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得近的錢寶在鍋裏翻找自己剛丟下去的毛肚,聞言茫然抬頭:“好什麽?”


    沈喬沒有回答,他看向陸哲,不僅僅應了聲好、甚至還略微勾了勾唇角,恰似無聲息的挑釁、又像是膽大妄為的邀請,落進陸哲眼中,隻覺得自己體內的鮮血都被一把火點燃,發出沸騰喧囂的聲音。


    讓他幾乎坐立難安。


    ——想不管不顧地把人就地正法。


    錢寶的目光在他們倆之間來回打轉,想知道他們倆到底在打什麽啞謎,手裏的筷子無意識地在辣鍋裏空蕩蕩地夾了好幾下,連花椒殼都撈不住。


    好一會兒,她才猛地想起自己原本要做什麽,小小“啊”了一聲:“天!我的毛肚!”


    不再探究他們倆的話題,錢寶左手抄起漏勺在鍋裏來回撈了一圈,終於看見了已經被煮到卷曲、比起最開始縮水不少的毛肚,很明顯,這毛肚已經變老了。


    她鼓了鼓腮幫子,滿臉的痛惜,作為一個吃火鍋要吃鮮的人,沒什麽比毛肚過了涮煮時間更讓她難過的事情。


    在她旁邊,老蝸跟二花就那片肥牛卷到底是誰下的產生了爭執。


    “這是我剛放下去的,你之前下的已經撈完了好嗎?”


    “哈?你說是你下的,你叫它一聲它應嗎?”


    氛圍熱烈的餐桌上,大家都在埋頭猛吃,沒人再注意他倆,搶肉搶得不亦樂乎。


    陸哲撈起小半勺辣鍋湯底拌進蘸料碗裏,麵上的笑容淺淺淡淡,意有所指地對沈喬說:“你是故意的。”


    他用的是肯定句,完全洞察了沈喬的意圖。


    沈喬不置可否,目光轉向熱騰騰的紅油鍋,被那香味勾得蠢蠢欲動,最終還是沒忍住,涮了片毛肚想嚐嚐這鍋的辣度。


    他確實是故意的,一方麵,他知道陸哲還不至於真在眾目睽睽之下喪心病狂地對他做出什麽,另一方麵,之前陸哲老趁著人多的時候調戲他,每當他想報複回去的時候,身邊又總有這樣那樣的人和事冒出來。


    有些話,過了時機再說,就不是那個味兒了。


    夾著毛肚上下涮了涮,沈喬裝作看不見陸哲投來的那過於熱烈的目光,從容地在心中數了十五秒,撈起略微打卷的毛肚吹了吹,他小心地隻咬了邊緣。


    陸哲就在這一刻忽然俯身湊了過來——


    沈喬敏銳察覺到,咬下的動作一頓,眸光已經飛了過去,眼角挑起,像是無聲的戒備。


    緊接著,他聽見陸哲的語調略微上揚、含著調侃的意味,曖昧地近乎低啞,開口道:


    “沒想到你居然好這口,喬喬。”


    沈喬:“?”


    陸哲的下半句很快接上:“原來你喜歡讓別人看著我們做那種事嗎?”


    他神態裏浮出恍然來,像是受教的學生、真打算老老實實地踐行沈老師的指導,一絲不苟地踐行他的要求。


    沈喬被他語義含糊的“那種事”說的忍不住輕輕倒吸一口涼氣,卻不妨自己嘴裏還含著塊辣毛肚,隨著他吸氣的動作,辣汁兒頓時飛到了喉嚨口!


    “你……咳、咳咳咳!”


    沈喬放下筷子,幾聲就把自己嗆得臉和脖子一起通紅,整個人如同剛從鍋裏撈出來的大番茄。


    聽見他驚天動地的咳嗽聲,老蝸和二花都震驚地抬頭看過來。


    “這鍋辣嗎?”


    “我一點辣味都沒吃出來啊?”


    錢寶也表情誇張地看著沈喬,甚至還不信邪地給自己特意舀了一勺辣鍋湯底,端起來像是白開水似的一飲而盡,抿了抿唇,無辜的看著他。


    沈喬:“……”


    為了避免自己“吃火鍋被辣哭”的謠言傳出去,他拚了老命從喉嚨裏擠出斷斷續續的一句:“不是……辣……咳咳咳!”


    陸哲搖了搖頭,拿起自己的水杯遞到他唇邊,笑容更暖和了幾分,語氣也越顯體貼溫柔:


    “看看,不就是說中了你的心裏話嗎?倒也不必這麽激動。”


    沈喬奪過杯子,瞪著他的眼神就像是要當場送他歸西,往日裏本就生人勿進的一張臉,這會兒因為喉管裏嗆進了辣味,更是添了幾分凶狠的氣息。


    偏偏沈喬這副其他人看了都不敢再惹的模樣,在陸哲眼中就性感得不得了——


    眼中被辣意梗出的一層薄薄水光,讓他那雙眼像是水玻璃一樣晶瑩剔透,還有眼角漫上的那層緋紅,比陸哲見過的所有春光還要明媚。


    以至於他腦海中竟然不合時宜地出現一些糟糕的畫麵,靡靡而絢爛,如盛世煙花一陣接一陣地炸開。


    那些破碎的鏡像裏,全是沈喬流著眼淚抬起頭,又可憐又慘地望著自己的模樣。


    眼神裏都是無聲的祈求,還有一聲不吭的倔強。


    ……


    “當”一聲輕響。


    沈喬把喝空的杯子放回桌上的聲音將陸哲驚動,他回過神來,睫毛動了動,眼中那些不能見人的念頭就被重新壓了下去,心底那幾乎掙脫牢籠的怪物也被打回無盡深淵。


    看著沈喬還在低低咳嗽,陸哲後知後覺地抬起手,掌心輕輕覆在沈喬的後背上。


    沈喬條件反射地揚了揚胳膊,想把他的動作擋開,陸哲也不惱,被擋開了又重新挨上去,卻隻是規矩地一下一下幫他順氣,語氣裏帶著好笑的意味:


    “沒做好準備,就少惹我——”


    “看看,最後遭罪的不還是你自己?”


    或許是聲音太溫柔的緣故,陸哲這調子裏總讓沈喬聽出一種親昵和縱容的意味,好像自己是被他寵著的人。


    沈喬被自己的錯覺驚了一下,有心想讓陸哲別再浪,可惜剛才被辣椒嗆得嗓子太澀,隻覺聲帶都是啞的,張了張嘴,幹脆放棄,低頭老老實實地繼續吃番茄鍋。


    其他人先前沒關注他們倆聊的什麽,畢竟他們倆離得近聲音又低,但是看沈喬清心寡欲吃番茄鍋的樣子,錢寶這個嗜辣如命星人還是忍不住勸:


    “小狼,不辣的火鍋是沒有靈魂的,你這樣不行啊……”


    沈喬:“……?”


    他猝不及防地抬頭看過去,不知道自己怎麽就不行了。


    陸哲憋著笑,生怕他又再被嗆一回,幫忙回答道:“他行的,特別行,這個我作證。”


    沈喬:“……”我行不行的你又知道了?


    話說回來,陸哲這是生怕他嗆不死啊?


    錢寶猛然打住,吃得差不多的老蝸和二花也豎起了八卦的小耳朵。


    錢寶挑了下眉頭,拿起紙巾擦了下嘴,然後做出傾聽狀:“具體點,我不缺這點時間。”


    老蝸和二花異口同聲:“不是不相信你說的,主要是大家想開開眼界。”


    陸哲張了張嘴,沈喬的死亡凝視已經看了過去,目光裏寫滿了“編,你敢瞎編一個試試看。”


    陸哲抿了抿唇,眉目裏都是無奈,爾後聳了聳肩膀,示意他們看向另一位當事人,“他不讓我說。”


    沈喬差點氣笑了,也不顧殺敵八百自損一千了,破罐破摔地同陸哲道:“別啊,你倒是說說看,我怎麽不記得咱倆什麽時候發展到那地步了?”


    陸哲歎了一口氣,一副“真拿你沒辦法的樣子”,臉上露出幾分為難來。


    如此對視半晌,陸哲還是放棄,看向他們三人:“算了——”


    “他害羞,不說了。”


    沈喬額角跳了跳,後槽牙也忍不住磨了磨。


    結果陸哲已經不打算繼續這個話題,抬手將沈喬碗裏剩下的那片辣毛肚夾起來放進自己碗裏,神情自若地吃完,又去下碟子裏為數不多的羊羔肥牛卷,姍姍開始用餐。


    沈喬被他過分自然地吃自己剩下那毛肚的動作弄得愣了愣,再反應過來時,先前的氣也所剩無幾。


    到最後,沈喬都忘了自己要氣什麽,隻能悶頭去跟陸哲搶肉吃喂飽肚子先。


    ……


    再回基地已經是深夜了。


    老蝸和二花躥回訓練室,打著辣鍋味的飽嗝約雙排,錢寶嫌棄身上的味道太重,又跑去洗澡了。


    沈喬跟陸哲一塊兒落在後麵,走到訓練室門口,陸哲忽然抬手勾了下他的脖子,微熱的鼻息不知是不是故意,落在沈喬的腺體附近,登時點燃神經似的、在他腦海裏引起一串劈裏啪啦的動靜。


    他腳步一頓,陸哲的話已經落了下來,依然掛著往日那些難以名狀的笑意,溫和的偽裝掩住了他所有的念頭。


    “記得你剛才吃飯時答應我的事——”


    “我等著你來嚐。”


    沈喬喉嚨輕輕動了動,眸中浮起稀稀拉拉的輕笑來,正想讓陸哲別拿自己隨口的話當真,然而這人已經主動鬆開了動作,轉身朝著與訓練室相反的走廊反向而去。


    對麵是周經理的辦公室。


    看來陸哲這個隊長也不是個空架子,大晚上還被拉過去聊事情。


    沈喬收回落在陸哲背影上的目光,往訓練室裏走去。


    ……


    辦公室內。


    周大嘴剛跟人壓下隊服生產的事情,聽見敲門的動靜,抬頭的時候話已經出口了:“你可算回來了,隊服是有什麽問題嗎?我剛給你發了十幾條消息你又當沒看到呢?”


    陸哲走進來,站在他的辦公室前,明明室內燈火通明,卻隻是把他的眸子映得顏色更深,黑漆漆一片,瞳仁中央明明有一抹亮光,卻隻是更顯幽深。


    他點了點頭,卻不多說,隻問:


    “如果我沒記錯,咱們的讚助商一般都是直播商、飲品商、汽車品牌之類的,什麽時候生物科技公司也需要打廣告了?”


    周大嘴似是早習慣了他的風格,停都不停一下,順暢地回答:“我也納悶呢,當初商務那邊的人跟我說這事的時候我都不信,不過對方經理非常熱情,說老板個人是我們戰隊的粉絲,加上讚助費手筆不小,跟不圖回報似的……”


    “簽合同那天我也在,確實沒看出有什麽問題,所以就同意了——”


    看出陸哲的神情有些發冷,周大嘴及時打住話題,問道:“怎麽了嗎?”


    陸哲慢慢地、一字一字地重複那四個字:“不圖回報?”


    半晌後,他勾出一個嘲諷的笑容,妍麗的麵容因這笑莫名給人一種危險又詭譎的錯覺,連身上近幾日一直收斂得很好的信息素都開始漫溢出來,仿佛情緒刹那到了爆發的臨界點。


    周經理慢半拍地意識到,陸哲好像對這件事非常生氣。


    莫名其妙的,周經理腦海裏開始回想關於這個“塞納生命科技”的資料,這公司的法人是一個姓陸的商人,叫陸什麽圳,今年五十多歲,生意從雲城那邊起家……


    硬要說陸哲和他有什麽相似點,大概是他們都姓陸?


    周大嘴在心中咂摸了一圈兒,愣是沒找出什麽能讓他露出這種表情的原因。


    他放棄了思考,直接問道:“這公司是有什麽問題嗎?”


    陸哲掀了掀眼皮,慢條斯理地回答:“公司沒有問題,他也確實是不圖回報——”


    “隻不過是在不圖回報地惡心我。”


    後半句他的聲音輕了很多,周經理聽得不甚清楚,茫然了一瞬,追問道:“什麽?”


    陸哲不再開口,他深呼吸了一口氣,盡力將那情緒壓製下去,沒有重複那些毫無意義的話,隻問:“能讓他們撤資嗎?”


    周大嘴驚詫了:“當然不能啊,合同都簽了,違約金不少呢。”


    “哎不是,你是跟這公司有什麽過節嗎?我記得你是雲城人,這公司也正好在雲城……”


    陸哲抬手打斷了他的話,看過來的黑眸沉沉一片,如黎明前霧氣四伏的海麵。


    “如果我能付違約金呢?”


    周大嘴:“……”


    他臉上的問號幾乎要實質化,不解地追問:“先不提高層會不會同意,但你這到底是為了什麽啊?你給我個這麽做的理由呢?”


    “陸爹,你說服我一下,讓我相信我們戰隊的隊長沒有在賽前突然得了失心瘋。”


    瞧見周經理激動的都要站起來揪他衣領的模樣,陸哲忽而淺淺的閉了閉眼睛,濃密的睫毛小幅度抖了抖。


    他像是下定了什麽決心,再睜眼的時候,目光裏多了幾分自嘲、還有一種周經理看不懂的疲憊。


    “不行,”陸哲語氣溫和又堅決,卻對他難得有一分愧歉似的開口:“在喬喬沒有同意之前,我不能擅自把有關他的私事說出來。”


    周經理發誓自己從陸哲進隊以來就沒見過他這麽禮貌過。


    他隱約覺得自己好像觸碰到了什麽秘密,而且是關於沈喬和陸哲這奇怪關係的。


    緊接著,陸哲又說道:“我不會帶著這個讚助標誌去打比賽,不過你可以放心,我會用我的辦法來解決,爭取在拍宣傳照之前搞定。”


    “幫我一個忙可以嗎?在這件事解決之前,不要讓隊裏的任何人看見新隊服的這個設計版式。”


    周大嘴心中暗暗吐槽,不讓沈喬看見才是你的重點吧?


    他歎了一口氣,好像今天才重新認識了陸哲一樣,半晌後扯了扯嘴角開口:


    “除了鈔能力,我想不出你還有什麽別的法子,我隻是不懂,可能你們跟這家公司或是這公司裏的某個人真的有深仇大恨,但是——”


    “我這麽說也許顯得很無情,可大家都是成年人了,何必跟錢過不去?”


    “電競是你們的夢想沒錯,不過人都是要吃飯的呀,再說了,我聽你的意思,沈喬才是最應該在意這件事的人,有沒可能他本人並不會有這麽大的反應呢?”


    說到這裏,周經理不知想起了什麽,苦笑一聲:“你別說我市儈,你今年也才二十出頭,雖然dg給你開的年薪不低,可這一行職業生涯就這幾年,要是再有個職業病什麽的……總之,人生那麽長,用錢的地方多著呢,我不想看你因為一時的衝動——”


    陸哲點了點頭,神情是一如既往地平靜:“我明白。”


    他的視線看向旁處,眸光微微有些發虛,良久後才道:“也許你說的是對的,喬喬可能變得成熟了,不會在乎這樣的事情。”


    頓了頓,陸哲唇邊輕輕揚起笑容來,用周經理從未見過的溫柔語氣緩緩道:


    “可我在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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