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慶王成婚第二日,鹿冰醞一個人在履霜院睡到日上三竿。


    樓小王爺和顧小侯爺登門拜訪時,他還在酣然做夢。


    夢裏的樓星環乖巧聽話,低眉順眼地在他跟前伺候,端茶遞水,捶肩捏腿,無所不從,嘴裏喊的一聲聲小爹,叫得鹿冰醞甚是歡暢。


    隻是他還沒享受夠天倫之樂,就被人從被窩裏剝開了。


    顧雲思納罕:“扶桑樓的姑娘都為你哭腫了眼睛,你怎麽還在睡覺?”


    鹿冰醞迷迷瞪瞪地看他,眼眸如春水桃花,仿佛透著他內裏細軟的靈魂,叫顧雲思臉頰一紅,拿起錦被,卷巴卷巴住少年,不去看他。


    顧雲思嘀咕:“怎麽越發懶啦?”


    半晌,鹿小少爺扒拉開被子,露出貓兒似的眼睛:“你們怎麽來了?”


    顧雲思哼道:“樓小王爺擔心你受欺負。”也不想想誰欺負得了鹿冰醞啊?


    樓玥橋隔著屏風,似乎時刻注意著裏麵的動靜,問道:“阿雲醒了嗎?”


    這兩位正是昨日長平大街上的青衣和白衣少年,是鹿冰醞的發小。樓玥橋是給他扔箭筒的那個。


    鹿冰醞由人侍候著穿衣,想起昨天的攔路人,不由一樂:“你們這麽明目張膽,不怕豫伯伯家法伺候?”


    話音剛落,屏風後轉過一個額角淤青的樓玥橋。


    顧雲思憋笑:“我倒還好。”他胡鬧慣了,家人不怎麽管。可豫王家教森嚴,樓玥橋就少不得一頓家法伺候。


    樓玥橋揉揉額頭,麵無表情道:“你送我的藥膏沒有了。”


    鹿冰醞讓止善去取藥膏,想了想昨晚爽的約,又喚止善多拿幾樣東西。


    顧雲思見人都退下了,才低聲問道:“不是說好離京的嗎?”


    “不離了。”鹿冰醞看著兩個發小熟悉而有些稚嫩的臉,一時有點恍惚。


    上一世,他家有通敵叛國之嫌,兩人與他過從親密,又執意要為他辯護,受到不少牽連。


    最後,樓玥橋被發配邊疆,顧雲思則被剝奪了爵位。


    樓玥橋捏捏他的臉,讓他回神:“不離便不離吧,今日去打馬球嗎?”


    ……


    樓星環走到履霜院門口,聽侍衛說鹿公子在招待客人,讓他候著,他便點點頭,站在門扉前,沉默不語。


    昨天婚宴結束後,鹿冰醞果真起身隨他去了他娘的院子,他心裏升起一絲希望。隻可惜鹿冰醞還未踏進去,管家就氣喘籲籲地趕來,急道:“鹿公子!”


    樓星環見他朝鹿冰醞低聲說了句話,鹿冰醞便停下了腳步。


    “你讓我身邊的人去抓藥吧。”鹿冰醞聲音淡淡的。


    樓星環想,是了,為慶王看病,顯然比為一個地位卑微的人看病要好。


    可鹿冰醞不是那樣的人,更不是那樣的醫者。


    樓星環道:“小爹。普通藥方對我娘沒有用。”


    鹿冰醞看過來,星眸似海,樓星環仰望著他,看出他有些遲疑了。


    管家卻打斷他們的目光,道:“鹿公子,王爺等不得的,他已經……”


    聽他說完,鹿冰醞看了樓星環一眼,說了一句“明早找我”就走了。


    樓星環知道慶王身體不好,可他與慶王的親情淡薄,他和這個父親沒怎麽見過麵,慶王也從來不會召見他這個庶子,所以他從不知道父親的病是什麽狀況。


    病就病吧,慶王要什麽大夫沒有,為什麽偏偏要搶走鹿冰醞?


    盡管昨晚他拿到了藥包——和白天散落的那包藥一模一樣,是管家送來的,但密密麻麻的怨懟還是種在了心裏,對管家,對所謂的父親。


    樓星環坐在階梯上,踢了踢腳邊的草。


    旁邊的侍衛和丫鬟在說話,恍惚間,他聽到了他們在說鹿冰醞和那位客人。


    “……樓小王爺和我家小少爺從小一起長大,情分深厚,但他們第一次見麵,可謂不打不相識。


    “樓小王爺小時候去鹿家作客嘛,在湖邊看到小少爺——你知道的,小少爺現在漂亮,以前也是,粉雕玉琢,白生生的,小臉跟白藕似的。樓小王爺應該是在邊關長大,很久沒見過這麽可愛的小娃娃了,就捏了我們小少爺的臉,說‘哪裏來的女娃娃’,然後他們就打起來了。


    “小少爺將樓小王爺踢到湖裏,不小心自己也掉進去了,可憐見的,那時候冰天雪地,冷壞我們家小少爺了。小少爺出娘胎時就體弱,這下子又得回到鹿神醫身邊養著,所以有時不住在京城。”


    丫鬟瞠目結舌:“這梁子該結下了吧,關係還能好?”


    侍衛擺擺手說:“不止呢,後來,豫王帶著樓小王爺來道歉,樓小王爺有錯在先,認認真真道歉了,鹿侯爺也讓小少爺回歉,可我們家小少爺非是不肯。”


    丫鬟:“樓小王爺性格真好。”


    侍衛:“哎,不是,我們小少爺性子也很好的,這不和樓小王爺成了拜把子的兄弟了嘛?”


    樓星環聽著,心裏說不出是什麽滋味,有些向往,有些氣憤,又有些嫉妒,卻不知是嫉妒誰。


    果然是嬌養出來的少爺。他想。


    忘性大。


    救人救了一半就不管,被人冒犯,踢一腳就算了。叫他今早來找他,現在卻又好似忘了。


    樓星環抬頭,看了看中天的太陽。


    昨晚送到他院子的藥隻是普通的草藥,隻能稍微止住他娘的咳嗽,今早她又嚴重起來了。


    他對鹿冰醞說普通藥方無用不是騙他的,因為他體會過,他知道鹿冰醞開的方子有多少人求之不得,也知道鹿家藥局的藥有多珍貴。


    正想著,一道聲音打斷了他的思緒:“樓三少爺。”


    樓星環抬頭,是鹿冰醞身邊那小廝。


    止善後麵跟著幾個侍從,手裏端著一些花盆、藥瓶之類的。他看了看樓星環,遞過來兩包藥和一個瓷瓶,紙上和瓶子上都描著浪花似的卷雲圖案。


    樓星環捏了捏腰間的玉墜子:“這是?”


    止善道:“是我家公子給你娘親的,睡前服一帖藥,瓶子裏的補中益氣丸一日三次。”


    樓星環接過,緊緊握著藥瓶,道謝:“他還記得我……我娘的病嗎?”


    止善笑道:“小公子昨日見過你的草藥,知曉你娘親的病症。你若不放心,可以不用,隻是那瓶藥丸是我家公子自己研製的,比較珍貴,你……”


    樓星環:“我放心的!”


    “那奴才先告退了。”止善道。


    進院子前,他回頭看了一眼樓星環,他第一次看到這個庶少爺笑,衝淡了些陰冷,笑起來還挺好看。


    那邊廂樓星環如獲至寶,抱著懷裏的藥就往外走。


    他想,至少鹿冰醞還記得他。


    小廝在履霜院外門等他,看到懷裏的東西,驚喜道:“三少爺你真的拿到藥了!”


    樓星環鎮定了些,道:“嗯,隨我回楓蘿院吧。”


    他住在楓蘿院,是府裏最為偏僻冷清的院子了,從鹿冰醞的履霜院回到那兒,要經過很長一段路,他唇角上揚著,覺得腳下的路都短了許多。


    他好久都沒這麽雀躍過了,以至於和池塘旁的樓星初正對麵時,已經躲不過去了。


    樓星環唇邊的笑慢慢回落,長久以來的警惕浮上心頭。


    樓星初帶著幾人圍堵他,抱著胸,神情輕蔑:“你剛才去了哪裏?”


    “與你無關。”樓星環冷冷道。


    樓星初的眼神在那兩包藥上打轉:“你又去給你那短命鬼娘親拿藥?”


    樓星環將藥交給小廝,示意他快回去,然後趁樓星初沒注意,抬起腿狠狠踹了一腳他的膝蓋。


    “啊——”


    池塘上方回響著殺豬般的叫聲。


    樓星初抱著右膝蓋跳了幾圈,怒道:“把他們都給我按住!”


    小廝也傻眼了,沒來得及跑多遠,就被樓星初的人給抓了回來。


    樓星環咬緊牙根,顯出幾分懊惱來。


    樓星初臉都紅了,身後幾個小孩七嘴八舌地問他有沒有事,他放下腳,又痛又氣:“把那些東西都拿來!”


    “你敢!”樓星環眼睛發紅,“那是小爹給我的!”


    樓星初更生氣了:“我就說你為什麽打履霜院那個方向過來,原來你偷偷背著我去討好小爹!”


    昨晚回去,側王妃就對他耳提麵命,說要好好侍奉小爹,討他歡心,這樣以後他才能順利繼承慶王的爵位。


    可沒想到樓星環不聲不響就比他先一步去討好鹿冰醞。


    他一直以為這個庶弟和他娘一樣,人微言輕,該知道自己的身份。


    樓星初昨天就因為他而被鹿冰醞當眾教訓,此時新仇舊恨加在一起,怒火就上來了:“來人,把那些藥都給我扔進池裏!”


    樓星環被人扭著雙臂,狠聲道:“要是讓小爹知道,你不會好過的!”


    樓星初忽然揚手:“停。”


    侍從停下扔藥的手。


    樓星初想,這人說得對,昨天正是因為他弄掉了藥,才使得鹿冰醞罰他。所以今天不能犯同樣的錯。


    他上下打量著樓星環,瞥見他腰間有一抹白光閃過,皺眉道:“你哪來的玉?”


    他記得楓蘿院吃穿用度都很緊,懷疑是樓星環剛才從小爹那兒討得的好處,哼了一聲,道:“去,給我摘下來。”


    樓星環發狠地掙紮:“放開我!你們敢!”


    那玉墜子是一個小白兔,通體雪白,晶瑩剔透,流蘇微微晃蕩。


    樓星初端詳著它,笑道:“這也是小爹給你的吧?”


    樓星環和他的小廝被人按著跪在鵝卵石上。小廝求饒道:“大少爺饒命啊!”


    樓星初揣著袖子,想到一個主意:“君子不奪人所好,可誰叫你惹怒了我呢?昨天就因為你,我跪了一個時辰。這樣吧,你跪在這兒兩個時辰,我就把這藥和玉墜都還給你,如何——啊!”


    “砰”的一聲,樓星初膝蓋一彎,重重跪在鵝卵石上,玉墜子滾到樓星環麵前。


    樓星環抬頭。


    池塘邊亮眼的光勾勒出那人的輪廓,一雙漂亮的桃花眼張揚又不耐:“吵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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