裴鈞包好了胳膊,這時便收了東西坐在他對麵,擠眉弄眼地問:“我才不信你是遇上了野豬呢,合著野豬是跟晉王爺約好要私會被你給撞見呢,哪兒會碰巧都在!你趕緊給我個交代,不然我告你去。”


    “瞧把你能的,你能告誰去?”裴鈞瞄他一眼,閉目養神。


    方明玨壓低聲音嘻嘻道:“我寫個折子告皇上去!信不信!”


    裴鈞頓時睜眼瞪了瞪他,正轉著腦筋想應付他兩句,卻不想剛要開口,營帳的簾子卻又被人撈開了。


    帳外寒風登時灌進來,引二人猛地看去,隻見進來的是個胡黎身邊的小太監,此時不遑多說別的,隻匆匆先道:“裴大人,咱師父請您快過去呢,皇上咳疾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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