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關將近,年味越發濃鬱。


    宮人們忙碌著,將大紅燈籠掛在樹枝上,給肅穆冷淡的皇宮添起幾分生機。


    謝容推開窗,將這抹豔色盡收眼底,緊張又雀躍。


    快了,很快了。他默默地想著,仰著頭看隨風搖擺的紅燈籠,緩緩吐了口氣。


    那些微熱氣在寒風中化作白霧,旋即又消散幹淨。


    除夕夜,宮中設宴,君臣同樂。


    一年裏難得有這樣的歡騰日子。


    陛下沒來,群臣按著官職地位,在內侍的指引下一一落座,就著點心小果,先暢談起來。


    當今陛下後位無人,上無太後太妃,下無皇子公主,其他皇族也早被清理了個幹淨。


    於是作為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丞相大人,沉硯便坐在了龍椅左下方首位。


    沉硯平時表現的“平易近人”,君子如玉,沒什麽汙點。


    雖身處高位,眾人也不怵他,見陛下沒來,便三三兩兩湊過來,和他說話,趁機拉一下關係。


    沉硯微微笑著,溫和有禮的笑容裏深藏著疏遠和冷淡,隻是他掩飾得很好,眾人並未察覺。


    這數月來,小暴君不知在暗自琢磨些什麽,隔三差五地就愛往相府裏賞賜東西。


    字畫古玩,金銀珠寶,什麽都有,看架勢是恨不得把皇帝專屬小金庫都挪到相府裏來。


    政事上也是他說什麽便允什麽,幾乎不會反駁。


    給眾人造成了一種陛下十分倚重他的錯覺。


    對此沉硯寵辱不驚,波瀾不動。


    小暴君給什麽他就接什麽,該做什麽也做什麽,隻是再沒私下進宮麵見小暴君。


    沉硯本以為這些大臣是來打探這個的,然而出乎意料,他的同僚們關心的是……


    “相爺可有心儀的姑娘?”


    “不知何時才能喝到相爺的喜酒呢!”


    “也不知是哪家姑娘這般有福氣,能得相爺青睞哈哈哈……”


    沉硯在眾同僚裏周旋自如,言語間滴水不漏。


    心裏卻不由得狐疑猜測,這群同僚都在想什麽,莫不是想從他婚事上下手,折騰出一些什麽東西來?


    然而很快他就發現被關心婚事的不止他一個。


    眾臣套不出相爺的心上人之後,很快就轉移了話題。


    仍舊是禮部尚書起的頭,很憂愁地討論起陛下的納妃大事來。


    “陛下後宮仍舊空缺,無人可為陛下開枝散葉,這可怎麽辦啊!”


    “這下半年也不見陛下納新人,後宮裏原有的那些也沒什麽動靜……陛下就算納個男妃也好啊!”


    “男妃不成,那些個少年郎又不能替陛下開枝散葉。”


    “……”


    沉硯聽了一會,幾乎都要認不得“開枝散葉”這個詞了。


    他想起小暴君半夜裏抱著被子滾下床的往事,又想起小暴君“檢驗”時慌慌亂亂的模樣,心說你們的陛下自己都稀裏糊塗呢。


    納妃嬪,納了半夜當床架子,攔在床榻邊不讓陛下掉下去麽。


    不過說來也怪,皇子們到十四五歲時,便會有人去教導人事,怎麽小暴君看起來還是不太懂的樣子?


    這念頭一閃而過,旋即又被周圍眾人熱火朝天的討論打斷。


    眾臣已經討論到要不要再重新整理一個選秀花名冊給陛下送去了。


    這建議很快得到大家的認同。


    沉硯想起上一回給小暴君遞花名冊,試圖自薦入宮結果被毫不留情駁回的場景,眸光微斂,一絲不痛快油然而生。


    ……連他都入不了小暴君的眼,這些個小少年小貴女,還不是被拒絕的份。


    沉硯輕輕擱下茶杯,屈指叩了叩案幾,嗒嗒兩聲響:“行了。”


    聲音溫淡,卻透著不容置喙的威嚴,他目不斜視,神色平靜得仿佛毫無私心:“陛下不喜人論及此事,諸位慎言。”


    眾同僚立時止了聲,互相望了幾眼。


    他們原本還打算拉攏一下相爺,讓相爺親自上折子和陛下說這事呢,陛下近來很倚重相爺,說不準會聽相爺的建議。


    不過現在看起來這法子是行不通了。


    於是這話題在短暫的討論後,無疾而終。


    好在宮宴很快開始,謝容踩著點到場,動了第一筷子之後,底下眾臣們很快便跟著觥籌交錯起來。


    謝容端著架子,神色淡淡地坐在高處,偶爾夾幾筷子菜吃。


    這等場合,菜肴擺盤擺得漂亮,遠比好吃重要,這滿桌案的菜,看著色香俱全,嚐進嘴裏卻少了滋味。


    謝容隻吃了幾口,就不想吃了。


    好在他來前先吃了幾塊糕點墊肚子,倒也不是很餓。


    原身向來不耐煩參加這樣的活動,每次參加都是麵無表情。而群臣也識趣,不會沒眼色地湊上來找不痛快。


    謝容算著退場時間,百無聊賴地東張西望。


    坐在高位一覽眾山小,這感覺還挺不錯。


    謝容一眼就看見了群山中格外端正雋秀引人注目的那一座。


    自相府一別,他就再沒和沉硯私下單獨見過麵……上早朝時倒是常見,不過距離隔著遠,除了講政事,也沒機會說別的話。


    ……他也不知道要和沉硯說什麽。


    謝容看著沉硯發呆,看了一會,發覺沉硯的側臉也是如此溫雋好看,鼻挺唇薄,下巴弧線流暢又完美。


    連鬢邊的頭發絲都長在他最喜歡的點上。


    可惜是個可遠觀而不可近碰的。


    大概是謝容目光停留的時間有點久,原本正夾著小菜細嚼慢咽的沉硯擱下玉箸,飲了口茶漱了漱口,抬頭徐徐望來。


    和謝容來不及收回的視線撞了個正著。


    他定定望了片刻,倏而莞爾,將麵前另一隻盛著清酒的玉杯舉起,朝謝容遙遙一敬。


    爾後抵在唇邊,微微仰頭,一飲而盡。


    謝容愣了一下。


    他沒想到沉硯會突然給他敬酒,下意識端起麵前的玉杯,端到一半才發現那是茶。


    每個案幾上都擺著酒和茶,左邊的是酒,右邊的是茶。


    沉硯手裏的玉杯,是從左側拿的。


    謝容忙不迭放下手裏的茶,又重新端起酒來,朝沉硯抬了抬手,才低頭抿了一口。


    他不喜歡喝酒,不過今天這種場合無法避免,隻能讓人悄悄給換了不烈的果酒。


    果酒的酒味很淡,更偏像酸甜的果汁,還挺合謝容的口味的。


    謝容抿了一口,也不知是沉硯敬酒還是果酒好喝的緣故,隻覺得方才那些許無聊感消散了大半。


    他心情好了起來,放下酒杯,在眾人不停歇的喧鬧聲中,朝沉硯悄悄地彎了彎眉眼。


    ……


    前朝君臣歡度除夕觥籌交錯,後宮裏一眾少年們也正熱鬧著。


    身為陛下的過氣寵兒,小宛兒湊了一會熱鬧,便趁人不注意,悄悄溜了出來。


    出了宮殿,將一眾喧鬧都關在裏頭,他才鬆了口氣。


    熱鬧雖好,也太費耳朵了。


    他方才坐在一個格外柔媚的少年旁邊,聽了老半天嬌滴滴的笑聲,耳朵都快遭不住了。


    小宛兒懶得應付人,隨意挑了條偏僻小路走著,躲一時清靜,也沒看這路通往何方。


    懶懶散散地走了好一會,才發覺方才還隱約傳來的宮人嬉鬧聲,這會兒是一點都聽不見了。


    走哪裏去了?


    小宛兒四處打量了一會,認出這裏是冷宮。


    春節的熱鬧氣氛並沒能渲染到這裏,樹上沒有掛紅燈籠,隻光禿禿綴著幾片枯葉。


    風一吹,就飄落了。


    小宛兒對冷宮沒什麽興趣,吹了會風也覺得有點冷了,正準備轉身往回走。


    然而剛一動,眼尾就掃見了一個人影一閃而過,沒入不遠處的冷宮中。


    ——誰?


    小宛兒警覺地轉頭過去,望了一會,沒看見有人出來,他皺了皺秀眉,隱約覺得不對。


    冷宮閑置許久,連地位最低微的宮人都鮮少涉足,誰會在這大好日子裏往這跑?


    躲清閑也不嫌晦氣麽!


    小宛兒沉思片刻,果斷提起衣擺,避開腳下枯葉,悄然往那邊走去。


    他從小學樂器,聽力及其敏銳,走得近了,便聽到了宮裏隱約的人聲……似乎還不止一人。


    在又低又急地在交流著什麽。


    不像是躲清閑的宮人。


    小宛兒身輕如燕,腳步聲輕得幾乎聽不見,他小心打量著周圍,繞過一個小池塘,悄無聲息地走到牆根處。


    終於聽清了裏頭的說話聲。


    ……怎麽這聲音有點耳熟?


    他聽了一會內容,越聽越震驚,忍不住退後了一步,一時沒留意,一腳踩到了枯葉。


    清脆的枯葉破碎聲乍然響起,驚得裏頭交流聲倏地一頓,緊接著便是有人迅速走出來的腳步聲。


    小宛兒心說不妙,他毫不遲疑地旋身撤退,不過已來不及了。


    他偏頭看見冷宮旁那一池落滿枯葉的冰冷死水,一咬牙,縱身便躍進了水中。


    與此同時,冷宮裏的人追了出來,眉目沉峻,神色冰冷,深藍色衣擺在行走間劃出冷酷的弧線。


    ——赫然是數月前便被謝容外派出宮、此時並不應該出現在宮裏的禁軍大統領蘇秉之!


    他一雙鷹眸敏銳快速地四處查看了一番,最後停留在猶自蕩開漣漪的池麵上。


    緩緩地皺起了眉。


    ……


    宮宴進行到一半,謝容便抽身離去。


    眾臣沒人敢挽留,恭恭敬敬送走了陛下,就徹底放開來鬧騰了。


    一派歡樂融融中,沉硯輕啜了口溫茶,若有所思。


    他擺出了不想和人飲酒的姿態,眾人便也不敢來灌他。放眼放去,就屬他周圍最是清靜。


    這些日子他有意冷落,沒主動和小暴君聯係,打的便是欲擒故縱的主意——這是小暴君先前用過的法子,他不過如數奉還罷了。


    按著之前小暴君和梁庸平的交流,小暴君應該急於拉攏自己才是。


    不過這回小暴君出乎預料的有耐心啊……


    沉硯正沉吟著要不要稍微鬆動些態度,誘得小暴君送上門來,一個小內侍小跑著到他身邊,小聲道:“相爺,陛下有請。”


    沉硯倏地勾唇。


    他認出這是小暴君身邊慣用的小內侍。


    小內侍與他靠得近,一下就被他這如同冬雪消融的笑容驚到了,呆滯了一瞬,還沒來得及反應過來,便見沉硯拂袖而起。


    朝他微微頷首後,就大步朝外走去。


    小內侍急急忙忙跟上去,卻因腿不夠長,很快拉下了距離。


    好在他的任務隻是傳話而已。見追不上人了,小內侍停下腳步,有些迷茫地想,怎麽感覺相爺好像……有點著急呢。


    君王有命便毫不猶豫趕去,相爺真是個大忠臣。


    大忠臣沉硯正提著一盞宮燈,緩步朝目的地而去。


    這宮燈是守在殿外的梁庸平遞給他的,提在手裏,小巧精致,十分漂亮。


    燭火在燈裏搖晃不定,沉硯鼻端嗅見淡淡的冷香,有些熟悉。


    ……剛來到這世界,第一次進宮見小暴君時,小暴君也曾命梁庸平替他拿一盞燈,照著出宮去。


    那燈裏蠟燭燃燒時,也有這淡淡冷香。


    沉硯隻道是宮裏的習慣,蠟燭裏融了香料,並未太在意,看似閑庭信步,實則走得很快。


    不多時便到了清沁湖邊。


    這偌大的湖,夏日裏碧葉接天,荷花搖曳,很是漂亮,不過如今隆冬時節,便隻剩的枯荷滿片,幹癟的枝葉在寒風中蕭瑟。


    沉硯一眼就看見了蹲在湖邊不知在做什麽的小暴君。


    大冷天裏,這人也不披大氅,隻穿著身單薄的華貴龍袍,伸手去劃拉湖水,劃拉得水聲嘩啦。


    他身邊地上歪歪斜斜擱著盞宮燈,燭火明滅光芒不定,將他整個人照得越發瘦削,看著和數月前差別不大。


    沉硯再走近幾步,刻意放重了腳步:“陛下。”


    謝容聽見動靜,轉頭望來,看見是沉硯,不由露出欣然的笑容,道:“你來啦……”


    說著便想起身。


    然而可能是蹲久了腳麻,他站起身時搖晃了一下,險些一頭栽進水裏。


    沉硯一步上前,穩穩地將他一攬一帶,避免了他當落湯雞的下場。


    在寒風裏待久了,謝容連衣襟上都沾滿了寒氣,一雙手更是冷冰冰的,沒有一絲熱氣。


    他差點掉進湖裏,驚魂未定,下意識把住沉硯手臂時,沉硯眉頭輕輕一皺。


    “陛下在這做什麽?也不披件大氅。”


    待謝容站穩,沉硯便鬆了手,將宮燈往謝容手裏一塞。


    謝容不明所以,接過宮燈,老實道:“……在和錦鯉玩。”


    他等沉硯等得無聊,看見水裏遊得歡快,絲毫不怕人,甚至見他站在池邊、便踴躍擠來等待投食的錦鯉,便忍不住去逗弄了一下。


    話音剛落,謝容便覺身上一沉。


    一股暖意瞬間包裹了他。


    沉硯將自己的大氅解了下來,披在了他身上。


    謝容微微一怔。


    大氅上還沾著沉硯的體溫,很暖,很快便溫暖了他差點凍僵的身體。


    握著宮燈長柄的手指稍稍用力了一下,又很快鬆開,謝容有些不自在,小聲道:“朕有大氅呢,在亭子裏。”


    他說的亭子,便是湖心上的小亭。


    一條蜿蜒石橋從岸邊直通湖心亭,亭上燈火明亮,四周罩著薄紗,看不見裏麵內容,隻能隱約瞧見個影子。


    謝容和沉硯並肩走過小石橋,在湖心亭裏站定。


    湖心亭裏安置了軟榻案幾蒲團,軟榻上搭著謝容的大氅,案幾上擺著小火爐,爐上熱著酒,旁邊擺著兩隻玉盞。


    謝容見沉硯衣擺在風中微晃,隨手將宮燈擱在案幾上,伸手想解開大氅還給他,卻被沉硯微微壓了手。


    沉硯碰著小暴君越發冰冷的手,見這沒準備湯婆子,轉身想出亭子去:“陛下手冷,臣去命人拿湯婆子來……”


    謝容眼疾手快地拉住了他,嘀咕道:“這周圍都沒人……朕不讓他們跟著。”


    沉硯眉頭一皺。


    謝容瞧著他神色,故作鬆快道:“難得清靜,朕不想讓他們跟著,他們……”


    聲音低了些:“……他們厭惡朕,朕都知道。”


    小暴君說這話時,微微垂了眼,長睫輕輕顫著,有一絲難以掩飾的脆弱稍縱即逝。


    沉硯不知怎麽的,就覺得那長睫在他心上悄悄劃了劃,叫他那冷硬如鐵的心都有片刻的酥麻。


    沉硯沉默了一下,旋即回過神來,溫然一笑,徐徐道:“那陛下恕臣冒犯。”


    他將謝容兩隻手都捉了起來,合在一起,攏在手心裏,輕輕摩挲著,用自己的手來替謝容暖著。


    謝容心頭輕顫。


    明亮燈火裏,沉硯神色沉靜又認真,低頭專注地替他暖著手,這模樣,格外使人安心。


    明明是過分親近、一點兒都不符合兩人身份的舉動,由沉硯做來,卻是毫無違和,好像水到渠成般的自然,讓人說不出抗拒的話,也生不出不悅的心思來。


    這樣的人,溫柔起來,誰能抵得住啊。


    謝容默默地想,反正他扛不住。沉硯就是有這樣的本事,用輕柔溫和的笑容,輕而易舉地潰敗他所有防線。


    他向來無法抵抗別人給予的溫暖。


    哪怕知道身份殊途,哪怕飛蛾撲火。


    和雙手一並慢慢變得溫熱的還有他的臉頰和耳垂,亭子裏□□靜了,靜得謝容有些不自在。


    他決定找點兒話聊:“說起來,許久不見硯之了。”


    沉硯抬眼飛快地瞥了他一眼,眼底泛起淡淡地笑意,嘴裏卻道:“……不是每日早朝上都能見著麽。”


    謝容:“……”


    話是這麽說,但他都刻意換了硯之的稱呼了,沉硯還不懂嗎!


    他癟了癟嘴,轉而又道:“許伯近來可還好?”


    許伯是相府的前任管家,如今在相府種菜養老,謝容在相府暫住期間和他關係最好。


    沉硯道:“尚好。”


    “燕九呢?”


    燕九是沉硯的侍從,在謝容在相府居住的日子裏,也短暫地服侍過謝容。


    沉硯道:“尚好。”


    謝容又接連問了好幾人,都是相府上的人。


    沉硯一律回答“尚好”。


    等謝容連相府上的廚子都問完了,便安靜下來。


    他將所有人都問了一遍,唯獨沒有問沉硯。


    沉硯等了片刻,等不到他下一句,眉梢輕動:“公子怎麽不問問我?”


    謝容看了沉硯一眼,矜持地抬了抬下巴,輕哼一聲:“問你幹什麽啊,不是早朝天天見著麽。”


    他將方才沉硯的話原封不動盡數奉還。


    沉硯愣了一瞬,倏而低聲笑起來,似有些開懷。


    沉硯的笑聲低沉,磁性十足,聲聲落謝容耳,撩得謝容耳根子都有些麻。


    他耐心地聽了一會,沒聽見下文,自己先扛不住了,於是又一本正經地打斷:“好了好了,我問就是了。那硯之……近來可好?”


    沉硯收了笑,正色道:“不太好。陛下近來屢屢賞賜,硯不知該如何回報陛下,心中不安已久。”


    騙人。


    謝容睨他。


    沉硯的嘴,騙人的鬼。


    真不安已久怎麽也不進宮?


    每日裏安安穩穩地往朝堂上一站,姿態倒是從容不迫得緊,一點都看不出不安的模樣。


    謝容也慢吞吞地笑了聲,將自己的手從沉硯手裏抽出來,旋身在軟榻上坐下,傾身端起小火爐上溫著的酒,在兩個酒杯上各自斟滿。


    方懶散隨意道:“那給你個報答的機會吧……陪我喝酒。”


    和數月前相比,小暴君變得越發沉穩了。


    不像他最初見著的那樣,輕輕一碰就受驚的兔子般驚惶。


    沉硯不知為何,莫名有些懷念幾個月前的小暴君。


    謝容說是讓沉硯陪喝酒,可實際上謝容並不怎麽管他,隻自己一杯接一杯的喝。


    酒不烈,但也遭不住喝這麽又快又急。


    沉硯隱約覺得不太對勁,但又說不上哪裏不對。


    他在謝容獨自喝了一壺酒的時候按住了謝容的手,低聲道:“陛下喝慢些。”


    謝容隻道他怕酒喝光,下巴一抬,示意他看案幾下,滿滿一大壇子酒:“不怕,那兒還有呢。”


    沉硯道:“陛下莫喝醉了。”


    謝容手腕微微用力,就掙脫了沉硯的手,他睜著一雙水光瀲灩的眸望過來,不以為然:“朕千杯不醉。朕被太醫和梁庸平管著,好久沒喝酒了……你鬆手,替朕斟滿。”


    朕都跑出來了,看來是鐵了心要喝個夠。


    沉硯傾身取來酒壺,替謝容斟滿,看著謝容仰首一口飲盡,有一滴吞咽不及的酒液從唇角溢出,滑落在下巴處,搖搖欲墜。


    他忽然就想起來曾經做過的一個旖旎夢境,呼吸微微一滯。


    停頓瞬息後,沉硯抬手,指腹飛快地拭去了謝容下巴處那滴酒液。


    在謝容不解的眼光中,他若無其事淡淡一笑:“公子以前就很愛喝酒,如今居然也肯聽話少喝了。”


    他說完這句,身邊人忽地安靜下來。


    謝容捏著空空的酒杯,視線空茫了一瞬,也不知落在哪裏,半晌後才偏頭看向沉硯。


    他低聲道:“疼。”


    “……什麽?”


    謝容重複:“喝太多,疼。”


    他抬手,摸了摸胃在的位置,手指微蜷,輕輕按了按,可憐巴巴地看著沉硯:“這裏疼。”


    沉硯心裏一動。


    他查過小暴君的信息,自然知道小暴君嗜酒如命,落下了胃疾,一多喝酒就會發作。


    這段時間見謝容滴酒不沾,他還以為這小暴君改過自新決定好好養身體了呢。


    誰知今夜又放縱起來。


    正想著,手臂上一緊,謝容見他沉默許久,不滿地拽住了他的手臂,氣咻咻道:“怎麽不給朕斟酒?”


    久不沾酒,就算酒量好的人,也容易醉。


    謝容雖然一直嚷嚷著自己沒醉,但沉硯偏頭看他時,能從他水潤潤的眸底裏窺見幾分隱藏極深的醉意。


    ……都喝三大壺了。


    這酒沉硯知道,入口綿軟,後勁卻很足的。


    酒量再好的人也扛不住喝這麽急這麽猛,小暴君幾乎是拿酒當水在喝。


    或許是今夜氣氛太好,沉硯難得地也鬆懈了一點……也隻有一點點,不礙事,他想。


    他將酒壺從小暴君手裏輕巧奪過來,替自己也滿了杯,溫聲道:“再陪公子喝一杯,便不許喝了。再喝公子要醉了,明日醒來頭疼難受。”


    謝容被搶了酒壺,皺眉,伸手想搶回來,沒成功。


    他有點氣,多半又是真喝迷糊了,口不擇言地氣道:“……你算什麽小餅幹,憑什麽管朕啊!”


    他將空酒杯丟到案幾上,整個人撲過來搶。


    沉硯舉高了酒壺,一手扣著他腰,不讓他碰,拉扯間,謝容寬大的袖子滑落下來,露出一點兒白皙纖細的手腕。


    不過他也不管,隻一心一意地攀著沉硯的肩,去搶酒壺。


    沉硯躲著他的手,眼角一閃,卻覺得隱約瞧見了什麽,他動作微微一頓,眸光凝了幾分:“……陛下手腕上是什麽?”


    沉硯手上停了動作,謝容便趁他不留意,一把將酒壺搶了回來,得意地替自己斟滿酒。


    動作間,衣袖再次滑落,遮住了手腕。


    沉硯沒看清,正欲捉了謝容的手細看,謝容已仰頭又喝一杯,滿足地砸吧了一下嘴,嘀咕道:“……誰都不能管我,隻有哥哥能管。”


    他真喝多了,呆呆地喊了兩聲哥哥,情緒低落下來,偏頭看著沉硯,喃喃:“你是我哥哥嗎?”


    哥哥這兩個字勾得沉硯眸光微暗。


    他沒再理會謝容的手腕,回憶了一下小暴君的身份,淡淡道:“我非大皇子。”


    大皇子早被小暴君弄死了……在小暴君繼位那年。


    小暴君怎麽突然提起早已亡故、還是被他自己親手葬送的皇兄?


    還隻能哥哥管?


    這疑惑在心底發芽,旋即沉硯就聽見小暴君充滿譏誚的聲音:“不是他……他也配當我哥哥?”


    謝容諷完這一句,便飛快地揭過了這個話題,顯然不想細談。


    他眨了眨眼,眼巴巴地看著沉硯,口出驚人之語:“你來當我哥哥好不好?”


    謝容眼底醉意越發明顯,水光潤澤,朦朦朧朧,唇齒間嗬出淡淡的酒氣。


    酒意上頭,他搖搖晃晃地拽住了沉硯的袖子,仰頭看沉硯,眼底隻剩得朦朧人影。


    他用最後的力氣喃喃道:“我也想要哥哥護著……想要哥哥寵著,我沒有哥哥……別人都有哥哥哄,我沒有……”


    噗通一下,謝容終於扛不住醉意,一頭栽進了沉硯懷裏,呼吸綿長。


    沉硯:“……”


    他下意識攬緊了人,哭笑不得。


    今夜來清沁湖見小暴君,他想過無數種可能。


    小暴君或許要威逼利誘命他效忠,又或許要灌醉他、對他做些什麽符合小暴君身份的事。


    總之沉硯表麵上看著溫和,防備心卻是滿滿的。


    可萬萬沒想到,這人就這麽先把自己灌醉了?


    醉得連認哥哥都鬧上了?


    沉硯懷裏抱著軟綿綿的酒味小暴君,神色有短暫的空白,一時不知該說什麽好。


    片刻後他默然伸手,取過被小暴君丟在一邊的大氅,輕輕蓋在小暴君身上,替他擋了擋寒風,又替他調整了一下姿勢。


    小暴君溫順地靠在他懷裏,頭枕在他肩膀上,一動不動,任他擺布,乖巧得很。


    喝多了酒,他素來白皙的臉頰上也泛起了輕微粉意,一雙唇血色濃了幾分,微微張著,小聲地打著小呼嚕。


    噴出來的熱氣,卷著濃濃的酒意。


    沉硯視線在那纖細的脖子上停留,眸光深沉。


    哥哥這個稱呼,對他來說,其實不是什麽好回憶。


    上一世他還沒正式當暗衛的時候,每半年都要參與一次考核的。


    說是考核,其實就是將一群半大不小的孩子……訓練者稱他們為苗子。


    一大群苗子被趕進一處修羅場裏,互相廝殺,優勝劣汰。活下來的人,才能繼續訓練,成為真正的暗衛。


    小沉硯第一次參加考核的時候才五歲,尚且懵懂的年紀,雖然知道其中殘忍,但心底尚留幾分柔軟。


    所以當一個受了傷的小孩跌跌撞撞地衝他跑來,哀求又可憐地喊他哥哥的時候,他沒忍心下手。


    結果可想而知。


    他因著那一聲哥哥,險些被一刀穿心。


    ……小暴君也想這樣嗎?


    喊他硯之,喊他哥哥,一步步卸下他的防備,好在緊要關頭,給他致命一擊?


    過於陰冷的回憶在腦海裏翻湧,沉硯呼吸沉重了幾分,無法控製地抬起手,懸空搭在謝容毫無防備的頸脖上。


    那麽脆弱,那麽纖細,隻消輕輕一折,這威脅就再不存在了。


    沉硯指尖繃緊,繃得太用力,反而有些顫抖,絲縷殺意在指尖流瀉。


    他在猶豫不定。


    謝容倒不知這許多。


    他迷迷糊糊睡了一會,動了動,不小心將大氅扯開了些,冷風嗖的鑽進來,他立刻一哆嗦,下意識就往沉硯懷裏蜷了蜷,閉著眼嘀咕:“好冷哦……”


    聲音柔軟綿綿,貓兒叫似的。


    沉硯倏然卸去了指尖的力氣。


    他的手落下來,指腹在謝容頸間大動脈上輕柔地摩挲了一下,方抬手在謝容臉頰上輕輕拍了拍:“公子,這裏冷,回宮歇息吧……是喊禦鑾來,還是……?”


    沉硯話音未落,謝容朦朦朧朧半睜開眼,毫不猶豫地抬手勾住了他的脖子:“……不要禦鑾,要哥哥抱。”


    眼前的小暴君,沒了清醒時的沉穩,像是回到了數月前。


    ……看起來是真的醉得不輕。


    謝容根本不知道自己在生死關頭徘徊了幾個來回,感受到沉硯沒動,便閉著眼又黏黏糊糊地喊了聲哥哥,聲調委屈地要命。


    “好冷啊這裏……”


    沉硯閉了閉眼,再睜眼時,那眸底淺淡的殺意就消散了個幹淨。


    他穩穩將謝容抱起來,用大氅將謝容包裹了個結實。


    白絨絨的領子圍在謝容臉側,襯得他整張臉更顯清瘦,沒點兒肉,白裏透著粉。


    乖巧又溫順。


    算了。


    他就從沒見這麽蠢的小暴君。


    想來也不會對他有什麽威脅的。


    沉硯淡淡地想,若是以後……再動手也不遲。


    大概是被謝容特意吩咐過,回寢宮的一路上,沉硯都沒見著宮人,甚至連梁庸平都見不到影。


    沉硯將人放到床榻上,剛一鬆手,謝容又溫溫吞吞地黏了過來,抱著他手臂不肯撒手。


    沉硯瞥了他一眼,要不是聽著呼吸綿長,都要以為這人在裝傻了。


    沉硯毫不留情地抽手起身,看著謝容沒了倚靠,茫然地倒在綿軟的被子,發出不滿地哼唧聲。


    看了一會,才半蹲下身,給謝容脫了鞋襪,將沾滿寒意的大氅丟到一旁,遲疑了一下,又替謝容褪了外衣,抽掉了束發的玉簪。


    做完這一切,他才拎貓兒似的,將謝容塞進了被窩裏。


    大概是察覺到“哥哥”要走,謝容睡夢中都不安穩,哼哼唧唧地念:“哥哥……”


    兩隻手從被窩裏鑽出來,摸摸索索的,看起來傻得要命。


    沉硯輕哂,心說他要是會畫畫,現在就該找張紙將小暴君這傻氣模樣畫下來,明天給小暴君看看。


    準要惱羞成怒。


    他將那兩隻不安分的手捉住,正準備塞進被窩裏。


    謝容卻惺忪著睜了眼:“哥哥……”


    沒完沒了的哥哥。


    沉硯問:“怎麽了?”


    “……你今晚沒有摸摸頭,也沒有說晚安。”


    聲音低低啞啞的,委屈幾乎要隨著眼底波光翻湧出來冒泡泡了。


    沉硯:“……”


    沉硯將那兩隻手塞進被窩裏,麵無表情地拍了拍小暴君的腦袋:“陛下晚安。”


    小暴君被他拍地唔了一聲,縮了縮腦袋。


    然後又鍥而不舍地再次將兩條手臂伸了出來:“……還沒抱抱。”


    沉硯:“……”


    沒完沒了的小暴君。


    酒陪著喝了,人給抱回來了,腦袋摸完了,再……再抱一下。


    也行吧。


    沉硯耐著性子俯下身,克製溫和地拍了拍謝容的肩:“行……”


    “了”字還沒說出口,他忽然嗅見一股格外濃烈的香氣,從小暴君枕邊迸發出來。


    他反應極快,立刻察覺不對,屏住了呼吸,可是已經遲了。


    身體陡然變得沉重起來,一下子失去了力氣,整個人倒在了謝容身上。


    意識飛快陷入模糊,沉硯咬牙,勉強睜眼,可卻連咬咬舌尖保持清醒的力氣都沒有了。


    很好,好極了。


    這是他徹底失去意識前腦海裏閃過的最後一句話。


    謝容被沉硯悶頭倒下壓得悶哼一聲,微微眯了眯眼,再睜開時,那水汪汪的醉意便淺淡了許多。


    他環住了沉硯的脖子,壓製了對方微弱的掙紮,片刻後,等沉硯徹底沒了動靜了,才偏過頭吐出一口濁氣。


    對不起呀。


    謝容在心裏默念了一句,吃力地推開身上沉甸甸的大男人,爬起身來,伸手在床榻邊戳了幾下。


    榻邊彈出來一個暗匣。


    暗匣裏裝著一隻眼熟的錦盒。


    謝容深吸一口氣,將錦盒取出來打開,那漂亮精致的金鏈子便映入眼簾。


    天氣冷,金鏈子冰涼冰涼的。


    謝容想起沉硯替他捂手的模樣,抿了抿唇,將金鏈子撿出來,捂在懷裏片刻,直到那一端扣著的大金環染上了他的體溫,變得溫熱起來,才吧嗒一聲輕輕解開鎖扣。


    再吧嗒兩聲。


    那金鏈子便一頭扣在了沉硯手腕,一頭扣在了床榻上特製的暗扣處。


    將沉硯牢牢地鎖在了這龍榻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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