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應遲鈍思想單純的謝容高高興興地吃了睡睡了吃,並不知道沉硯腦子裏已彎彎拐拐了無數車道。


    更不知這天夜裏,沉硯在夢中開著雲霄飛車上了天。


    沉硯夢見了導致他來到這陌生朝代的罪魁禍首。


    那本香豔至極的小話本。


    話本裏沒什麽重要劇情,多數筆墨都是寫丞相沉硯在小暴君的後宮中如何艱難求生。


    委曲求全,以色侍人,換得小暴君垂憐,苟且求生。


    沉硯內心強大,當時縱然是看著同名的人物,也毫無波瀾。


    誰知時隔多日他忽然就做了個夢,夢見了話本裏的劇情。


    夢裏他和小暴君乘著一葉小舟,飄蕩在宮中那碧葉紅荷相映襯的大荷塘裏。


    那會兒是夜半時分,星辰璀璨,漫天月光溫柔如水,流淌在荷葉上,荷葉傾側,又灑了他們滿舟。


    沉硯安靜地坐在舟中,而小暴君在喝酒。


    小暴君一身玄衣,深色衣衫顯得他膚色越發白皙。他單手拎著酒壺,也不要酒杯,仰著頭就著細長壺嘴一口口飲著。


    酒香彌漫,不及吞咽的酒液從他唇畔流下,順著弧線優美的下巴,滾落胸膛,在衣領上泅濕了一塊深色水痕。


    這模樣,矜貴又肆意。


    明明是截然相反的兩個詞,放在他身上,卻格外合適。


    小暴君喝完了酒,意味不明地喟歎一聲。


    他偏頭看著沉硯,眸光裏盡是淋漓酒氣與醉意,看了一會,隨手將空了的酒壺擱在一邊,傾身過來吻人。


    夢裏的沉硯自然是抗拒的,他偏頭想避開,卻被小暴君地扣住了手腕,不容反抗地壓倒在小舟上。


    夢外的沉硯冷眼旁觀。


    小暴君摁著人親了一會,微微喘息著抬起頭來。


    玩昧的視線在身下青年緋紅滿布的臉頰上逡巡片刻,小暴君忽地一笑,聲音又啞又欲:“憑愛卿這副容貌,就該承`寵於朕身下,日日夜夜,永生永世。”


    夢外的沉硯眉心微動。


    之前他看這話本,那小暴君的麵容都是模糊不清的,直到他見了謝容,才慢慢地帶入了確切的容貌。


    明明小暴君這姿容才叫絕色。


    眉眼精致,唇色殷紅,勾著高高在上、疏懶肆意的笑容。


    ……怎麽和現實裏的大不相同。


    夢隨心動,這念頭一起,夢裏的小暴君倏然就換了個模樣,變成了檢驗那天的樣子。


    慌裏慌張,不知所措地跨坐在沉硯身上,手都不知道往哪裏放。


    沉硯突然覺得不痛快起來。


    他冷冷地看著夢裏的沉硯,眼眸微眯,心說就憑這筆墨虛構出來的幻影,也配碰現實模樣的小暴君?


    他生起某個奇異的念頭,下一瞬意識融入夢裏,強勢地與夢中的沉硯相融起來。


    剛能動彈,他抬手便扣住小暴君的腰,一手拽住小暴君的衣襟,將人往自己身上一拉。


    慌裏慌張的小暴君被他拉得驚叫一聲,聲音也是溫溫細細的,充滿驚惶,手下意識地撐在了他胸膛上。


    一雙濕漉漉的眼裏半是酒意半是迷茫。


    沉硯滿意勾唇,露出個顛倒眾生的輕笑:“那還望陛下……日夜垂憐。”


    ……


    謝容覺得沉硯最近有點變化。


    具體表現在對方看自己的眼神上。


    雖然溫和從容依舊,可謝容卻隱隱約約有種不太好的感覺。


    仿佛自己成了一塊香噴噴的肉,被看似優雅實則凶猛的獸暗中垂涎著。


    ……錯覺吧?


    謝容趁著沉硯垂首喝湯,偷偷打量了他幾眼,見他斯文溫雅依舊,放下心來。


    等沉硯吃完,下人撤了殘羹,謝容沉吟片刻,終於開口:“硯之,我想回宮了。”


    在相府住了好久了,他該回宮了。


    這段時間謝容並非完全消失在眾臣眼裏,偶爾他也會早些起床,先行進宮整飭一番,然後在早朝上露個臉,表示朕還好好活著呢。


    剛開始上早朝時他還有些發怵,好在他有沉硯,能先一步知道朝中大事,應對起來也還算可以,沒引起太大懷疑。


    然而這非長久之計。


    蘇秉之在小半個月前被謝容找了個借口調開了,禁衛軍裏的人在沉硯的操作下應該幹淨了不少。


    此時回宮,暫時無憂。


    謝容有自己的盤算,不過具體就不必和沉硯說了。


    沉硯端起茶杯的動作一頓,似乎有些詫異。


    他抬眸,仔細打量了一會謝容的臉色,片刻後溫然道:“好。”


    沒有問為什麽,也沒有挽留。


    謝容不知為何,心裏有點不痛快。


    他將杯裏剩下的半杯溫茶一口飲盡,才慢吞吞道:“就後天吧,我還得和許伯告別一下。”


    回宮的那天許伯難過得像個丟了糖的老小孩,拉著謝容的手眼巴巴地叮囑他:“小容容,你要多些來看老頭子,讓小硯硯帶你來。”


    謝容也有點不舍,他遲疑了一下,還是點了點頭說好。


    眼角卻不自覺地瞥了瞥旁邊長身而立,如清風朗月從容不迫的沉硯。


    ……哼。


    隻怕你家的小硯硯壓根不想他再來呢。


    和許伯告別後,謝容撩著衣擺上了轎子。


    布簾落下,馬蹄聲響,那外表平平無奇的馬車很快消失在沉硯視線裏。


    沉硯收回目光,溫和有禮地朝許伯道:“時候還早,許伯回去休息吧。”


    許伯嫌棄地看了他一眼,轉身拄著拐杖走了,一邊走一邊小聲嘀咕:“小容容在的時候就笑眯眯,小容容一走就翻臉,哼。”


    四周安靜,沉硯耳朵尖,將這小聲嘀咕聽得分明。


    他一愣,唇邊疏遠又客套的笑容微微一斂。


    翻臉……有嗎?


    他不是一直這樣……嗎?


    相府裏又恢複了數月前的樣子。


    沉硯將今天的折子整理完,將要送進宮的挑出來另外收拾好,捏了捏眉心:“燕九。”


    “屬下在。”


    沉硯閉目養神:“今天中午的藥膳燉上了嗎?”


    小暴君體虛,偏又不愛吃藥膳,沉硯隔三五天就要命人燉藥膳,親自盯著人吃。


    這習慣持續了幾個月,他一時沒回過神來,閉著眼也沒看見燕九略帶錯愕的神情。


    “……屬下這就去吩咐廚房。”


    相爺沉穩多年,從不會犯這些小錯誤,或許今天是相爺自己想吃。


    燕九理所當然地想著,幹淨利落地應了聲諾,轉身便去吩咐廚房。


    於是等中午布膳時,沉硯看著手邊一盅藥膳,微微一愣。


    片刻後才失笑,反應過來。


    幹脆嚐一嚐這讓小暴君嫌棄得不得了的藥膳是什麽滋味好了。


    沉硯解開盅蓋,澄澈的湯裏,大塊的藥材已經被挑揀掉了,隻剩燉得軟爛的肉糜。


    看起來寡淡得緊。


    沉硯舀了一勺放進嘴裏。


    ……的確不是什麽讓人喜歡的味道。


    沉硯沒再舀第二勺,他將盅蓋合上,莫名地想,還真是難為錦衣玉食的小暴君了,被他硬生生逼著吃了幾個月的藥膳。


    沒給他治個以下犯上的大罪,也算陛下寬容。


    沉硯安安靜靜地獨自吃完了飯。


    雖說食不言寢不語,不過小暴君從來不在意這個,他喜歡一邊吃一邊嘀咕哪道菜好吃,哪道菜缺點兒滋味。


    幾個月下來,相府廚子手藝大有精進。


    不過現在那挑剔的小暴君回宮去了。


    隻留下滿室安靜。


    沉硯擱下玉箸,眉頭一皺,覺得不太對勁。


    他怎麽做什麽都老想著小暴君?


    小暴君偷偷給他下了什麽迷亂心智的毒藥了?


    ……


    絲毫不知自己又被扣一腦門大黑鍋的謝容在宮裏百無聊賴。


    他在梁庸平要以死謝罪的目光裏,放棄了在宮裏也開一個菜園的念頭,歎了口氣,想起了曾經的小夥伴。


    “小宛兒呢?”


    當時禦花園刺殺一案,在場的其他少年也被連累著關了好些日子。


    好在後來蘇秉之查清了事情之後,將無關的人都放了出來。


    小宛兒很快應命而來。


    這回他有了準備,還自己帶了琵琶來,生怕謝容又喊他擦一夜地板。


    謝容疏疏懶懶地癱在軟榻上看小美人猶抱琵琶半遮麵。


    小宛兒那雙手生得很好,修長白皙,輕攏慢撚抹複挑,大珠小珠落玉盤。


    他賞了一會,忍不住讚了句。


    恰好一曲畢,小宛兒指尖一壓,將琵琶餘韻壓散在指腹之下。


    他柔柔一笑:“陛下第一回 見奴的時候,也曾誇了奴的手。”


    謝容唔了聲,正想喊他換一首彈,忽然想到了什麽,微微坐直了身子。


    ……等等。


    他從遙遠的記憶裏翻出一段場景,是他剛穿來這個世界,還未完全奪取這具身體的使用權時,朦朧中看見的景象。


    年輕陰鷙的小暴君捏著柔弱少年的下巴,涼颼颼道:“你這雙眼生得最像他……可你怎麽敢哭。”


    ……這雙眼睛,像誰?


    謝容已經不太記得那少年的模樣了,他努力回憶片刻,還是放棄了,將視線挪到小宛兒身上,下巴輕輕一抬:“你過來。讓朕賞賞你的手。”


    小宛兒順從地放下琵琶,跪到謝容麵前,將一雙手微微舉高。


    謝容仔細琢磨了一會,漸漸察覺微妙來。


    小宛兒整個人看著柔軟可憐,這雙手卻是修長筆直,骨節分明,十分漂亮。


    怎麽看都怎麽……幾分熟悉。


    他生出個不可思議的猜測來,抿了抿唇,揮手讓小宛兒先退下去,轉頭又召了七八個少年來。


    大半夜的一頓折騰,鬧出動靜不小,不過謝容顧不得。


    他命少年們在他麵前站定,他挨個兒仔仔細細觀察過,那模糊的猜測便漸漸塵埃落定。


    這些少年,或許姿容各異,性格不同,但身上總有那麽一處地方,是和沉硯有所相似的。


    或許是五官,眼耳唇鼻。


    或許是一雙手、是腰身,是筆直雙腿。


    又或許是唇角輕勾時的笑容。


    謝容心情沉到穀底,他也說不清為什麽突然會覺得難受。


    揮手屏退那些還莫名其妙不知發生了什麽的少年們,他獨自仰躺在軟榻上,睜著眼看橫梁發呆。


    原身對丞相……


    也許真有那麽些許真心。


    意識到這一點,謝容心頭猛然湧起身為局外人的遊離感。


    ……他不屬於這裏,原身留下的每一處痕跡,都在昭示著他是個外來者。


    謝容忽然覺得意興闌珊,他慢吞吞地坐起身來,喊了聲梁庸平。


    梁庸平很快進來了,輕聲問他怎麽了。


    ……就連這忠心耿耿的內侍大總管,每一次恭敬地彎腰,也隻是為了原身。


    謝容定了定神,終於將壓在心底許久的計劃說了出來:“你替朕備些東西……”


    ……


    時間過得飛快,眨眼就是年關將近。


    本朝向來有在宮中設年宴的習慣,還要祭祀先人。


    這日早朝,禮部尚書特意提了這事。


    謝容沒意見:“準。”


    下朝之後,謝容先一步離開,也不管後頭眾臣各自退散。


    他今日不想坐禦鑾,屏退了旁人,隻留了梁庸平在身邊伺候。


    皇城地處偏南,第一場春雪還沒落,不過也已經挺冷了。


    謝容裹著絨毛大氅,一路快步走回寢殿,迎麵而來的地龍暖氣,讓他舒服地眯了眯眼。


    旋即他伸手解開大氅,丟給一旁的梁庸平,慢吞吞地走到軟榻上坐著,漫不經心地問:“朕之前讓你準備的東西可準備好了?”


    梁庸平細心地將大氅掛好,聞言應聲:“奴才都備好了。”


    他從寬大的衣袖裏掏出一隻錦盒,遞給了謝容。


    謝容接過,那錦盒沉甸甸的。他隨手打開,將裏麵的物件拿了出來。


    那是一根精心雕琢的……金鏈。


    每個環扣上都雕著繁複的紋路,環扣間嚴密貼合,兩端各有一隻鐲子似的大金環,同樣也是精致得很。


    金燦燦的鏈子搭在謝容素白如瓷的手心上,莫名奪目。


    謝容垂眸,把玩了一會這根漂亮的金鏈子,緩緩道:“等年宴那天晚上,朕會先行離開。”


    他偏頭看梁庸平,沉穩吩咐:“等朕離開,你去就悄悄將丞相喚過來。”


    “喚過來……陪朕過新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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