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馳抓了路過的侍從,又給他灌了一大壇子酒,剛對月喝了幾杯,就聽見旁的有腳步聲進了院子,走到離湖心這亭子不遠的地方,便停了下來。


    那腳步聲熟的很,不消說是何安。


    他又喝了杯酒,何安的腳步在原地躊躇了會兒,又似乎要往回走。這會兒他不開口也不行了。


    “廠公來了,怎麽要走?是來瞧我喝酒的?”


    旁邊那顆大槐樹後走出個人,正是何安。


    他遠遠了的鞠了一躬道:“出來透氣,沒料想遇見了殿下。瞧您喝酒怕驚擾著您,正準備繞路回去呐。”


    趙馳覺得有意思,靠在欄杆上,撐著腦袋看他。


    何安局促了一下,強撐著問:“殿下看什麽?”


    “廠公今日這身衣服襯托著您俊美清秀,十分好看。”趙馳忍不住又逗他。


    何安臉紅了一下——他今兒出門是把衣櫃都翻了個底兒朝天,挨個試過來。


    這件豔了。


    那件素了。


    還有一件舊了。


    或者顏色不適合。


    “哎喲我的祖宗。”喜樂快瘋了,“您今兒是去給老柱國祝壽,又不是入洞房,折騰這麽些個幹什麽來在。”


    “你說什麽?”何安那會兒就炸了,“不準提殿下。”


    “殿下?什麽殿下,我那句提殿下了啊?”喜樂茫然,“您快去吧,這都開場了,您都遲了知道嗎?”


    幸好是夜色中,大約也沒什麽人看到他臉紅的模樣。


    何安收回思緒道:“今日賀壽,自然得打扮妥帖。倒是殿下眾目睽睽之下幽會個戲子,怕是傳出去不太好聽。”


    ……這是……有刺兒了?


    這人從今天一見麵起就冷若冰霜的,如今還帶了點玫瑰花刺,跟平日裏那副動不動就哭唧唧的軟糯人兒比起來,又另有風情……


    五殿下這風流心肝吧。


    又蠢蠢欲動起來。


    *


    “眾目睽睽下,怎麽幽會?”趙馳道,“廠公教我一個?”


    何安語塞。


    “奴婢……奴婢告退了。”何安躊躇了半晌,躬身要走。


    “急什麽。”趙馳道,“月色這般好,不如來亭子裏,讓我陪廠公賞賞月?”


    何安想一走了之。


    可兩條腿跟不是自己的一樣,他心是要走的,可腿自己就帶著他進了亭子裏。


    “廠公可是生我的氣了?”趙馳又問。


    “奴婢沒有。”


    “廠公請坐。”


    趙馳靠坐在一側欄杆旁。


    何安下意識的就想過去叩首,猶豫了一下,穩住了身形沒動。末了再另外一側貼著邊兒坐了下來。坐下來那一瞬間,他又有點不安起來。


    這樣於理不合啊。


    這麽久沒見了,應該給殿下跪下請安的。


    管了禦馬監,當了西廠提督,規矩體統都忘了嗎?


    自己這樣跟那些個得了權勢就騎在主子頭上的奴才們有什麽不同。


    何安連忙又站了起來,可讓他跪……他還不想跪,想到殿下這麽久沒來看他……他就不想給殿下請安。


    剛坐下去頓時又忍不住站了起來。


    引得趙馳看他。


    他結結巴巴說:“奴婢、奴婢站著舒坦。”


    “廠公隨意。”趙馳道,說完這話,他又倒了杯酒。


    何安思念這個人久了,忍不住就想去看他。


    剛才席間萬柱國和太子的對話在耳邊回想起來——


    “五殿下最近這水利之事辦的不錯。”萬柱國道,“還是太子殿下您這邊教導有方,又為兄弟操心,才有這樣的結果。”


    太子道:“老五自己肯上進,我隻是扶持了一把。”


    “就是殿下這個心性還有些散漫,總是沾花惹草的,傳出去不太好聽啊。”萬柱國說,“明年年初就三十,家裏一妻一妾都還沒有,不好不好。”


    “哦?”太子問,“柱國這是要做媒?”


    萬柱國捏著胡須微微一笑:“徐之明有一幺女,年齡不過十七,正是待嫁的年齡。配五殿下是正好。”


    “何廠公,你覺得如何?”太子做親切狀問他。


    何安也停了杯。


    他看看太子,又看看萬柱國,連王阿都在等他的回答。


    他低頭,倉皇一笑,道:“嗨,這種話原本不該咱家來說的,既然東宮您問,奴婢就鬥膽答一句。這真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呢。”


    ……


    在夜幕中,趙馳深邃的輪廓被月光偏愛著勾勒的分外清晰。有些酒水順著他的喉嚨慢慢滑下……浸濕了他的衣領。


    他真的是人中龍鳳,世間謫仙般的人物……


    這樣的人物,給一個奴才幾次問候,幾個眼神,已經算是福分。


    他終究是要眾星拱月、妻妾成群的。


    而自己……


    “廠公在想什麽?”趙馳問他。


    何安一驚,垂下頭。


    “奴婢……”何安沉默了一會兒道,“奴婢不能久留,先告退了。前麵還在等著……”


    他話音未落,手腕就讓人一拽,接著便被扯入了趙馳的懷裏,等他醒過神來,已經坐在了五殿下的腿上。


    “哦,讓我猜猜。前麵誰等著您呐?”趙馳故意說,“是不是太子啊。”


    “不是不是。”何安連忙道。


    “是嗎?”趙馳道,“我瞧廠公今日在席上與太子相談甚歡,笑起來,那叫一個美。我可從沒見過廠公在我麵前那般笑過。怎麽了……太子說了什麽話,討廠公歡心了。”


    何安急了:“殿下,奴婢沒有。”


    “我說廠公今天怎麽瞧著我了就這麽冷淡呢。”趙馳歎息一聲,“也是,我不過是個不受寵愛的皇子,比不得太子殿下。您隻要把太子這邊巴結好了,未來平步青雲指日可待。”


    何安不動彈了。


    趙馳奇怪,把他臉擰過來,卻瞧著何安眼眶紅了,那眼神顫巍巍的落寞的很。


    “廠公這是怎麽了?”趙馳問他。


    何安沉默了會兒,道:“殿下,若是奴婢不是什麽西廠廠公,也不是什麽禦馬監的掌印。您還瞧得上奴婢嗎?”


    他眼神真摯,孜孜以求一個答案。


    趙馳忍不住歎息了一聲:“八年前……臘月裏,咱們是不是見過?”


    他說完這句話,何安的眼神就像是被什麽點燃一般,斑斕炫彩起來。在月光下,仿佛璀璨的寶石,綻放著難以形容的歡喜和滿足。喜悅的淚從他眼裏繼續,然後落了下來。


    接著何安含淚欣喜道:“殿下還記得小安子?殿下沒忘?”


    這人啊……


    趙馳覺得自己心頭塌陷了那麽一小塊兒。


    剛裝了幾分冰冷模樣,又被自己幾句話打回了原形。任誰能料到,不久前剛血洗皇城,一夜之間拉著一個掌印、一個秉筆雙雙落馬的狠厲大襠,在自己麵前就是這副模樣?


    心思單純的白紙一般。


    殷殷切切的,隻盼著自己去瞧他一眼。


    他嗯了一聲,老老實實回答:“忘了一陣子,又想起來了。”


    何安笑著,有點傻氣。然後他才察覺到……自己好像在殿下腿上坐了好一會兒了。頓時,一團熱氣嗡的就上了頭。


    “殿下,鬆鬆鬆鬆手……”他聲音小的跟蚊子嗡嗡一樣。


    “廠公著急什麽呀?”趙馳還不嫌事兒大,在他耳邊說話,煽風點火的,“還是忽然想起來有人還等著你呢?”


    “沒誰……”何廠公感覺自己腦子熱的開始沸騰,已經轉不動了,“殿下,您快……鬆、鬆手……”他兩手抵著趙馳的胸,就怕下一刻貼上去。


    可憐見的,這邊殿下說話依舊慢慢悠悠,可力氣大的驚人,將他又攬的更近了幾分,以至於他真真兒在殿下腿上坐的實了。


    何安輕飄飄的,倒也還好,就是這個在身上蹭來蹭去的。要命。


    趙馳說:“別動了。”


    何安連忙正襟危坐,不敢動。


    又過了陣子,趙馳好受了點。


    “何安,你身體好一些了嗎?”趙馳問,“我聽白邱說,你生了場大病。”


    “也不是什麽大事。”何安道,“每次這種事都得折騰一輪,就是太繃著了,慢慢就能恢複元氣。”


    他頓了頓又問:“奴婢生著病,也沒敢去見您。怕嫌病體晦氣。殿下,奴婢自那日起,就日盼夜等的……生病的時候渾渾噩噩,幾次都以為您來看奴婢了……可您,一直沒來。”


    趙馳的手順著他的肩膀往下滑,撫摸過他清瘦的背部,結實的摟著他的腰。


    ……這自然是非常不端莊的動作。可是這手吧,就跟自己會動似的,克製也克製不住。


    “廠公,你就沒想過,隻是我單純的不能去?”趙馳問。


    “殿下是不是嫌棄奴婢差事做的不好?”何安問,“還是您的旨意奴婢沒領悟全了。”


    趙馳又是一愣。


    看來跟何廠公解釋是解釋不通了,大概自己說什麽,他都能繞著彎從自己個兒身上找到緣由。


    “我沒嫌棄你。”趙馳道,“你這一次辦的很好。朝野上下都對你這個人刮目相看。”


    何安的眼神又亮了亮。


    “真的?”


    “真的。”趙馳嚴肅認真的回答,手又往下挪了幾分。


    “那、那奴婢能不能討個賞?”何安垂下眼簾,纖長的睫毛小扇子一般撲騰著,在他眼下落下一片朦朧。


    “廠公這次想要什麽?”


    何安咬了咬嘴唇:“您之前賞我的帕子,被關讚抄家的時候給弄壞了。能不能……再賞奴婢一塊兒帕子。奴婢好帶著,才能時時惦記著主子您。”


    趙馳在月光先看著他。


    何安的表情是如此的忐忑不安。


    若時至今日,他再不懂,那便真是個傻子了。


    “帕子我沒有了。”趙馳道,“那塊兒帕子是我心愛之物,給了你我就沒有新的。”


    “哦……哦……”何安有些失望。


    趙馳道:“但是我有別的要送給廠公。”


    “殿下要賞奴婢什麽?”何安問。


    “廠公看今晚的月亮,可皎潔?”


    何安聞言抬頭往斜上方看去。這月是還湊合,但是離十五還有幾天,談不上最好的時候。


    他正要回答趙馳。


    一扭頭,趙馳就摟著他的後腦勺,低頭親了過來。


    他猶如品嚐世間最美的酒。


    輕輕啄,細細品,慢慢嚐。


    他在大漠上飲過韃靼人的馬奶酒,也曾在伊利喝過甜膩的葡萄酒,還曾走過江南品一杯女兒紅,又曾遠赴西北與老秦人拚過西鳳酒……


    孤獨的時候,一人倚欄獨飲。


    喧囂的時候,眾人歌舞升平。


    放浪的時候,美酒似水不曾間斷。


    甜的、辣的、苦的、澀的,天下百味,他從沒有真的醉過。


    可今天,他啄著這唇,猶如品著天下最好的酒。


    他醉了。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階下臣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寒鴉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寒鴉並收藏階下臣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