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氣結束,危機解除。


    孟亦覺連喘了幾大口氣。他感覺到自己衣衫裏汗濕一片,想來是方才太過緊張的緣故。


    不過,水泠淵雖然擺脫了危機,但魔氣對他的影響還未徹底消除。他呆坐在一邊,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視著孟亦覺彈掉身上的塵土。


    方才情勢危急,這會兒人緩過來了,孟亦覺的記憶也都回來了。


    他不由得偷偷地瞥了眼泠淵,正巧看到泠淵的水色眼眸也靜默地注視著自己,直勾勾地盯著自己看。


    上次泠淵狂化是失去了大部分記憶的。不知道這次,泠淵會有先前關於“渡氣”的記憶嗎?


    想到這裏,孟亦覺心裏咚咚打著小鼓,臉皮也開始發燙。


    看泠淵呆呆的模樣,他應該……不記得之前發生了什麽吧?


    孟亦覺試探著問:“泠淵,你怎麽樣了?”


    少年心思混沌。剛才發生了什麽,他很多都不記得了,好像在做夢一樣。


    但在那恍恍惚惚的夢境中,他似乎看到,師尊的臉龐離自己很近,近得能看清他每一根彎彎卷卷的睫毛。


    他不由自主地抬起手,輕輕從唇上撫過。


    那柔軟的觸感,仿佛還停留其上。


    究竟是真實的,還是……夢境?


    見泠淵一言不發地盯著自己,孟亦覺心裏驟然一緊。


    雖然俗話說“病不拘禮”,他是迫不得已才出此下策,直接從泠淵口唇中渡氣。但……看到泠淵這副好像是嚇呆了的模樣,孩子幼小的心靈似乎受到了暴擊。


    孟亦覺隻好組織語言,輕聲安撫道:“泠淵別怕,師尊也是迫不得已。你吃多了魔氣差點炸掉,而纏指渡氣太慢,師尊……”


    “渡氣,舒服……”


    孟亦覺一愣,“什麽?”


    “渡氣,舒服……”泠淵盯著他,慢吞吞地又嘟噥了一遍,“師尊的味道,很好。”


    孟亦覺大驚,半張著唇,不知該說什麽好。就見少年像橡皮糖一樣粘了上來,巴巴地望著自己,“還要……”


    “……”


    孟亦覺竭力控製住自己的表情,給崽子順了順毛,“乖,先起來。”


    孟亦覺站起來,泠淵也緊跟著站起來,眼睛一刻也沒有離開過師尊;孟亦覺往前邁了步,泠淵就跟著過來,伸手鉗住他的手腕。


    “不準走……”


    聲音仍是冷冷的,但孟亦覺注意到少年的眼裏竟浮起一絲焦躁和落寞,細長的睫毛顫動著,像是受了委屈的小動物。


    孟亦覺有點哭笑不得,趕緊握了他的手,哄道:“師尊不走,你跟著師尊,嗯?”


    水泠淵直勾勾盯了他好久,才輕輕點了下頭,“嗯。”


    *


    哄崽成功,小水魔乖乖跟著師尊走。


    他們穿過廢墟,看到宗門的修士們都圍攏靠近,各色或試探或警惕或好奇的目光聚焦於兩人的身上。


    眾目睽睽之下,孟亦覺努力繃住臉,作出泰然自若的神情:“大家不用怕,泠淵他沒事了。”


    修者們彼此對視一眼,心裏雖有些怪怪的,但看著當事人狀若無事發生的模樣,他們也就不再糾結了。


    反正渡氣嘛,從哪裏都是渡。


    月璿尊等人趕來的時候,手裏都拿著鎮魔法器。


    見孟亦覺好端端牽了水魔走出來,尊者神色放鬆,舒了口氣:“幸好……要是再晚點解除狂化,我們就隻能和他決鬥了。”說著瞥了水泠淵一眼。


    孟亦覺抱歉地笑笑,對她還有周圍的修士們抱拳道:“給各位添麻煩了。”


    “不麻煩,不過你可得好好確認一下,這水魔究竟好全了沒。”有個年長的修士一指水泠淵,粗聲粗氣地說,“他怎麽看起來呆呆的,也不說話?”


    孟亦覺側過臉,果然看到水泠淵麵色僵硬陰沉地杵在原地,額前青筋隱隱暴起,蒼白的臉頰上滲出細密的汗珠。


    他忙問是不是還不舒服?


    水泠淵點頭嗯了聲,薄唇顫抖了下,又把手指放到孟亦覺的掌心。


    孟亦覺對眾人道:“他沒事,就是吃多了點兒,我等會兒再去幫他消消食。”


    那修士略一遲疑,“吃……多?”


    “是說魔氣吸得過多了吧。”月璿尊打量著水泠淵的麵色,“不過,此地不宜久留。你們先隨眾人離開魔域,抵達安全之地。”


    看到宗門眾人不再糾結此事,紛紛調轉方向往前走,孟亦覺鬆了口氣,也拉著泠淵跟上。


    正抬腿要走,忽然感覺背上癢癢的……


    一回頭,隻見顧朗杵在他身後,眼睛睜得大大的,嘴裏迷迷糊糊地說:“我……我也好想讓小師叔為我渡氣喔。”


    孟亦覺愣神之際,一直呆若木雞的泠淵突然眼神一凜,身上的魔氣竟再度洶湧起來,嚇得靈識敏銳的狼妖當即打了個哆嗦。


    “臭團子,真是小氣鬼!嗷嗚……”


    狼崽子撂下一句話,忙不迭顛兒顛兒地跑遠了。


    *


    孟亦覺牽著徒弟,跟著隊伍走了會兒,前方突然冒出了兩人,嘴裏叫著師尊師尊——竟是顧家兄妹。


    見到他倆,孟亦覺又驚又喜,“你們怎麽來了?”


    兩人風風火火朝著這邊奔來,青夕一身颯爽的黑衣威風凜凜,青陽穿戴著和老仙醫同款式的灰白帽和長袍子,手裏拎著個藥箱,乍一看還真有幾分小醫仙的架勢。


    他們一來就圍著師尊師弟兜了好幾個圈子,仔細地檢查兩人。


    瞧著沒什麽大礙,青陽飛快數出幾張膏藥啪啪貼在兩人流血的傷處。青夕手一伸,“師尊,把契獸符拿出來吧!”


    “契獸符?”


    “嗯,咱們得快點撤出這裏。您和師弟都傷得不輕,怕是走不動路,正好騎著契約獸離開。”


    孟亦覺從懷裏拿出契獸符,卻犯了難。


    別的修者趕路,大多是禦劍或騎馬。可他的契約獸不是別的,而是一頭豬啊!


    雖然蒜香豬體型比馬差不了多少,但……騎豬和騎馬,還是有著質的區別的。


    “師尊快,咱們還要回去支援宗門呢!”


    孟亦覺一怔,“宗門?宗門出了何事?”


    青陽答道:“就在先鋒小隊來魔域偵察的時候,幽冥王帶著重兵突襲了宗門在魔域邊界的防線。”


    孟亦覺轉了轉眼珠,猜到青陽所說的“幽冥王”應該是幽冥族的新王,即從前代王手底下叛亂上位的某個將領。


    這也解釋了為何地宮裏兵力單薄——新王將前代王囚禁在王宮裏作為幌子,吸引他們前來偵察,還與烏鱬裏應外合促成水魔與前代王決戰。


    當宗門的先鋒小隊專注於探查幽冥王老巢的同時,新王的部隊便悄然出兵,對魔域邊界的防線發動奇襲。


    好一招聲東擊西!


    若非幽冥族偽裝成修士混入宗門裏當內奸,這陰謀恐怕不會實施得如此順利。


    不過還有一個疑問,“你們不是留守在宗門嗎,是什麽時候接到情報趕來的?”從皓月宗趕到魔域深處,哪怕通曉道路、有神行咒加持,也不是一時半刻就能趕到增援的。


    青陽答道:“昨日半夜。我正睡著,紫韻真人突然召集紫峰山的修者開會,說月璿尊從魔域傳來情報,請求支援。”


    半夜……?


    孟亦覺一怔。


    按時間算,當時先遣小隊正駐紮在魔域邊緣的山溝裏休息,可能都還未到水泠淵無故消失的節點,一切風平浪靜。


    而月璿尊她……早在那個時候便看出了事態的蹊蹺,向宗門求援了麽?


    如此說來,尊者當初選擇與烏鱬合作,一方麵看穿身邊有臥底潛伏,從而聯想到此次行動存在異常,一方麵也將計就計,在感知被奸細蒙蔽的情況下依然成功向宗門傳遞了情報,指引他們前往地宮所在的確切位置。


    而這套險計中最關鍵的環節,便是水泠淵能在與幽冥王的對決中支撐足夠久的時間,能夠拖到援軍到達,從地宮外闖入解救。


    如此一來,孟亦覺就能理解月璿尊當初為何親自且獨自跟著他們下地宮了。尊者並非不信任泠淵,反而把全隊人馬的安危賭在水泠淵與幽冥王的決戰上。倘若泠淵在短時內戰敗,就由她來繼續和幽冥王的對戰,把時間拖下去……


    這招棋太險了,隻是誰也沒有想到,幽冥王才是這場行動中最大的變數。


    幽冥王一心想要水魔與叛將兩敗俱傷,但水傲天終究是水傲天,不但沒死在暴漲的魔氣之下,還接機翻盤求生,竟讓尊者的自救計劃順利實施……


    想到這裏,孟亦覺看向呆立在一邊的少年,心中又欣慰又心疼。


    而水泠淵剛剛解除狂化,思維還處於混沌發懵狀態。


    他們的談話他一個字也沒聽進去,隻瞧著師尊烏溜溜的眼睛看向自己,少年便也呆巴巴湊過去,粘在他身旁。


    孟亦覺指尖凝氣,以契獸符為媒,隔空召喚出蒜香豬。先把水泠淵弄了上去,然後自己也爬上了豬爹布滿厚實長毛的背上,坐著很是舒服。


    剛一坐穩,蒜香豬就哼哼著前進。而坐在他前邊的水泠淵很自然地往後傾斜,倚到了他懷裏,腦袋靠在他的肩膀上。


    “師尊,我好困。”


    低喃著說完,泠淵眼一閉,立即睡了過去。


    這也太快了,看來是真累了。


    孟亦覺輕輕抱住少年的身軀,讓他穩穩地靠著自己。


    趁著泠淵睡覺的工夫,孟亦覺不著力道地捏了他的手指,讓他在無意識的狀態下把多餘的魔氣慢慢渡到自己的經絡裏來。


    隨著隊伍行進了約莫一個時辰。這期間孟亦覺持續著這項任務,手指在泠淵冰涼的肢體上輕柔地按摩。而當少年在他懷裏悠悠蘇醒時,臉色果然好轉不少。


    水泠淵扭過頭,輕喚了聲“師尊?”


    相比之前渾渾噩噩的樣兒,他的眼色清明了很多。


    孟亦覺拍拍他的肩膀,讓他靠著自己坐起來。


    “好點兒了沒?”


    水泠淵慢慢活動筋骨,左右晃動了下脖子,吐氣納息。過了會兒,他再度回過頭,眼神有些意外:“師尊,我體內的魔氣減少了好多。沒有不舒服。”


    聽了他的回答,孟亦覺蹙起眉,撓撓下巴。


    水泠淵一愣,似乎想起了什麽,驚異道:“師尊,是你幫我的?”


    孟亦覺如實答道:“嗯,是我把你體內過量的魔氣都吸走了。”他指了指自己的丹田位置,而少年的手立刻跟上,在那兒按了一按。


    “哎!”孟亦覺一個激靈,抖了一抖。水泠淵卻隻是認真地研究著,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唔,確實,師尊的靈池裏多了好多魔氣。”


    兩人目光相接,同時沉默了。


    良久,水泠淵開了口,水色的眸子直視烏黑的眼底,清冷的語調一字一句說道:“師尊,你完全能夠吸納我體內的魔氣。你……不是人。”


    孟亦覺正欲發作,自知失言的少年忙補救道:“我是說,師尊你……體質比較特殊,和尋常人等大有不同。普通人族吸納少許魔氣便會難受不已,師尊你吸了這麽多,卻半點事也沒有。”


    說著他突然眼睛一亮。


    “師尊,你試試看使用這些魔氣!”


    孟亦覺還未反應過來,泠淵一把拉住他的手舉向空中。他眼裏異常興奮,但還克製著不讓自己太大聲,語氣急迫地提點道:“師尊!如果可以使用魔氣的話,你以後就能以此重新修道……”


    孟亦覺微微一震。他下意識伸出雙手結了法印,隨即氣沉丹田,將靈氣聚於指尖,在空中畫起了一個不算複雜的符咒。


    隨著一筆一畫完成,他的心也跳得越來越快。


    能夠重新修道……他本來已認定自己的修道生涯已經到頭,沒想到時至今日,他又再度獲得了希望。


    孟亦覺屏氣凝神。他感到,一股完全不同於仙門靈氣的暖流正在他的經脈裏緩緩流淌。那是他剛剛從泠淵身上渡來的魔氣,比靈氣要沉重些。但在體內流轉的時候,卻未令他有任何不適。


    他伸手向空,畫出完整符咒。完成最後一筆時,他忽覺指尖輕顫,咒法立時生成!


    雖然不很完美,但他仍是驚喜不已:他竟然真的能夠使用泠淵體內渡來的純魔之氣來完成符術!


    內丹破碎後,丹田靈池還在,他依然可以用來存放凝聚的魔氣,修煉術法。


    “師尊,師尊你真的能成功!”水泠淵顯然也很激動。他立刻握住孟亦覺的手,眼睛睜得圓圓:“快,師尊,我把魔氣都給你!”


    孟亦覺搖搖頭,臉上是掩不住的笑意:“師尊剛才已經幫你消了很多食了,再吃也要脹死了。”


    他戳戳水泠淵的腦門,“你把魔氣留著,接下來還要參加宗門的戰事呢!喔,對了……”忽然想起來,問:“在地宮裏究竟發生了什麽,你還記得麽?地宮為何會爆炸?”


    “記得不全,但有印象。”水泠淵敘述道:“當時幽冥王給我灌了大量魔氣,我一下陷入迷亂,在與鬼將和烏鱬搏鬥的時候也控製不住地吞噬了大量魔氣。


    他們聯手布陣,企圖把我身上的魔氣剝離出來,可是失敗了。


    我不但沒有被吸幹,體內魔氣反而被觸發引爆,瞬間彈了出去,把整個地宮都炸毀了。”


    說到後來,少年嘴角上揚,還有點小得意。


    孟亦覺捏了捏他的後脖頸,“你還笑得出來……”


    水泠淵馬上道:“我當時迷迷糊糊的,隻感覺師尊的氣息突然遠離了,想去追又被幽冥戰士擋住。要不是我又急又怒,也不會那麽快就炸嘛。”


    說著,水眸像受傷的小獸一樣,流露出委屈神色。


    “師尊,我這回可吃了苦,你回去後要補償我。”


    孟亦覺哈哈笑道:“行啊,你想吃什麽,到了宗門我給你做。”


    水泠淵定定看向他,忽然湊到近前來,低聲說:“我要吃師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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