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來就有七大罪,傅予城想他還是躲不過貪婪兩個字。


    結束有關父母的話題,他趁沈念說著江南山水的時候悄悄閉眼假寐。


    他猜準了對方不會叫醒他讓他回自己房間,果不其然,沈念沒有喊他,隻是伸手替他輕輕掖了掖被角。


    沈念睡著的時候他從假寐裏悄悄睜開眼睛。時至深夜,三更已過,天空還是深沉的靛藍。他睜眼的時候窗外月色隨著樹影搖晃,點溫潤皓白順著窗台滑到地麵。


    身旁的人安靜地闔眸淺睡,溫柔的睡顏像是與世無爭的存在。


    他在離對方不過咫尺的距離裏屏住呼吸,指尖隔著空氣慢慢描繪身旁人五官的輪廓,心緒就這麽隨著流淌的夜色遊離到不知名的遠方。


    人總是喜歡在切尚未有定數的時候就妄自憧憬未來。


    愛情的開頭是轟轟烈烈的造作和放肆,每對情侶都會經曆熱戀期。但正如同每種食物都會有保質期,這種如蜜糖膠著的纏綿也有著或長或短的時限,例如有些人口口聲聲說著七年之癢最後卻連個月都撐不過,時限長短隻是因人而異。


    “marriage is the tomb of love。”——婚姻是愛情的墳墓。


    十世紀的意大利浪子卡薩諾瓦說這句話的時候大概不知道數百年前的大洋彼端就有了“生則同衾,死則同穴”。習慣了紙醉金迷把情愛當作掌玩物,他自然也無法理解會有人生死都要相依相隨。


    向家裏人坦白出櫃的時候,母親勸過他早些回頭。那時的同性戀還沒有像數年後那樣逐漸被社會接受,頂著異類的名頭活在被人唾棄不恥的黑暗裏,他們在起不僅不會得到任何人的祝福,甚至法律也不會允許他們結婚。


    但張薄紙、場婚禮能決定多少,熱情褪去卻學不會寬容理解,再有默契的人最後也會被生活耗盡寬容和耐心。沒有感情的維持,場婚姻的終結到頭來還不是隻需要去民政局花六元錢,把兩個紅本換成綠本。


    於是他固執,他偏執,他鐵了心地要在棵樹上吊死,弱水三千他什麽都不要,哪怕這瓢弱水飲下後會要了他的命。


    他以為自己的堅持最後能換來妥協,但他卻忘了,他能這麽放肆頂撞,歸根結底是因為他是傅家的兒子。


    這世上沒有不偏袒自家孩子的父母。


    就算知道這切都是他的主意,他們也還是下意識地覺得是沈念帶他走上了這條不歸路。


    所以他們親手毀了他。


    替換留學名額,阻止他繼續學業,他們鐵了心地要讓他滾出帝都永遠不要出現他們兒子的視線裏。沈念太清楚他的固執,他明白這切如果被他知道,他定會和家裏鬧翻,丟下切和他回南方,所以他撒了謊。


    濃烈的愛轉變成徹骨的恨,就像把謊言脫口而出樣輕易。他恨透了他,由著他去了南方。可即使如此,他還是忘不了他。


    沈念走後他不愛去年輕人紮堆的酒吧夜店,反倒喜歡上了聽戲。老京城大胡同裏最負盛名的梨園戲台,他是裏頭的座上賓席客。園裏的名角描朱塗紅衣袂翩躚,圓潤清亮的嗓子開口就是天邊驚鳥飛鴻的線流雲。


    和他道聽戲的老大爺笑著說他不像個地道北京人,在這片地界上土生土長卻不愛老北京正統的京劇,反倒偏愛南方傳來的昆曲。


    他笑而不語,春夏秋冬,他隻要到場必點出《遊園驚夢》。每每唱到“良辰美景奈何天”時,他都會忍不住惦念遠在千裏之外煙雨深處的人。


    數載春秋,南北千裏,他心尖的木槿碎成了水裏的月光,每道結痂的傷口都讓他心生刺痛。


    “沈念,是我害了你。”


    他伸手輕輕撫過那人舒展的眉梢。


    微涼的觸感,他微顫的指尖卻被燙得發麻。


    你本應該恨我,恨我把你耗費十餘年的寒窗苦讀換來的機會毀的徹底,恨傅家逼你遠走他鄉讓你的所有努力付之東流。


    沈念,如果你當初恨我,或許我現在會好受些。


    我想我活該狼狽,活該痛不欲生,人總要為自己莽撞付出代價,可你卻偏偏盡力讓我體麵,自己個人走得落寞,甚至臨走前留給我的最後麵也是你溫柔的笑顏。


    ——————————————————


    傅予城沒想過時間會流逝得這麽快。


    夜色褪去,晨光微熹,天漸明。


    火紅的朝陽從地平線上緩慢升起,燦爛光輝終於照耀大地,萬物都像是被鍍上了明亮的燦金色。


    他起身拉開窗簾,破曉時分的天空美得是如此驚心動魄,絢爛地像是幅瑰麗的畫卷。


    沈念醒了過來,細長的手指擋在額前,夏日的氣息就這麽在他的指縫間流瀉,細碎地灑進眼裏。


    “怎麽醒得這麽早?”他拉攏窗簾,“再睡會吧,現在還早。”


    “不用了,我習慣早起了。”沈念笑著搖了搖頭,想要起身卻因為腿傷動彈不得。於是他走到床邊像昨晚樣把人從床上抱進浴室。


    托著那人的腰肢站在洗漱台前的時候,他望著鏡子裏眉眼溫潤的人有些走神。掌心握住的腰側還是那麽細,除了骨骼隻有層薄薄的肉,他輕輕捏了捏,懷裏的人有些笑著回頭讓他別胡鬧。


    “抱歉,是我給你添麻煩了。”他抱著他下樓的時候沈念的表情看上去有些為難。


    他連聲說著沒關係不礙事,手上的動作愈發小心翼翼。


    他太清楚沈念是個怎樣的人,他總是這樣,習慣了自力更生,突然有天需要依靠別人的時候就會變得難以適從。


    盛夏的白晝來得很快,朝霞散去,幾近金白的光線穿透玻璃窗傾瀉落下,大片大片霧氣般氤氳明亮的光線裏,細碎的揚塵乘著清風溫柔漂浮。


    負責打掃衛生的家政阿姨大早就從外邊買了早餐回來,酥脆鬆軟的油條,香氣濃厚的豆漿,熱氣騰騰的小籠包裏裹著濃厚的湯汁和細細切碎的鮮肉,剛出爐的火燒夾油餅入口是恰到好處的焦酥鬆脆。


    早飯剛吃半的時候林柏軒拎著箱水果進了門。


    三個人裏個明麵上的眼盲個術後的腿傷,堂堂林氏的少爺生平第回幹起了伺候人的體力活倒也沒什麽怨言,忙裏忙外主動當起背景板,除了刀工極其不嫻熟直接把西瓜切爆了之外,其餘的都很完美。


    林柏軒切西瓜的時候,傅予城摸了兩個雪梨放在水龍頭底下細細地洗。


    兩個人是從小起長大的發小,哥倆好說話也就輕鬆隨意很多,傅予城看著被自家好友切得麵目全非的西瓜忍不住開口打趣了兩句:“你家不是都是學醫的嗎?你刀工差成這樣怎麽給人做手術。”


    “誰跟你說當醫生的刀工就要好了。”林柏軒平時清冷少言,這時候倒是伶牙利嘴不逞多讓,“你以為每個學計算機的都會修電腦嗎。”


    傅予城說不過他,於是就把沈念抬出來誇他飯做得好菜也切得漂亮,林柏軒被這招同行襯托氣得氣度全無,抄起砧板上的塊西瓜皮作勢就要塞他嘴裏。


    傅予城知道自己討不到好處,連忙打圓場,林柏軒被堵得沒話講隻能忍著惱火繼續切西瓜,切到半的時候卻突然想到了什麽。


    “予城,你知不知道白景晨那小子從美國回來了。”


    ————————————————————


    帝都上流名門的少爺淑媛圈裏,誰都知道白家有個頑劣不化的幺子,號稱大胡同第混世魔王。


    被趕去美國念書的時候白景晨知道這是家裏人嫌他鬧騰,所以想把他打發到國外曆練個幾年磨磨身臭脾氣。


    可有錢能使鬼推磨,讓他拿著大筆錢到國外幾乎等同於把魚丟進了大海。沒了家裏脾氣爛差的糟老頭子管著,他個人玩得瀟灑,學也不上成天翹課出去玩。家裏的老爺子看著幹著急,最後實在沒辦法隻能讓他趕快滾回國來念高。


    結果回到家,老爺子就因為他在國外染的這頭黃毛氣得直接把他劈頭蓋臉頓痛罵,揚言不把頭發染回去就打斷他的腿。


    十五六歲正是心高氣傲誰的話都不聽的年紀。青春叛逆期到,過剩的自尊心和所謂的男子氣概催生出陣陣熱血。他越被罵就越是強,死活不肯不說最後幹脆拖著沒打開的行李箱直接離家出走,投奔自己的好兄弟。


    關了手機掰了電話卡,拖著行李箱從家出發的時候室外的陽光烈得幾乎要路麵曬化,他出門走了沒幾步就覺得自己定是腦子抽筋了才會放著家裏的空調水果遊戲機不要,連錢都沒帶就直接離家出走。


    人生的確是場說走就走的旅行,但前提是口袋裏得有錢。


    沈念第次見到白景晨,是在個陽光熱烈的下午。


    傅予城和林柏軒商量著晚上要吃烤肉所以出了門,他個人倚在客廳的沙發裏,身旁的小圓桌上放著杯上等的碧螺春和小碟白糖山楂。


    庭院外的小路上響起陣急促沉重的腳步聲,行李箱的輪子在滾燙的路麵上滾過。


    門外有人按響了門鈴,短而刺耳的門鈴聲光是聽著都能想象到對方該有多不耐煩。沈念心裏驚,連忙撐著雙拐開了門。


    正是盛夏,室外熱得厲害。他站在門口的走廊上向外望,隔著十幾米的庭院,他看見別墅大門外站著個拎著行李箱的少年,見到他出來的時候臉上表情愣,扭頭又確認了遍門牌號才重新和他視線相接。


    “你是誰?”沒等沈念開口,來人倒是先露出了臉詫異,“這裏不是傅家的房子嗎?我沒在傅家見過你啊。”


    “這裏是傅家的房子。”沈念撐著雙拐走到鐵門前,“請問你找誰?”


    “是傅家的房子那就沒錯了。”對方急不可耐地讓他開門,滿頭大汗的模樣顯然是熱壞了,“快點讓我進去,我是予城哥的表弟。”


    沈念自然沒有開門,畢竟他在這裏住了段時日從來沒有見過眼前的人,傅予城出門前更沒有和他提過他有個表弟要上門,他腿腳不便萬對方撒謊,放他進來豈不是要出事。


    於是他拿手機給傅予城打了個電話,免提打開的時候門外的少年拎著行李箱大聲抱怨,傅予城聽完足足沉默了好會兒才讓他把人帶進去,語氣聽上去又是無奈又是歎息。


    “沈念,這小子脾氣不太好,他要是和你置氣你別理他就行,我和柏軒馬上就回來。”


    跟著他進屋的時候,梗著脖子的十五歲少年副傲慢又狂妄的表情。


    沈念不和他置氣隻是開門讓他進屋。那人滿頭大汗,進門就直衝冰箱拿了瓶可樂猛灌口,汗水從鬢角滴下來,那人喝著可樂突然捂著耳朵吃痛地吸了口氣。


    沈念的目光落在那人的左耳上,薄薄的耳骨上連打了三個耳洞。大概是剛打完沒過多久又不懂得如何避免感染,尚未愈合的傷口邊緣紅腫得厲害,仔細看著似乎還有點化膿的跡象。


    “耳朵是不是很疼?”


    聞言,白景晨沒有點頭也沒有否認,隻是仰著腦袋哼了聲。


    “要你管。”


    沈念見慣了小孩子,知道和小孩子心性的人該怎麽相處。於是他假裝什麽都沒聽到走到打開客廳的櫃子拿出了常備的醫藥箱,打開後取了根脫脂棉簽沾了點酒精示意對方過來。


    “不處理的話等會會更疼的。”


    白景晨心裏顫,他從小到大最怕疼,這幾個耳洞還是他為了氣氣自家老爺子才忍痛去打的,誰知道打完過了好幾天,不僅沒有愈合的跡象血還留個不停,手摸上去又痛又麻還有黏糊糊的東西從傷口裏滲出來。


    “放心,不會很疼的。”沈念看出了他眼裏的躊躇,也能猜到對方可能是因為怕疼才不敢。


    “哈!我怎麽可能會怕疼!”雖然怕痛是事實,但這句話從個剛認識不到五分鍾的人嘴裏說出來就有了濃濃的嘲諷感,於是他走了過去主動把自己的耳朵伸到那人手邊,表情得意得就差沒直接在腦門上寫我才不怕這幾個字。


    “我跟你講,你別想用這種方法來討好我。”


    他說這些話的時候,雙眼睛居高臨下地落在麵前的人身上。


    從小到大,他見過太多嘴上說著想做朋友實際上卻心懷不軌的人,太渴望對方會露出哪怕點馬腳。


    可惜話還沒講完,那人抬手就把沾著酒精的棉簽按在他耳骨的傷口上,輕而易舉地碎掉了他引以為傲的慣用伎倆。


    刺痛以可感的速度路揪扯到大腦的痛覺神經,與頸部盤根錯節的青筋交織。原本蹲在他麵前的少年疼得豁朗聲從地上竄起來,呲牙咧嘴的模樣像極了炸毛的貓。


    “你騙我!”


    “這不是能忍下來嗎。”水般溫潤的語氣。


    麵前的人丟了手裏沾血的棉簽,抬頭笑著和他對視。他從來沒見過這樣的神情,那雙眼裏的神情溫柔得像是要把人融化,他心裏悸,像是有什麽東西被狠狠扼住,嘴裏原本想要脫口而出的抱怨突然就沒了聲息。


    “真厲害啊,這麽疼也能忍著。”


    沈念俯身把落在腳邊的薄毯撿起來重新鋪在膝頭,旋即伸手把小圓桌上那碟白糖山楂遞給對方。


    “哈,那是當然。”被對方句哄小孩意味十足的奉承吹捧得得意洋洋,前秒還疼得炸毛的某人立刻逞強地仰起頭,嘴裏含著顆白糖山楂假裝自己勇得不行,“這點都不疼。”


    他終究還是小孩子心性,死要麵子活受罪,隻顧著逞強卻不知道對方等的就是他這句話。


    “那既然這樣的話,就把傷口清理下上點藥吧。”沈念笑著用棉簽沾了點碘酒,眼裏的笑意盈盈亮亮像是撲灑著星星,“傷口不處理的話可是會化膿感染的。”


    太狡猾了。又次被按著腦袋上藥的時候白景晨覺得自己似乎又被眼前的這個人給騙了。


    細小的刺痛後知後覺地大麵積襲來。他疼得咬牙,抬頭的瞬和身前的人鼻息相貼。


    那人的手腕白皙而纖細,溫潤的骨骼線條透著南方人獨有的秀氣。他早些年在圖畫本上見過江南的青山秀水鬆間明月,他聽說南方的山水溫潤,人也溫聲細語。他原本不信,可如今親眼看見,他卻覺得那的確是句實話。


    陌上人如玉,公子世無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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