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念。”他開口,聲音嘶啞得厲害。


    “怎麽了?”沈念換上了睡衣靠在床頭,眼裏還含著些微潮濕的水汽。


    “我們……要不要說說話?”傅予城的表情有些局促,“和你相處了這麽久,可我對你卻知半解。”


    “所以……我想再了解你點。”


    上輩子的他太自私,年少輕狂什麽都不懂。等到終於懂事、知道如何去愛個人的時候,被他放在心尖的人卻已經和他南北相隔。


    所以這次,他想主動些,他想了解這個他愛的人。


    不僅僅是他的溫柔,還有其他。


    “可以啊。”沈念拍拍床邊的位置,柔聲讓他坐過來。


    於是他小心翼翼地脫了拖鞋上床,明明心裏想著和對方再靠近點,最後卻還是隔了段距離。


    大概是央空調的冷風開得有些過猛,白天恰好的溫度入夜卻讓人有些發冷。沈念把被子遞給他角,他攥著手裏柔軟的被角小心翼翼地把自己的腿挪進去,間隔了段距離好讓自己的腳不會在無意間碰到他動過手術的那條腿。


    “你離我這麽遠的話,被子都要被你扯走了。”沈念被他小心謹慎的動作給逗笑,“再坐過來點吧,我們都認識了這麽久了,你不用對我這麽慎重小心。”


    於是他又把自己往沈念身邊挪了挪,窗外的月亮又往樹梢懸了幾分。他關了燈,兩個人起躺進暖暖的被窩裏,那麽近的距離,他甚至能聞到沐浴露淡淡的香氣。


    “你想知道什麽。”沈念靠在枕頭上輕聲問他,逆著窗外月色,他眉梢影影綽綽點月光像是落了雪。


    他有些晃神,時間不知道該問什麽,回過神的時候突然想起來,無論是上輩子還是現在,沈念從來都沒有對任何人提起過他已經過世的父母。


    “沈念你之前都是個人住吧。”他說這話時心思還沉浸在對過往的回憶裏,“你的父母……”


    回神的瞬間直覺告訴他不該提起這個話題,他眼裏慌張,連忙開口想把說出口的話收回去


    “如果你不想說的話不說也沒關係。”他語無倫次,眼神緊張地看著他,“我們聊點別的吧”


    沈念看著身旁人眼裏根本掩飾不住的內疚和慌張,沉默瞬後輕輕地笑了起來。


    “沒關係。都過去那麽多年了,也不是什麽不能提起的事。”他目光溫柔,“既然你想知道,告訴你也沒有關係。”


    ————————————————


    大概回憶真的能讓人重臨過往的痛楚。


    他抬頭望向頭頂的天花板,濃重的夜色裏萬物屏息,隻剩下清冷的月色覆落地雪白。


    他想起十年前的冬天,他穿著過年的新衣,迎來的卻是雙親的靈柩。


    那是怎樣鮮紅的火焰,空氣裏彌漫著嗆人的焦味。


    他坐在空蕩蕩的靈堂裏,慢慢地,把蠟黃的紙錢燒成捧送葬的灰。


    那時他不明白,為什麽父母治病救人了輩子,最後卻沒人把他們從死神手裏搶回來。


    新聞媒體裏報道他們的時候,說他們是白衣天使,是犧牲在抗疫線的英雄烈士。


    可他們不也是他的父親,母親。


    是他人生的開始,他年幼時的全部。


    從那刻開始,他明白自己注定隻能孤身人走在人生路上。


    他這不長也不短的生,再也不會有人站在他身後,目送著他成家立業,等著他為他們養老送終。


    ……


    “你還記得03年的**嗎。”他說這話時臉上神情溫柔依舊,眼裏卻慢慢沒了笑意,“那時候你才六歲可能不記得什麽,但我卻記得很清楚。”


    “那場疫情國內陸死了329個人,其有三分之都是醫護人員。”


    “你不是問過我為什麽要做醫生嗎?”他笑著彎起雙眸,好讓眼裏溢出的淚光不會那麽顯眼,“因為我的父母就在那132位醫護人員的犧牲名單裏。”


    “那次我對你說孫思邈的《大醫精誠》,其實那句先發大慈惻隱之心,誓願普救含靈之苦,最開始是我爸爸告訴我的。”


    “所以我想成為他們曾經成為的人,做他們曾經做過的事,子承父業,這大概是我唯能為他們做的事。”


    瞬間的沉寂。


    窗外月光霧氣般灑落,淺白窗欞搖曳樹影。


    傅予城覺得自己心口湧動的血流就這麽點點的冷了溫度,月光澆在心口冷得刺骨。


    身旁的人還在繼續說話,月光般輕柔的嗓音,晚風流動著露水和木槿的氣息。


    “看著別人有父母陪在身邊的時候,我總是安慰自己他們沒有離開,而是變成了月亮和星星,在我觸碰不到的地方靜靜地看著我。”


    “十年的時間,我直都是這麽熬過來的。”身旁的人聲音還是那麽輕柔,像是水凝露珠的捧鮮花,溫柔地讓人心疼,“我爸媽生前經常為鎮上的人無償看病,所以鎮上的人對我很好,他們處處關照我所以我沒覺得有多孤單。”


    “他們覺得我好可憐,這麽小的年紀就沒了父母。所以他們誰都不敢在我麵前提起,他們害怕我會怨恨他們就這麽丟下我去了再也沒法回來的地方。”


    “但我從來沒有怨恨過他們。”


    他開口,眼裏星河微顫,那片明晰的星光深處,藏滿了翻湧的情愫。


    沈念想他大概快沒有力氣繼續笑著了。明明嘴上說著沒關係,可那種熱淚快要奪眶而出的時候被逼下去的酸楚,卻又次反複。


    揭開傷疤的痛楚,鮮血溢出的冰冷和空洞,難堪又狼狽。


    “我隻是有些難過而已。”


    “想到別人五六十歲的時候還能喊聲爸媽,而我歲的時候就已經是孤身人……”


    “別說了。”


    “沈念,我不想知道了。”他聲音抖得厲害,心口陣陣絞痛到窒息。


    “對不起。”他顫著手把身旁的人輕輕摟緊,手臂青筋交錯,指尖幾乎要嵌進掌心的肉裏。


    “對不起,我不該問的。”


    “沒必要道歉。”沈念動作輕柔地撥開他額前的碎發,“是我決定要告訴你的,不要覺得抱歉。”


    “沈念……”


    懷裏的人身雪白,頸間有著未散的花香。明明被揭開傷疤的人是自己,卻還是溫柔地寬慰他。


    那瞬間,傅予城覺得有什麽東西,在他的心口,慢慢四分五裂。


    那份沉痛的啞然,讓他心尖發顫。


    “我不該問你的。”


    我不該揭你難言的傷疤,更不該碰你從未愈合的傷痛。


    是我錯了。


    “你不用道歉。”沈念沒想到對方會是這樣的反應。他想過那人可能會同情,可能會驚詫,也有可能會默不作聲不知道該說些什麽。但他唯獨沒有想到對方會露出這樣的表情。


    是在……為他難過嗎……沈念在清冷如霜的月色裏軟了眸光。


    他原以為這裏是北方,這裏和他的故土相隔千裏,可南風卻因為身旁的人回了頭,卷著人間四月朦朧初開的暖意不辭千裏辛勞為他驅散心頭積壓了十年的冬雪。


    因為別人的不幸而覺得抱歉內疚。


    他輕輕按捺下心頭的點暖意,任由風聲縈紆,在心口的荒原吹遍四月春風。


    傅予城,你還真是……傻得讓人心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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