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在屋裏又纏綿了半日,晌午過後,趙馳知道若再不讓何安回京他又得趕夜路,便督促這何安起了身。


    兩人出了門,西暖閣人去樓空,連個傭人仆役也沒給趙馳剩下。


    趙馳齜牙咧嘴的歎氣:“嘖,我這秦王當的可真是落魄。還說是天下第一藩王呢。”


    何安忍不住要笑:“王妃先去也是好的,秦王府那邊多年沒人入住,她先行過去收拾收拾,您到時候再……”


    “別想了,剛不是說嗎,送你走了我回頭就啟程去開平。”趙馳道,“而且秦王府多年沒有個主君,下麵幕僚各自為據,關係錯綜複雜的很。廟小妖風大、池淺王八多,不去也罷。”


    “殿下一個人去?”何安左右看了看,“親兵也都走光了。這怕是不行。喜平再何處呢,讓喜平陪著殿下吧。”


    正說著,外麵便有一穿馬夫裝扮的人進來,他取下擋雪的草帽,正是喜平。


    喜平走到階下,作揖道:“殿下,您的馬匹幹糧都備好了。”


    接著他才老老實實的喚了何安一聲:“師父。”


    他平日裏是三喜中最穩重的,如今再見何安這聲師父也叫的四平八穩,可微紅的眼眶還是出賣了他內心的那份情誼。


    何安上上下下仔仔細細的打量了他好幾圈兒,確認他沒傷著磕著,人還算全乎,這才放下心來。


    “怎麽了,人擱在我這兒還擔心呢?”趙馳笑道,“既然如此,廠公便領回去吧。”


    何安頓時聽出了趙馳的意思,連忙勸他:“殿下,您身邊得有人伺候。讓喜平隨您去吧。”


    “京城接下來動蕩的厲害,讓喜平在青城班潛伏,危急時刻能有個策應。”趙馳搖頭。


    “奴婢身邊兒有高彬,還有四衛營和西廠,應無礙。”何安憂心忡忡道,“可殿下孤身一人,奴婢這實在是放心不下呀。”


    趙馳知道硬爭不過他,一笑,轉頭問喜平:“你怎麽想?”


    喜平跪地道:“師父,我跟你回京。”


    “你——!”何安生氣了,“師父的話也不聽了是吧?!”


    喜平不接話,沉默跪在地上。


    “既然如此,就這麽定了。”趙馳道。


    “殿下……”


    趙馳瞧他:“怎麽了,我如今說什麽也沒用了?”


    何安一驚,有些不安的垂下眼睛,咬了咬嘴唇小聲道:“奴婢不敢。”


    趙馳瞧他那副乖巧的樣子,歎了口氣:“你知道我放心不下你,聽話。”


    何安點了點頭。


    *


    趙馳這次沒騎星漢,太顯眼,喜平給他收拾了一匹普通的大黃馬。


    三人牽著馬到了官道上。


    何安不忍走的太快,然而再慢也又分別的時候,他有些擔憂的瞧了瞧趙馳,欲言又止。


    趙馳問他:“廠公還有什麽要交代。”


    “殿下,這次怕是一場血雨腥風。”何安道,“後麵的事情還多著呐。”


    “奴婢知道殿下您擔心奴婢……這個不必要的。”他抬眼去看趙馳,笑了笑,輕描淡寫道:“往後那些醃臢事兒不能髒了殿下的手。要殺人、要染血,千千萬萬都交給奴婢來辦,奴婢一個太監,什麽也不怕。讓後人唾罵,又怎麽樣,隻要是殿下要的,讓奴婢做羅刹、做惡鬼、墜入阿鼻地獄,奴婢……我、我也是歡喜的。”


    “我要的……”趙馳被他一番話說得有些鼻子發酸,倉皇笑了笑:“我要的隻是你活著。”


    終於到了分別的時候。


    左邊一條直達京城右麵岔路繞道向北便能到開平。


    趙馳翻身上馬,眼神依依不舍的瞧著何安。


    “你活著,等我來接你。”趙馳說。


    “我等您。”何安說完這句,淚溢滿眶。


    趙馳一拽韁繩,那馬兒便飛馳出去。


    在他看不到的背後,何安雙腿一軟,跪倒在了雪地上,望著漸行漸遠的殿下。分別的淚水終於滴落在了雪地裏。


    這一別,再見便是另外一番景象。


    也許是黃泉路上。


    也許是大雄寶殿。


    誰也說不準,接下來的日子會是那般模樣……


    說不害怕是不可能的。


    可在何安心裏,更多的火燒了起來。殿下說了,讓他活著等他。


    他等了殿下二十年,等了殿下八年……他還要等著殿下回來,等著殿下坐上龍椅,等著殿下成為天下之主。


    殿下要的,殿下求的……他必定做到。


    *


    喜平本就是刺客出身,隱匿自己才是最好的選擇,又加上如今局勢動蕩,東廠和錦衣衛的探子遍地都是,自然也不好讓喜平跟著。


    何安最終一人回了京城。


    還剛拐進了巷子,喜樂已經得了消息,在何宅大門口站著焦急張望,見他回來了連忙牽馬:“哎喲,謝天謝地我的祖宗。您終於是平平安安回來了。昨兒晚上把我們嚇得呀,高彬半夜得了消息要出去找您,誰敢開城門啊?一群人在城牆根兒下急的團團轉。”


    “有什麽著急的,咱家這不是回來了嗎?”何安道。


    喜樂迎著他進了門,替他脫了披風,這才小聲道:“太子殿下早晨差人來請您去端本宮一敘,催的緊,中午和下午分別又來了一次。讓您今兒宮禁前必須過去。”


    何安一怔:“這是什麽事兒?”


    “不清楚啊,問了東宮的人,好賴也不鬆口。”喜樂道,“我琢磨著十有**跟林茹有關係。”


    林茹就是何堅的妾室。


    “林茹去大理寺了?”


    “今兒一清早就去了。大理寺已是受理了她的訴狀,又把人安頓了下來。”喜樂道,“鄭獻怕是不妙。”


    何安一邊換著衣服,一邊聽喜樂說這個,拽著領子的手頓了頓,道:“怕不是,哪裏有這麽快的。鄭秉筆可不止這麽沉不住氣。”


    他換好了身玄色曳撒,帶好了官帽,別好了牙牌,邊坐上轎子。


    喜樂催促著趕緊往宮裏趕,終於在東安門關門前將將好進了宮門。又走了陣子入了東華門,換了步輦,一行人去了端本宮。


    平日裏東宮的事宜一律差由鄭獻去辦,何安麵見太子的時候少,這邊行走的也不算太多。能拜在太子門下,全賴了鄭獻和太子的關係。


    這會兒太子要見他,還急著要見,有些稀罕了。


    進了端本宮,正殿還亮著等,撩開厚簾子,東暖閣那邊屋子裏正燒了地籠暖和的很。


    “掌印,殿下在裏麵讀書,您請稍等。”那殿前太監輕言細語道,“容小的進去通報。”


    何安一點頭,那太監就輕手輕腳的近了東暖閣。


    然而這一去就跟石沉大海一樣,一直沒有了動靜。


    這情景,熟悉的很。


    他還沒當上提督的時候,走到哪裏但凡是位主子都敢這麽晾著他。


    太監就該是這個樣子,走到哪裏都靜悄悄的,若主子沒發話就在陰影裏安安靜靜的站著,若主子有了令便要立刻動起來。


    是再過分的事兒,也得完成了,不然受罰都是家常便飯。


    以前在坤寧宮守夜,怕站著睡著了皇後娘娘起夜自己聽不見要挨罰,給自己鞋子裏塞鬆果,一眯瞪腳底用力就能痛醒。


    後來鬆果也不管用了,往腳底塞板栗殼子,那玩意兒紮的實在,稍有不慎就腳後跟流血。


    何安站在正殿內,垂著眼簾,雙手掖在袖子裏,微微躬身站著,一動不動。


    天色漸漸壓實了的暗了下來。


    外麵的風雪更甚。


    大殿的燭火昏暗。


    他腰之前受了傷,昨夜今日一個急來回,又跟殿下做了那檔子事兒,本就疲憊至極。這會兒在端本宮裏站著,隻覺得腰又痛的難耐。


    也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有殿內的小太監們上來,滅了大部分的蠟燭。這時候才聽見東暖閣裏有響動。


    那剛剛進去的殿前太監悄無聲息的出來行禮道:“掌印,殿下書讀完了,招呼您進去。”


    何安緩緩直了身子,瞥了那殿前太監一眼:“你叫什麽?”


    “小的馮宰。”


    何安笑道:“好名字。”


    殿前太監聽了還有幾分驕傲,嘴裏說著不敢,又故意道:“這字是殿下賞的。”


    “那馮爺可真得太子殿下賞識了。”


    “您過獎了。掌印裏麵請。”馮宰道。


    何安再不同他搭話,心裏已經暗暗記了他一筆,回頭就要他好看。


    進了東暖閣,溫度比外麵大殿好不少,何安覺得背上腰上的痛稍微好了那麽一些,然而也不敢妄自尊大。


    這東宮太子給他個下馬威,不就是要打壓他的氣焰嗎?


    那就伏低做小讓他如意。


    何安進了暖閣,腳下步子不曾停留,撩起衣袍在門邊叩了一個頭,道:“奴婢何安。”


    待太子輕輕嗯了一聲,他才又站起來躬身走到太子那榻旁,複又跪下給太子行禮:“殿下,奴婢請罪來了。”


    東宮拿著那《春秋》裝模作樣的翻了一頁,淡淡道:“哦?何廠公何罪之有啊?”


    何安垂著頭瞧著地上,道:“殿下今兒有諭讓奴婢來端本宮,奴婢在京城外忙著巡查皇莊沒趕得回來。實在是罪該萬死。”


    太子一笑,放下了書道:“這算什麽罪。何廠公因公務不曾來東宮,難不成孤還要因為你兢兢業業而罰你不成?”


    ……那是為什麽?


    何安琢磨了一下,知道東宮這個意思就是讓自己開口去問……


    他叩首道:“奴婢愚鈍,還請主子示下。”


    “哎,這可不敢當。”太子虛意推脫了一下,“孤可擔當不起’主子‘二字。這天地下除了父皇,怕是也沒什麽人能做廠公您的主子了。”


    “皇上是奴婢的主子爺。您是當今太子,是皇上的嫡子龍裔,自然也是奴婢的主子。”何安說起阿諛奉承的話來也是從不臉紅,末了還道,“您若不讓奴婢喚您聲主子,那奴婢豈非沒了主心骨兒了。”


    太子再不推卻,過了一會兒問他:“你可知道天算子?”


    何安眉頭微微動了動。


    原來……是為了這個事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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