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塘邊的蟲鳴仿佛都寂靜了一瞬。


    日光傾瀉,少年懶洋洋地抱著胳膊,一身白底色蹙銀勾雲紋鑲邊衣裳,襯得人身形頎長,肌膚瓷白如晨霧,鮮嫩得像湖邊一株沾了露珠的甘草。


    樓星初惱怒地回頭:“哪個混——”


    他的話語猛地止住。樓星環緊咬的牙根緩緩鬆開。


    他小小年紀還算淡定,他的小廝就宛如見到活菩薩,求救道:“王妃救救我們!”


    “你們在做什麽?”鹿冰醞問道。


    少年不笑的時候,神色顯得有些淡漠,琥珀色的眼珠有種冰雪浸潤般的清冽。


    他身後跟著兩個人。


    樓星初跪在原地不敢動,大氣也不敢喘。在京中,他沒怎麽見過這個小爹,但樓玥橋和顧雲思,他卻經常見到。


    一個豫王獨子,一個國公爺最寵愛的幺孫子,都是長平這個年紀中最令人趨之若鶩,又最令人害怕的存在。


    側王妃時時說起他們,讓他多和他們來往,萬不可得罪哪一個。


    但他哪裏融得入他們的圈子?以往他見著這倆人就牙疼,更何況今天還有一個閻王似的小爹——他昨天吃鹿冰醞的教訓已經吃夠了。


    周圍那些小孩也驚恐如雞崽,跪在地上,瑟瑟發抖,不敢出聲。有人呐呐說了一句:“小、小爹,不是我們做的……”


    樓星初心裏恨極。


    都怪樓星環。


    鹿冰醞淡淡看了眼仆人,家仆們麵麵相覷,愣愣鬆開手,後知後覺地跪下來:“王妃恕罪!”


    顧雲思和樓玥橋臉色都不怎麽好看。顧雲思用扇子壓唇,樓玥橋皺眉,不悅道:“叫誰呢?”


    家仆們紛紛改口:“是,小的知錯,求鹿公子恕罪!”


    樓星環的手臂被扭得很痛,有些癱軟地倒在地上。


    他的小廝一把鼻涕一把淚:“鹿公子,我們大三少爺拿了您的藥,就要回院子去,可半路上遇到大少爺,非要搶您給的藥……”


    鹿冰醞蹲下來,單手搭在膝上,低頭看他。


    樓星環小臉蒼白,眼睛紅紅的,鼻子也紅紅的,看上去好像急哭了似的。


    鹿冰醞心想,這小孩哪裏藏拙了,分明可憐弱小得很。真不知道樓星環是經曆了什麽才變成之後那樣的冰冷無情。


    小廝還在說,仿佛受盡了委屈,一股腦地倒出來:“……大少爺還偏要搶三少爺的玉墜子,三少爺身上就那麽一件寶貝了,他還……”


    樓星環低低道:“別說了。”


    鹿冰醞道:“能起來嗎?”


    樓星環悄悄撿起腳邊的玉墜,看了他一眼,搖搖頭。


    鹿冰醞摸了摸他的膝蓋,樓星環輕輕抽氣。


    在一旁的樓星初看得眼睛直冒火,前後被踹一腳的人是我又不是你!你委屈什麽?!


    樓星環也覺得有些不好意思,低聲道:“小爹,我沒事。”


    鹿冰醞卻環過他的背,將他抱了起來。抱起小孩後,他似乎頓了一下。


    樓星環摟住他的脖子,手指抓著玉墜,竟然有點兒害羞:“我是不是太重了?”


    鹿冰醞回神,掂了掂手裏的小孩:“沒有。”


    小孩又道:“我、我衣服髒。”


    鹿冰醞心裏想著事,沒理他。


    “阿雲。”樓玥橋叫他。


    鹿冰醞回頭道:“我今天不去了,你們替我轉告一聲。”


    樓玥橋愣了一下,隨即點頭:“好。”


    顧雲思嘻笑道:“那改日再找你。”


    側王妃匆匆趕來時,看見他們的背影,驚得額上冒汗:“那是……外男怎麽進來的?!”


    小廝低聲道:“王爺說,隻要鹿公子允許就可以。”


    側王妃眼前一黑。


    她看到跪在地上的親兒子,這次並沒有莽撞地去維護他,而是走到鹿冰醞麵前,行禮道:“鹿、鹿公子,星初是不是又犯錯惹您生氣了,妾身一定好好管教他。”


    鹿冰醞看過來,眼眸裏似乎有清涼的日光,他一笑:“是嗎?”


    側王妃昨天就清楚鹿冰醞說一不二的性格了,身上一冷:“是,若您得閑,當然您管教更好。”


    鹿冰醞點點頭:“那好,帶去履霜院跪著。”


    樓星初委屈地出聲:“可是小爹,我腿疼,起不來。”


    側王妃忙幫腔道:“換個懲罰行嗎?”


    “不如在這兒跪著。”鹿冰醞抱著人走了。


    樓星初看著這裏圓滑而凸起的鵝卵石,哇的哭出聲。


    側王妃還怪他:“昨晚說了多少遍,叫你不要惹他,今天怎麽又闖禍了,啊?”


    淚水模糊間,他看見樓星環摟著小爹的脖子,衝他微微一笑,他哭得更厲害了。


    履霜院。


    鹿冰醞撥了兩個人去楓蘿院,讓他們要親自煎藥給梅姨娘。叮囑完,他站在回廊下,按了按額頭。


    剛才,他第二次觸碰到了樓星環。


    仿佛幹渴的容器急於汲水,忘卻的記憶如潮般湧來。


    上一輩子,鹿冰醞逃了慶王的婚後,離開長平,到了一個安全的地方生活。他過慣了自由自在無拘無束的日子,在哪兒都能過得快活。


    在那裏,他遇到了樓星環。樓星環那時似乎被人追殺,傷痕累累,危在旦夕,就連鹿冰醞也是費了很大勁才從鬼門關救回他。


    可是樓星環不但不知恩圖報,還恩將仇報。


    他傷好之後,不告而別,鹿冰醞也沒當回事,誰知某一天他就被人蒙去了慶王府,做了新王爺的王妃。


    鹿冰醞昨天醒來後就隻記得這些,因此看樓星環也覺得麵目可憎。


    然而新回來的記憶告訴他並非全然如此。


    昨天肌膚相親的畫麵不是他做春夢,是真實發生過的。進了王府後,鹿冰醞曾中過招,誤食了別人下給樓星環的春毒。


    那一夜過後,他睜開眼,就看到樓星環跪在他床前。


    樓星環說了好多話,鹿冰醞不想見他,但很累,隻能蒙頭大睡。睡意朦朧中,他斷斷續續聽了一耳朵。


    樓星環說,調動王府親兵的舊信物是一雙青魚玉佩,已經遺失了,他便做了新的給他。


    他還問鹿冰醞,問他記不記得他之前來王府給他娘親看病時,曾說過履霜院布局不錯,所以他搬來了履霜院,一直在等他來。


    他又笑說:“我算是從小跪到大的,小時候有人搶了我娘的藥,讓我在鵝卵石子路那兒跪了一天,如今我皮糙肉厚,就更不怕跪了。”


    鹿冰醞不理他。


    樓星環拿起匕首,輕聲道:“你若生氣,我自裁便是。”


    鹿冰醞冷眼瞧著,一言不發。


    然後樓星環果真往自己胸口懟了一刀。


    ……


    做人心機深沉些就罷了,還豁得出去,這就令人頭疼了。所以除了麵目可憎,今天開始,樓星環在鹿冰醞這兒又多了死皮賴臉、居心叵測、城府深等印象。


    可是冤有頭債有主,就像鹿名如今沒動手,鹿冰醞還不能殺他一樣,他也無法對這麽小的樓星環作出反擊。


    不過應該就那麽一次親密接觸的吧,且情急之計,你情我願,不能怪到樓星環頭上。


    他最討厭樓星環的,還是因為他強行娶他進門。


    鹿冰醞敲敲腦袋。


    以自己的性子,肯定當時就報複回來了,他不至於這麽窩囊。


    回到現在。


    七月的正午,熱氣十足,院子裏的新盆栽綠色可人,散發著清新的香氣,碧翠枝葉中,玉蘭色白,亭亭立於其間。


    他住進這個履霜院,不過是因為住習慣了,順口就說出來了。


    經過昨天的布置,履霜院已煥然一新。鹿冰醞倚在柱子上,長發隨風在腰際拂動。


    半晌,他才回過神來,走進裏間。


    鹿冰醞一進去,坐在椅子上的小孩立刻抬起頭,眼睛發亮:“小爹。”


    鹿冰醞的人已經給他上好藥了,昨天的擦傷、以前的傷口都處理妥當,沾上泥土的衣服也換了,人看上去幹淨精神了許多。


    聽到樓星環的話,鹿冰醞忍不住伸手摸摸他的頭,唇角含笑:“嗯,乖孩子。”


    樓星環仰望著他,比起外人,他此時麵對鹿冰醞時,聲音明顯軟軟的,不自覺帶了點兒依賴的味道:“小爹,我娘怎麽樣?”


    “會好的。”鹿冰醞道。


    他看了看樓星環膝蓋上的白紗布,抱起他。


    樓星環手指揪住他的衣襟,有些緊張地打量了下他的房間,很大,很寬敞,很明亮,還很漂亮,和它的主人一樣。


    鹿冰醞抱著小孩出去,另一個熊孩子正在院子裏跪著,側王妃陪在一旁。


    看到他們出來,還這麽親密,側王妃的神情扭曲了一下,隨即笑道:“鹿公子,星初已經知道錯了,您消消氣。”


    “什麽錯?”鹿冰醞問道。


    側王妃推了推樓星初,樓星初低下頭,聲音如蚊呐:“我、我不該欺辱庶、三弟弟,我作為哥哥,應當愛護家中小輩,以身作則。”


    鹿冰醞:“我聽不見。和你親娘說去吧。”


    至於這個側王妃,上一世鹿冰醞就沒見過王府有她出現。聯係到這幾天的事,除了被樓星環幹掉了,不做他想。


    樓星環悄悄側過眼睛看他,眼神又敬畏又依戀。


    側王妃急道:“鹿公子,星初年紀小,不懂事。可他其實是個好孩子……”


    鹿冰醞:“嗯。”


    這一反應不上不下不冷不淡的,讓側王妃頓時感覺火急攻心。


    樓星環緊緊抱著鹿冰醞的脖子。


    小孩身體軟軟的,像毛茸茸的小動物,身上還有藥膏的清涼氣息。


    再一次接觸,沒什麽新畫麵。鹿冰醞抱著他,眼眸淡淡:“我不是你們親爹,管不著什麽。可再讓我看見你們糟蹋藥物,慶王府就沒你這個人。”


    樓星初膝蓋一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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