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隔一個多月,司予再次坐上了拖拉機拖著的班車,隻不過不同於上回的黑燈瞎火,這回拖拉機行駛在青天白日下,路上還遇見幾個村民,搖著手和他打招呼,喊司老師好。


    司予一邊忍著顛簸,勉力保持平衡的同時還不忘控製麵部肌肉,嘴角三十度微揚。他被顛得說不出話,隻好向和他打招呼的村民們點頭示意,樣子頗像城裏領導下鄉慰問同誌,很有幾分威風堂堂。


    拖拉機駛到村口停下,司予跳下板車鬆了鬆筋骨,踮起腳往外一看,一輛小卡車已經等在小道外了。


    那大哥還挺實誠,說是拉了一卡車果然就是一卡車,一點都不帶誇張的。


    他繞到拖拉機車門邊,戚陸靠在駕駛座椅背上,一邊手肘搭著車窗窗框,另一隻手扶著方向盤。


    “戚先生,”司予看了看戚陸搭在車窗上的手肘,也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也用自己的一隻手撐著窗框,手掌外側似有似無地碰觸著戚陸的肘部,他踮起腳對戚陸說,“能辛苦你幫我搬點東西嗎?”


    戚陸瞥了幾眼司予的手,手指尖按著窗沿,邊緣泛起白色,指甲修的很短,扁扁窄窄的,看著怪可愛——不是,是怪讓人心煩的。


    戚陸收回手,把鬥篷兜帽的帽簷又往下拉了一點,冷冷道:“不行。”


    司予撇撇嘴,不敢再得寸進尺,於是見好就收,對戚陸搖了搖手:“那就麻煩戚先生稍等我一會兒,我搬好東西就來。很快!”


    戚陸靠在椅背上閉著眼假寐,一點反應也不給。


    司予揉了揉鼻子,轉身走了。


    -


    公告牌上仍然掛著熟悉的4g廣告海報,山間狹窄的進山通道仍然霧氣濕重。


    司予越走越近,霧氣也越來越濃。剛才在遠處還依稀能看見外頭停著的卡車影子,走近了反而什麽也看不見。


    配色鮮豔、喜慶歡騰的海報一角沒粘牢固,一陣風倏地刮過,海報瞬間被掀起了一半,被風吹的在鐵板上拍的“啪啪”作響。一股森冷氣息漸漸從司予腳底心躥起,他背上泛起一陣陣涼意,大太陽曬著竟然忍不住打了個寒顫,下意識回頭看了一眼。


    視線鎖定在那輛通體漆黑的拖拉機上,他才覺得那種莫名其妙的恐懼感褪去幾分。


    司予甩了甩頭,覺得自己這小神經實在是過分纖細了,光天化日也能被一陣風給嚇著。


    他硬著頭皮穿過入口那團濃霧,有那麽一瞬間他覺得自己什麽也看不見,不是白色也不是黑色,而是一片虛無,周遭沒有一絲顏色、沒有任何活的生命體,他的五感全部喪失,隻能感覺空氣是濕的、是冷的。


    但這個瞬間確實隻是一瞬間,下一秒,他便一腳踏出濃霧,初春的太陽暖和的很真實。


    司予搓了搓手指,掌心還殘留著薄薄一層水汽。


    他轉身看了一眼,霧隻是山間很尋常的霧,在狹窄的山口匯聚,行成一道純天然的屏障。


    司予抬手捏了捏鼻梁,想著剛剛興許隻是他的幻覺。


    -


    “哎!小哥!”車裏跳下來一個三十七八歲的壯漢,穿了一件緊身短袖,露著一條大花臂,站在大路邊朝司予喊話,“來領東西的是吧!”


    司予的胡思亂想被這一嗓子打亂了個徹底,他趕緊應道:“對,不好意思啊,各位久等了。”


    司予走上前去,一邊和紋身大哥客套了幾句,一邊觀察著車裏其他人。


    算上這個紋身男,一共來了三個人,但都是男的,並沒有見到阮阮。


    “大哥,”司予問,“那個女老師沒和你們一起來啊?”


    “誰啊?”紋身大哥一邊卸貨一邊想了想,隨手把一個大紙箱粗暴地扔到地上,拍了拍掌說,“哦!你說那個阮什麽的年輕女領導是吧?她本來是要和我們一道來的,誰知道出發前那個範局長把她叫去談話咧,估計沒多久也到了。哎範局長成天喊我們來這裏送貨,這地方偏的要命,給的那點報酬都不夠個油錢咧!”


    他這抱怨半真半假,司予不可能聽不出什麽意思。這句話裏還透露出一個更重要的信息——這幾人來古塘送過很多次貨。


    “這地兒確實偏了點兒,各位多擔待,”司予拍了拍大哥的肩,笑著說,“我在這村裏也沒煙沒酒,招待不了各位。三位大哥要不嫌棄,咱們就加個微信,我給大家發個紅包,回去路上買點煙抽,畢竟之後還得麻煩各位。”


    他這一番話說得的滴水不漏,三個中年壯漢樂嗬嗬地和他加了微信,一人收了個188.88的大紅包後,卸貨的動作都小心了不少。


    司予掂了掂其中一個小箱子,狀似不經意地問:“大哥,您知不知道在我之前這兒還來過幾個老師啊?”


    紋身大哥從屁股上的口袋裏抽出一根煙,邊抽煙邊和他閑聊:“就倆人,你是第三個,這地兒開發出來也沒多久。不是我說啊,這三人裏邊,很就屬小兄弟你最會做人!之前那兩別說發紅包了,連口水都不給!”


    “應該的應該的。”司予靦腆地笑笑,接著問,“要不您和我說說那兩人唄,我在這村裏也挺沒勁兒的,都沒人和我侃侃。”


    紋身大哥也是個能嘮的,瞬間來了興致:“第一個年紀和你差不多,是個男的,叫什麽我給忘了,來了沒幾天就跑了,說是這地兒不幹淨!”


    “不幹淨?”司予低聲問。


    “嗨!”紋身大哥眼珠子滴溜溜轉了一圈,暗示道,“就是有髒東西,知道吧?”


    “那第二個呢?”司予問。


    “第二個就是那女領導,”紋身大哥歪頭朝地上吐了一口黃痰,“她待了挺久,有……三四個月吧?記不清了,出去後就挺拔去教育局工作了,命好啊!”


    “那她是為什麽走?”司予問。


    “那我哪兒知道,”大哥斜了他一眼,一副“你這不是廢話嗎”的表情,對司予揮揮手,說,“你一會兒等她來自己問她唄!”


    司予沒再多問別的,笑了笑說:“行,辛苦。”


    -


    東西看著多,其實也就裝了五個紙箱子,幾人卸完貨後就開著車走了。


    司予站在原地,用腳踢了踢其中一個箱子,紙箱紋絲不動,他腳尖倒疼的不行。


    ——還挺沉!


    五個大箱子,隻好一次一個搬到板車上,也不知道一次載不載的完。


    他兩手抱起一口箱子,費勁地往村裏挪。


    靠近入口那團濃霧,那陣陰森森的氣息又出現了,順著他的脊梁骨漸漸往頭頂心蔓延。


    司予累得氣喘籲籲,也顧不上害怕了,咬著牙邁步踏進了霧氣裏。


    這一次,那種虛無感並沒有出現,他可以感覺到眼前飄著的是白茫茫的、實實在在的水霧。


    司予穿過濃霧,雙臂發酸,他把箱子扔在地上,雙手撐在上頭喘了幾口粗氣,眼角餘光瞥見自己腳下踩著一片黑乎乎的東西——是什麽東西的影子!


    聯想到剛剛紋身大哥說的“髒東西”,司予渾身汗毛都聳立了起來,他僵著身子,脖子像是上了發條,慢慢地扭過頭一看,披著鬥篷的戚陸就站在公告牌邊,懷裏抱著一隻黑貓。


    司予鬆了一口氣,抬手抹去額頭上的冷汗,站直身子說:“戚先生,你嚇壞我了。”


    戚陸一隻手托著黑貓,另一隻手在它背上順著毛,說:“司老師原來膽子這麽小?”


    “不是,”司予皺著眉,“剛才從村裏出去的時候,感覺很奇怪……不知道該怎麽形容。”


    “都是錯覺,”戚陸抬眼打斷他,漆黑如墨的瞳孔緊鎖在司予臉上,“司老師。”


    司予在他沉靜的目光裏漸漸平複了心情,黑貓乖巧地趴在戚陸手上,伸出舌頭舔著自己前爪。


    “戚先生在哪裏看見它的?”司予上前一步,彎腰對黑貓說,“小家夥,你怎麽在這兒?”


    “他不聽話,”戚陸一邊給他順毛,一邊語焉不詳地說,“總是來這裏,等不該等的人。”


    等人?一隻貓怎麽會鍥而不舍地等人?


    這倒讓司予想起曾經有過一麵之緣的青年黎茂,他也說自己在村口等人,還說隻要等的足夠久,那個人就肯定會來的。


    “戚先生怎麽知道,”司予仰起臉問戚陸,“這隻貓在等人。”


    “猜的。”戚陸言簡意賅地回答。


    司予沒忍住“撲哧”一聲笑了出來,這個答案要是從小福嘴裏說出來就一點兒也不奇怪,但戚陸這麽說就別扭的很,不僅別扭,還有一丁點兒……可愛。


    戚陸的手一下一下地在黑貓背上順著毛,動作又輕又慢。司予心思一動,對貓咪說:“你自己說說,你在這兒是不是等人呀?”


    他一邊這麽說著,一邊抬起手在黑貓脖頸的位置輕輕揉了揉,手背“不經意”地輕擦過戚陸的手。


    戚陸動作一僵,緊接著觸電般立刻收回了手。


    司予直起身子,伸了個大大的懶腰,眼睛彎彎的,眼底的笑意藏也藏不住。


    他打了個哈欠,笑著說:“外頭還有四個箱子,我接著搬去。”


    戚陸沒有說話,司予笑眯眯地看了他幾秒鍾,突然問:“戚先生有沒有聽說過,醉翁之意不在……貓?”


    他這話說的沒頭沒尾,戚陸一時沒反應過來,下意識接話道:“什麽?”


    “沒什麽,”司予抬了抬眉毛,笑意盈盈地說,“搬箱子去嘍!”


    戚陸把那隻手背在身後,寬大帽簷遮掩下看不清他的表情,他注視著司予的背影,表情依舊波瀾不驚,但背後的小指頭卻蜷起了一個弧度。


    ——他是不是故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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