鬆開一道稍寬的夾縫,裴序便輕鬆擠了進來。他長腿向前一跨,沈渝修不得不倒退兩步,和他拉開距離。


    裴序隨手撥了一把,反鎖會客室的門,背貼著木門,微微抬了抬頭,盯著沈渝修問,“你辭職了?”


    沈渝修瞟見他背在身後的左手做了什麽動作,有些煩躁地將公事包往岩石灰的沙發上一丟,扯扯領帶道,“是。”


    “爸告訴你的吧。”


    裴序沒否認,隻是逼近幾米。


    透過風琴簾的日光不太強烈,令長長的人影順著腳步節奏緩慢投在地上,傳遞出的壓迫感也混進了少許熱意。他快走到身前時,沈渝修半側過身,繃著臉道,“這是在爸媽家裏,有話改天再說。”


    裴序對這個地點提醒並不在意,但說話的口吻還是有克製後的痕跡,“為什麽要辭職?”


    他的手撐在離沈渝修十幾公分的地方,身體靠得近了,下巴卻稍稍揚起,“你不是說你是他們的兒子嗎,那你跑什麽?”


    “你不繼續在這兒當你的……”


    他逼問的話像一片薄而鋒利的刀,徐徐擦過沈渝修的臉側皮膚,沒有痛楚,但更精於折磨。沈渝修心口發悶,壓抑再三,沉聲打斷道,“我想換個地方不行嗎?裴序,你能不能別冷嘲熱諷弄得像我多對不起你似的,這他媽是我能決定的嗎?!”


    “不是你決定是誰決定,少自欺欺人。”裴序抬腿壓住沈渝修的小腿,那隻剛剛差點擦傷的手一把按住他的手腕,語氣輕柔安靜,像刀刃不疾不徐地向下壓了一厘,“沈耀輝要你辭職了嗎?”


    “要是不想走你辭職幹什麽。”裴序問,“換個地方——是要帶你那個送花的前男友去b市,還是打算邊換地方邊換人?”


    他越說,表情越是難看。裴序很少願意表露這類情緒,更不甘心陷於失控,下手便沒注意輕重,攥得沈渝修手腕附近的皮膚泛起一陣白。


    “換……”沈渝修疼得心裏麻木,張口就想罵回去,提了一個字,反倒自己先頓住,望著裴序那雙近在咫尺的漆黑眼珠,覺得喉嚨發幹,什麽也沒法說。


    他和裴序繞了一大圈,有時錯位,有時費力辨別,繞過一些,渡過一些,才勉勉強強碰到指尖,能夠牽手。世間艱難的事太多,失去一個愛人稀鬆平常,好像每個人命裏都該得的一份不幸。沈渝修運氣很差,好不容易抓緊一隻手,又遇到繞不過的山與渡不了的河。


    “裴序。”沈渝修停了小半分鍾,對他說,“你說對了,我他媽是想走。”


    裴序一臉陰沉,很尖銳地用了一下力,仿佛不認可剛剛說話的人是沈渝修,而決意擰斷對方的脖頸。


    “你是爸媽的兒子。”沈渝修一字一頓地重複道,“不管你想還是不想,你跟這個家這輩子都擺脫不了關係。可我從知道我不是他們親生的那天開始,我就明白總有一天要離開這個家。”


    不,說是“離開”也不對。沈渝修想,同時認為這麽說並不錯。所有人都有離開家的那一天,他的情況更複雜,更糾纏不清,可這個延遲了快十年的離開和其餘人一樣,也充斥著相仿的陣痛、掙紮和怪異的不舍。


    沈渝修生生抽出自己折騰起一圈深紅的手,垂下眼道,“裴序,我承認我是挺自私的。我喜歡你,所以這麽久以來拉著你不放。可現在我他媽再拉著你,我就永遠都別想在爸媽麵前抬起頭來,更不可能和他們保持就逢年過節打個電話問候兩句的輕鬆關係。”


    沈渝修抬起頭,泛紅的眼眶裏有些被強壓著的濕潤,“我自欺欺人……你他媽不是自欺欺人?你以為血緣是你們家門口被債主潑的油漆嗎,你裝看不見,不去想,就能躲過去的嗎?!”


    裴序深深皺著眉,像是在遲疑如何反駁,“不是躲。”


    他保持著和沈渝修的僵持姿勢,作勢要從口袋裏取出自己的手機,正要解鎖時,門口忽然傳來一下哢噠動靜,緊接著,會客室的門被人打開了。


    門外果不其然是沈家夫婦,蘇渝扶著捏著鑰匙的沈耀輝,滿麵愁容地看著他們。


    沈耀輝聽了幾句兩人方才在室內的對話,臉色發青,連連咳嗽,一麵大踏步走進來,一麵對身旁攙扶自己的蘇渝喝斥一聲,“趕緊關門,還想讓傭人看笑話嗎。”


    返回a市後,沈耀輝做過更係統的檢查,情況不好不壞,醫生建議留在家中休養。他此刻穿著家居常服,坐在墨綠色的那張單人沙發裏,隻覺血壓直升,連忙叫蘇渝倒水給他吞了顆藥。


    父母一出現,沈渝修再洶湧的情緒都被從天而降的冰水給澆滅了,渾身發冷,隻剩難堪和尷尬。他閉了閉眼睛,推開擋在身前的裴序,伸手去拿那隻扔在沙發上的公事包,匆忙找出需要給沈耀輝過目簽字的文件,說了句“我先回去”就想離開。


    他一轉身,裴序也似毫無留戀般抬腳往外走了一步。沈耀輝忍無可忍,提高音量吼了一句,“都站住。”


    裴序恍若未聞,但看見沈渝修脊背一僵,便還是停下了。


    沈渝修握著銅質把手,呼吸微窒,動作緩慢地回過身,半低著頭麵向沈耀輝。


    會客室內氣氛冰冷,如同沒有打開地暖。蘇渝食指別起一綹頭發,看看沉默不語的三人,自己悄悄走到角落的落地窗邊,望著庭院噴泉旁的常青鬆樹。


    片刻前陽光還好,這會兒卻被一些浮動的雲遮得嚴密。玻璃窗反射的棱棱光芒逐漸消失,房間悶在一片冬日黃昏黯淡的灰霧中,模糊了深紅地板上的幾片人影。


    “你是怎麽答應我的。”


    少時,沈耀輝先對沈渝修開了口。說話間,他手裏的杯蓋掉回瓷質茶杯上,發出叮當清脆的聲響,“還在攪合什麽?”


    沈渝修嘴唇動了動,又覺得這種情況下的爭辯,無論是什麽內容都有些蒼白,便自嘲地抿抿嘴唇,道,“爸,隻是今天意外在家遇見而已。”


    他頓了頓,像是很知趣地補充道,“文件您直接拿去公司吧,有問題再找我。沒事我不會再來了。”


    沈耀輝聽了這兩句話,臉色略微轉晴,視線移到一旁站著的裴序身上,“你……”


    裴序沒正眼看他,目光都落在沈渝修身上。


    沈耀輝一看他那個模樣,咳嗽幾下,厲聲道,“你就不能學學你哥哥好的地方嗎?!公司的事交給你,你不願意學,非要學他那些不三不……”


    不三不四的評價還未說完,他自己降了音調,連喘好幾口氣。蘇渝見狀,慢步走過來替他順順胸口,抬臉看著裴序小聲幫腔道,“是呀,兒子。聽你爸爸的話,別再和渝修這樣下去……渝修在咱們家生活這麽多年,是一家人,以後你們兄弟兩個還要在家見麵……”


    話音未落,蘇渝便被裴序刺來的眼神驚得心下猛跳,不由得捏緊沙發扶手,朝後縮了小半個身位。


    “你媽說得對。”沈耀輝緩過氣,聲音有些沙啞,“你們倆——!”


    “兄弟?”


    裴序終於側過臉,看著幾米之外的夫婦,點開手機的一支錄音,隨手扔到那張沙發上,冷冷地挑眉道,“你們說我跟誰是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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