抵達醫院前,陳進察覺到裴序的情緒略有些反常。


    但實際上裴序沒有什麽特殊表現,語氣還算好,陸續給幾個背景或黑或白的朋友打了電話,然後就在看右側車窗外一列又一列,快落淨樹葉的喬木。


    陳進瞟了幾眼,不得不開始懷疑那醫生跟裴序有什麽深仇大恨,忍不住問他,“那個,這人以前也沒聽你提過,你找他幹什麽?”


    裴序先說問點事情,後又說,“你等我電話。”


    這時出租車也停了,醫院門口的綠植修得整整齊齊,看過去活像平滑地截斷了幾根門口的大理石立柱。裴序下車打了那個號碼,講不到一分鍾,就把電話掛斷,朝醫院後區的員工食堂和活動區走。


    陳進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大樓轉角,滿頭霧水地抱著一大堆東西,上樓找到許綿秋的小男友,搬張椅子坐在病房角落打遊戲,百無聊賴地等裴序結束。


    許綿秋的小男友讓人揍得不成樣子,躺在病床上休息依舊生龍活虎的,劈裏啪啦地給許綿秋發短信。


    “綿秋說裴哥也來了。”發了半天,或許是許綿秋主動談及來探視的兩人,他抬頭道,“為什麽說讓我別觸他黴頭?”


    陳進故作高深地一笑,“為你好啊,裴序今天八成是來找別人茬的。”


    “啊?”男孩扒拉著床單,朝陳進那邊挪了一點兒,一副耐不住好奇的架勢,“對了,陳哥,裴哥家裏——那些事兒,你聽說了嗎,傳得特別玄,他真是有錢人的兒子啊?”


    陳進從那兜東西裏摸出一個蘋果,喀嚓咬下一口,大剌剌道,“你管他是不是,是又不分你錢,不是又不要你去哭喪,有什麽好關心的。”


    “嘿,羨慕唄,沾沾財運也好啊。”男孩青紫眼眶附近的皮膚一皺,捂著自己弄破的唇角嘟囔,“想早點賺夠錢回家嘛……不用賺從天上掉下來個有錢爸爸那就最好了。”


    “掉錢眼裏了你?”陳進咬著半個蘋果,頭也不抬地按著手機,操縱遊戲人物左避右閃,“財運?裴序今天那臉,我看不像走財運,倒像死了爹……”


    他嘴上沒遮沒攔的,說完才覺得有點欠妥當,剛想拿開蘋果呸幾下,屏幕頂部跳動起裴序的來電顯示。陳進操了一聲,心想缺德話真不能說,忙亂地一收東西出去了。


    陳進嚼著蘋果走出住院部,望見裴序在醫院的保安亭外站著,仰頭喝一瓶水,喝得很快很急,喉結連著滾動好幾下。他啃完剩下的蘋果,晃到人身邊問,“事兒辦完了?”


    水轉眼下去大半瓶,裴序放下瓶子,大口喘著氣,“嗯。”


    陳進這才發現他臉色比來時更差,蒼白得厲害,不禁嚴肅幾分,小心道,“什麽情況?”


    裴序小幅度地甩了一下手中的塑料瓶,示意他不用管。


    “動手了?不是,你這也沒挨打啊。”陳進摸不著頭腦,上下打量他一陣,掏出手機道,“我看還是給警察叔叔打個電話問候兩句,有空再去得了。”


    他說著就摸出手機,邊推著裴序往回走,邊撥了耿征明電話。


    耿征明和陳進說話的嗓門都偏高,裴序不用湊近,也能聽清他們的交談。陳進熟稔地問著一些生活細節,叮囑他老人家不必親自去搬米麵糧油之類的重物,隻管等他們下次去再買。


    “我一個人能吃多少,平常隨便買點兒就行不用你們。”耿征明說,“裴序呢?”


    陳進一拱胳膊肘,將電話遞給裴序。


    “耿叔。”裴序聲線控製得如常平穩,“有事找我?”


    “昨天老李他們收到點兒那幾個嫌疑犯的消息,我知道是你上次托人盯的。”耿征明說這些話時,長輩的身份感變得很淡,向裴序表達的謝意,有種無須言表的自然和真摯。


    裴序放慢腳步,口吻有少許無奈,“又去李隊那邊打聽了?腿剛好幾天,在家休息吧。”


    他想開口勸耿征明不要逞強私自追凶,話一出口,講不幾句就被擋回來。耿征明不聽這些,直叫陳進把手機拿回去,很快掛了。


    “老頭脾氣真擰,不讓幹什麽非幹什麽。”陳進感慨道,“這以後老了,脾氣上來還不得拿拐棍抽我們啊。”


    裴序唇角很淺地彎了彎,“他女兒的案子不一樣,以後我再去勸他。”


    “是得說說。”陳進對耿征明這次腿傷的經過也略有耳聞,揮揮手道,“下次我休班叫你,一塊兒去唄。你現在去哪兒?”


    “回家,幾天沒見我妹了。”


    “行,改天見。”


    他們下了醫院附近那道天橋,在能打車的路口道別。穿著挺括黑色外套的裴序招招手,坐進車裏,報上了裴曼那間老房子的地址。


    陳進看著那輛車匯入城市傍晚的雜色車流,成為灰色城市建築群腳下一顆逐漸消失不見的深綠,無來由地想起許綿秋男友那句“羨慕”和裴序整個下午心事重重的臉,咂咂嘴,覺得日子還是囿於口腹之欲來得簡單,便轉頭找起了常吃的小吃店。


    -


    沈渝修原定安排是返回a市的當天,去公司處理一些必須親自應付的手續和事務。但被突然出現的裴序一攪,就什麽都沒做成。


    打發走聞訊趕來的蔣堯和獨自吃掉小半個蛋糕的arvin,沈渝修泡在浴缸裏,想了很久。


    雖然下午的交談不乏衝動成分,但沈渝修的確也有搬家的打算。


    不是為了逃避,純粹是一項提前的計劃。一兩年前,他還頭疼過如何跟沈耀輝夫婦交代搬去b市的理由,現在倒是免去了這個煩惱。


    沈渝修想,他應該是很需要一個家的那類人,不太接受無所歸的自己,真也好,假也罷,至少要有一個確切的、可供回歸的落腳點。所以他選擇b市,曾在那兒生活的時光裏,至少有一年多,擁有踏實而穩定的愛。


    可能裴序恰好屬於容易讓人為他停留,並為他建構一些東西的人。沈渝修往下沉了沉身體,被熱水沒過口鼻前,想到上一次分別的前夜,短暫地生長出一簇束手無策的感覺。


    因為他在a市眷戀的東西很多,但如果要選,全部的行李都可以清空,隻用來攜帶一個裴序。


    水汽氤氳,裴序說過的零星字句若有若無地浮在空氣裏,像他這個人一樣,無孔不入地侵入四周。整間公寓仿佛就在沈渝修跌宕的記憶中頻頻更替著香氛,有時是放鬆的、柔和的暖調,有時是過分有距離的冷淡氣味,溫度驟升驟降,愉悅煎熬。


    第二天上午,沈渝修去了公司,把能了結的事務都做了安排。


    公司的管理層多少聽到些風聲,幾個熟悉的下屬欲言又止數次,像是認為沈渝修這樣離開有點敗退的意味。沈渝修一笑了之,沒過多解釋,安撫他們一番,就帶著需要沈耀輝本人簽字確認的文件,坐上了回別墅的車。


    他這會兒倒慶幸起裴序不住在那裏,免去再見麵的很多困擾。


    可惜生活好像硬要讓他事與願違似的,一踏進別墅大門,沈渝修便看見裴序頎長的背影立在客廳中央,傭人正殷勤地要帶他上樓。


    “小沈先生,回來啦。”


    沈渝修轉身想走,冷不防端著茶水出來的廚娘招呼了一聲,裴序便猛地一回頭,直直看向門口。


    沈渝修沒邁出的腳步頓了一下,隻能硬扯出一個笑容,對廚娘笑笑,交代她一句“告訴爸我在樓下等他”,便拎著公事包飛快地鑽進一樓書房。


    然而,他剛背過身想鎖上門,門外的人就很靈活地閃進了半個身體。那隻白皙修長的手緊扣著門鎖,險些被夾住,業已擦得指節微微發紅。


    沈渝修一愣,不得不率先鬆開,低聲罵道,“裴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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