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番話猶如晴天霹靂,震得時開呆若木雞,渾身顫抖不已。


    此時大雨嘩啦啦的下了下來,天上跟開了洞似的傾斜水霧。


    劈裏啪啦的雨水飛濺上台階,時開站在屋裏,隻覺得背後被雨水都打濕了一般的冒著冷汗。


    他已經是與之前來時的飛揚跋扈判若兩人。


    何安知道這番話敲打的已是夠了,揮了揮手:“帶下去,好好關押。等殿下得空來了問話。”


    *


    趙馳從徐府裏出來,便瞧見西廠的高彬在外麵拿著蓑衣油紙傘候著。


    “王爺好。”高彬行禮道。


    “高掌刑,這麽巧?”


    高彬知道這位主兒是何安心頭肉,客客氣氣的:“前麵弟兄來報說您來了徐府,也沒帶個傘具,我正在附近巡察就給您送傘具來了。”


    “高掌刑貼心。”


    “不敢。”


    趙馳接過傘來掂量掂量,道:“待雨過天晴後我給你送過去?不知道府上在何處?”


    高彬道:“那可不敢勞煩秦王您大駕了。”


    “高掌刑客氣了,反正我也沒事兒,到處逛逛。”


    “屬下家就在北市後麵的胡同裏,靜候殿下大駕光臨。”高彬笑了笑,湊過來低聲道,“廠公帶著時開也在屬下家中等您呐。”


    趙馳心頭一動,笑道:“那我逛逛就過去。”


    高彬行了個禮帶人走了,趙馳便在街上撐傘隨便逛了小半個時辰,等這暴雨差不多停了,便轉身去了北市胡同。高彬家不算難找,門口掛著兩個燈籠寫著“高”字。


    敲了敲門,頃刻就有人開門引了他進去。


    才過了影壁就見何安穿著內侍官服站在那邊候著,見他來立即過來行禮道:“殿下。”


    趙馳上前一把把他攙扶住:“廠公不必多禮。”


    都說一日不見如隔三秋,他這不過幾個時辰沒見,再瞧何安的麵容,就覺得想念的很。


    “我想你了,廠公想不想我?”趙馳瞧周圍沒人,在他額頭上蹭蹭,問道。


    何安被他弄得臉紅,垂眼道:“想、想的。”


    “廠公怎麽來的,還能帶了時開來?”


    “奴婢早買下了後麵胡同的一處院子,在地下修了暗道。先把時開帶到後麵,然後從地下來了高彬家裏。”何安答道,“奴婢知道這事兒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所以事先也沒跟殿下說,請殿下見諒。”


    趙馳還要說什麽,何安左右看了看,輕聲道:“殿下若不急,隨奴婢進屋再說?”


    “好呀,你領我進去。”趙馳抓著何安的手,不讓他鬆開,兩人就這麽牽著進了裏屋。


    等趙馳在主座上坐定,何安又去關窗戶關門。


    “……廠公,這大白天的,怕是不好吧?”趙馳調笑道,“何況是在高彬家裏。還是廠公著急了?”


    何安關了門窗,又走到趙馳身前,撩袍子跪地叩首道:“請殿下治罪。”


    趙馳一愣:“廠公是因為時開的事兒,快起來。”


    “不、不是的……”何安神色不安,咬了咬嘴唇道,“做奴才的原本不該有事兒瞞著主上。可這事兒憋了這麽多年,奴婢不知道怎麽和您說。奴婢求殿下治奴婢罪。”


    “廠公起來再說。”趙馳道。


    “求殿下……”何安惶恐不安,“求殿下讓奴婢說完。”


    他那副樣子真的可憐兮兮,又彷徨無助。趙馳知道他又是鑽了牛角尖,遂不逼他,隻道:“廠公請講,不急。”


    何安跪在地上,把裙子抓的死死的,過了半天才開口道:“奴婢……入宮前並不是江家公子江月。”


    趙馳一愣:“廠公不是江月。”


    “不是。”何安勉強一笑,“奴婢是江家門房的兒子……”


    *


    二十年前。


    沒人知道當時這事兒是為了收拾誰起的因,然而結果卻遠遠超乎想像,陳寶案猶如荒原野火,瞬間燒遍了整個朝野。人人自危。


    大端朝刑罰本就嚴苛,陳寶案但凡牽扯進來的,大理寺更是嚴懲不貸。


    皇帝震怒,下麵的人當差更嚴,生怕稍有差池就惹火上升。


    菜市口砍頭的隊伍是輪著日子排的,隻要是陳寶案牽扯上的無一幸免,不是斬首就是腰斬示眾。


    江家不過一個戶部郎中,也受到了牽連,抄家那日,錦衣衛登門,江侍郎也不是什麽達官顯貴,就拍了戚誌澤和時開過來抄家,也是給他們兄弟發財的門路。


    也不知道是哪裏走漏了消息,江思阮夫婦已是上吊自殺了。


    兩人推門一看,忍不住吐了口吐沫:“來遲了,真是晦氣!人都死光了嗎?!”


    “還沒有,他們家女兒被關在隔壁,還活著呢。”有人拽著從旁邊房間找到的江盈,小江盈不過十來歲,表情懵懂。


    戚誌澤猥瑣的笑了一聲:“這小姑娘生的水靈,未來怕是要勾欄胡同相見了。帶下去吧。”


    眾人哄笑,把姑娘拽了下去。


    “江家小公子,江月呢?”戚誌澤問。


    下麵有人答道:“不曾找到,還有他們家門房一家也不見了。”


    戚誌澤在江家仆役裏找了一圈,道:“找找看這裏麵有沒有他們家兒子。大理寺那邊的文書裏寫了,男的罰沒入宮,女的衝做官妓。這可是聖旨,找不到了、人死了,我們都得掉腦袋!”


    *


    江月人是找到了,在後院地窖裏藏著呢,連同門房一家三口。


    那地窖密不透風,一群人藏著早就半昏迷。


    等兩大兩小拽出來,那江家小公子早沒了氣息。任是怎麽救,也沒就過來。


    戚誌澤和時開變了臉色。


    “這可麻煩了,雖說是個罪臣之子,若是死了,我倆定是要治辦事不利的罪。一旦牽扯進去就是菜市口問斬。”時開道,“大哥,這可怎麽辦?”


    戚誌澤臉色陰沉,負手在院子裏走了一圈,瞧了瞧那門房一家,心裏有了計較。走過去問那門房:“你是江家仆役?”


    門房麵色倉皇道:“是。”


    “江家這次牽扯陳寶案,判的是誅三族。你這樣的仆役定是逃不掉的。”戚誌澤開口說,“不但是你,你這妻子,還有兒子……都逃不掉。”


    門房哪裏經過這樣的陣仗,求生的本能讓他顫抖著開口問:“大、大人問我這個,是不是有什麽活路?”


    戚誌澤一笑:“你和你妻子是沒了。但是你兒子還有活路。我們兄弟倆可憐你一家遭受無妄之災,可以偷偷把你兒子帶出去,你放心,我們一定會好好待他。把他當親生孩子看待。就看你敢不敢。”


    門房不過是一個小小的仆役,這輩子可能他的命運最輝煌的時候也不過就是在江家給看個大門。算是勉強見識過達官貴人。


    待他兒子大了,也不過是私塾裏讀幾年書,回來給人看大門。


    然而如此生死關頭,他雖然跪在地上抖如篩糠,眼淚不由自主的滑落,他瞧瞧妻子懷裏的稚子,難得伸出了萬般勇氣。


    “求大人指路。”


    *


    “事情便是如此,可憐奴婢父母為了救奴婢,倒把他們家孩子推入了另外一個火坑。”何安說到此處,臉色慘白道,“後來奴婢也查過這門房夫婦的遭遇,說是後來也沒死罪,流放了,死在了去遼東的路上。隻知道姓薛,連個名字都沒記。這便是奴婢的父母了。”


    趙馳萬萬沒料到扯陳寶案扯出這麽個事。


    他沉吟一下問:“除了我,戚誌澤、時開,還有何人知道你不是江月?”


    “沒了。”


    “盈香不是江家小姐?她難道不知道?”


    “江月憋死的時候,盈香並不曾在場,她不知道親弟弟死了。”何安道,“再見麵還是上次您去照夕院的時候。這中間二十年,奴婢早就變了模樣,她怎麽認得出奴婢是誰。隻知道奴婢是她弟弟。”


    “可你對盈香不錯。”趙馳道。


    他說著上前拉起了何安。何廠公還在自己的思緒裏,渾然不覺的順著趙馳的動作起身,又在椅子上坐下,變成趙馳站著他坐著的模樣。


    “不錯?”何安一愣,茫然的笑了笑:“是嗎,奴婢怎麽沒覺得。若真的對她不錯,奴婢怎麽會看著她做這營生不聞不問。”


    “是你把她送到照夕院保護。上次陳才發欺負她,也是你出手相助。”趙馳道,“最後陳才發死,也與這個有關聯。”


    趙馳放柔了聲音道:“人本各自有命。你已是盡自己所能關懷她,還不夠?非要為她舍身拚命才叫不錯嗎?”


    趙馳的話似春雨潤物,無聲無息之間就讓何安的心放了下來。


    “這些年來,人都說我是江月,可我知道我並不是江月。有時候半夜醒來也怕,恍惚裏頭又覺得自己可能是江月,死的那個才是薛門房的兒子。活下來的就是江月。”何安道,“至於為什麽對盈香好……至少盈香……是江月的姐姐。孩童時,江盈小姐也是和奴婢一通玩耍過的舊人。大概是奴婢孑然一身,也找不到誰能夠算是親近的罷。”


    他緩緩抬眼,睫毛一顫‘一顫的,清澈烏黑的眼睛裏全是誠心實意的赤誠:“當然,殿下才是奴婢最掛心,最想親近的人。”


    趙馳知道他一顆真心不假,一笑,親了親他的額:“廠公也是我最想親近之人。”


    一個最……


    一個親近……


    何安有些怔忡,似乎有些不敢信,顯得呆呆的。


    趙馳忍不住又要笑:“廠公平日狠厲的名聲在外,都說你是笑麵虎活閻王,冷不丁的就取人性命,如怎麽每次在我眼跟前兒都這般可愛?”


    他這話一說,何安頓時心底又有點發虛,連忙說:“我……奴婢……這實在是迫不得已。殿下若是不喜,奴婢以後對人便和順些。”


    “這京城皇城就跟吃人不吐骨頭的怪物一般。你若不狠,自然有人比你狠。”趙馳說,“說起來我也不是什麽好人。廠公安心,這樣的你,我很喜歡。”


    他話說了一半,何安便紅了眼眶,期期艾艾道:“多謝殿下垂愛。奴婢愧不敢當。”


    趙馳笑了笑,知道水滴石穿,今日的話已經夠了,問他:“時開人呢,待我去會會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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