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韓皎,劉通還沉浸在興奮中。


    他終於明白為什麽燕王和幾位皇子都喜歡韓皎。


    或許這小子並不是趨炎附勢的諂媚之輩,隻是懂得如何與他人互惠互利,旁人自然與他親近。


    心情稍稍冷靜下來後,劉通又開始思索這件事的真實性。


    如果是假的,韓皎會有怎樣的目的?


    想害他丟官?


    韓皎那樣一個如日中天的太子寵臣,為什麽要對他這麽個前途晦暗的燕王府詹事下手?


    劉通從前對待韓皎,就如同對待晚輩,談不上尊重,倒也沒紅過臉,私下也沒有過明麵的爭執不合。


    韓皎似乎並未察覺他的不恭,看見他時總笑眯眯的,當真有些晚輩的樣子,照說他二人並無積怨。


    就算有心裏藏了些許不滿,如今韓皎是太子爺跟前的紅人,想使絆子讓他丟官,還用得著親自登門欺騙他嗎?


    更何況韓皎就算吃了熊心豹子膽,也不敢拿太子爺的話作偽,萬一敗露,可就得吃不了兜著走了,韓皎又怎麽可能賭上將來的仕途給他使絆子?


    排除了陰謀的可能,劉通再次激動得麵紅耳赤。


    妻子進臥房時,問他因何事欣喜,他隻道是方才與同僚探討學術,略有所獲。


    妻子有些狐疑,可自從儲君之位落入翎王之手,她的丈夫就沒一日露出過笑容,終日唉聲歎氣,感慨時運不濟,如今終於打起精神來,她生怕壞了他的興致,也不敢多問。


    盡管確認了此事不假,劉通仍有些猶豫:太子若是一兩年後已經有了左膀右臂,把他給忘了,可怎麽辦?


    轉念又想到韓皎既然信誓旦旦向他保證,到了那時,自然會替他在太子跟前說話。


    如若不然,劉通隻需一封書信送到韓皎手裏,略作暗示,料他也不敢抵賴今日所說的話。


    隻要能夠順利歸朝,哪怕當個縣太爺,也比燕王府詹事前途敞亮。


    大楚官員俸祿低微,從前劉通仗著自己燕王老師的身份,還能吃一吃各條道上的孝敬,如今燕王的地位不保,他府邸一夜間門可羅雀。


    這麽下去,妻兒都無法養活,他必須抓住這條出路。


    決心已定,第二日劉通便向燕王先說明了辭官的決心。


    麵對燕王錯愕到憤怒的神色,劉通心中很是不忍。


    他伴隨燕王十餘年,對燕王的感情並非虛的,可他對燕王不忍,誰又會對他不忍?


    燕王失去儲位,並不會影響安泰的生活,而劉通卻隻剩下每月四兩銀子的俸祿,就算是為了妻兒,他也不能錯過這次機會。


    他給了燕王兩個辭官理由,一是沒能助燕王登上儲君之位,沒有麵目麵對燕王;二是不滿如今燕王黨中一些人四處鑽營,甚至倒戈李閣老,他想眼不見為淨。


    燕王與他交談一陣,想要挽留,卻最終歎息一聲,隨他所願。


    若換作從前的局勢地位,燕王必然不會放他離開,可如今,他已經給不了劉通任何前途,放他走,或許才算是仁慈。


    劉通拜別後,燕王獨坐良久,心中升起一股從未有過的淒涼。


    九弟被立為太子後,已經很久沒有專程上門來找他玩了。


    一定是因為政務繁忙。


    燕王安慰自己,這說明老九真的長大了。


    天賦過人,又添勤奮,父皇沒有看錯人。


    還有韓皎的輔佐。


    燕王低下頭,喃喃自語:“小白先生也許久未見了。”


    太監快步進來通報:端王殿下又來了。


    聞言,燕王暗淡的目光陡然亮起來,笑著點頭道:“讓他快進來!”


    人生無常,燕王從沒想過,時隔八年,老七又成了自己唯一甩不開的跟屁蟲。


    謝修是帶著侍從一起進門的,他身後兩個侍從手裏搬著一抬半人高的木質器械。


    “這又是什麽?”燕王站起身,饒有興致地打量弟弟的新發明,忽然想起來:“這玩意從前見你造過一台,卻比這台小多了。”


    謝修抿嘴忍住得意,眼睛亮亮地注視六哥:“六哥,你試試這台的風力,比那台厲害多了。”


    燕王點點頭,邁步繞道那台器械後,找到了搖杆。


    謝修小時候就造過這種器械。


    這是一抬帶三片風扇狀木片的造風器械,隻要把機器後的搖杆轉上十來圈,一鬆手,前麵的三片木製風扇就會飛速轉動起來,能持續扇風好一會兒。


    謝修把這機械叫做“送風扇”,第一次造出這東西的時候,他才不滿八歲。


    那年年幼的九弟還很好動,夏日裏在禦花園裏上竄下跳,到了午休時間,就找借口不肯歇息,說侍從扇子扇得風太小,睡不著,老七因此想出了這種器械。


    第一次造出來的送風扇,隻有南瓜那麽大。


    燕王那時候力氣比弟弟們大,主動跑去送風扇後奮力轉動搖杆,一鬆手,就飛奔繞到風扇前,感受它是不是真能送風。


    “這風比扇扇子大多了,跟刮西北風一樣!”燕王轉搖杆轉得一臉的汗,湊到送風扇前這麽一吹,舒服得簡直挪不開腳。


    老七很得意,不倒翁似的搖晃著開口:“風還可以更大,可是八局隻有這麽大的木板。九弟用著足夠了,有了它,一定能很快入睡。”


    五歲的九弟聞言開心極了,急不可耐地也把小腦袋伸到送風扇前,一不小心伸過頭,“咚”地一聲悶響,九弟直接被飛速轉動的木板砸暈了。


    燕王嚇得抱起弟弟拚命搖了半天,好在九弟小腦袋還算結實,很快又醒過來,一臉茫然地問他發生什麽事了。


    老七一臉擔憂地說:“阿奪,你剛剛吹風吹睡著了!”


    九弟一聽這話都驚呆了,昂起肉嘟嘟地小臉,錯愕地問他:“見效如此之快?”


    當時可把燕王給笑岔氣了。


    然而老七不懂哪裏好笑,老九又還不太懂事,兩個弟弟就站在送風扇旁,仰頭茫然地看著他一個人大笑。


    燕王很詫異自己還能記起那年的事情,想起當時老九一臉茫然的小肉臉,就又忍不住笑起來。


    笑著笑著,忽然眼睛有些酸澀了。


    老七離開的這八年,他跟老九玩鬧時總覺得心裏缺了一塊。


    如今老七回來了,老九卻似乎疏離了許多。


    他寧可弟弟們永遠不要長大。


    *


    劉通的辭呈遞交上去後,被徐閣老半路阻截了,當晚便私下約定與他會麵詳談。


    劉通很擔心挨罵,畢竟他是徐閣老唯一能夠經常接近燕王的心腹,想要撂挑子,很難。


    早知如此,就不該走內閣遞交辭呈,應該請韓皎想辦法繞過徐閣老。


    如今已經被徐閣老察覺了,避無可避,劉通乖乖上門吃了一頓軟硬兼施的威脅,蔫蔫地回府。


    就這麽耽擱了幾日,劉通心有不甘,又偷偷去了韓皎家拜訪,想讓他給自己出出注意。


    “徐閣老竟敢阻截辭呈?”韓皎也驚呆了:“內閣其他閣員就這麽任由他胡來嗎?李閣老知不知道?”


    劉通搖搖頭:“我把辭呈交給吏部後,吏部定是有人密告了徐閣老,辭呈就被攔下了。”


    韓皎思索許久,讓劉通把辭呈留下,他打算自己想辦法,通過內閣遞交禦案前。


    然而,沒等到韓皎動手,劉通竟然先等來了刑部提審。


    原因是劉通的一個遠房表弟,北鎮撫司裏一位小百戶,半年前有一場詔獄囚犯意外身亡的案件,懷疑是劉通的表弟公報私仇,動用大刑,致其死亡。


    劉通驚出一聲冷汗,仔細一算,他這表弟哪怕犯了誅族的罪也牽連不著他,刑部為何要提審他?


    入獄受審後,他才得知:刑部察覺劉通的遠房表弟憑功勞和資曆,遠遠夠不上百戶的職位,因此懷疑此人是走劉通的門路混上去的。


    這是懷疑劉通公器私用,利用燕王徐閣老的權勢提拔自家人。


    這種事從前算不得大罪,因為朝中有頭有臉的人物,多少會給自家親戚甚至同鄉找些“捷徑”,隻要不到科場舞弊之類的程度,上頭人一般不會追究。


    可刑部莫名其妙拿這事與他為難,顯然是背後有人想要他的命。


    自從韃靼突襲京師,朝廷查出棄城將領是走燕王黨門路爬上去的,這種事在明麵上,就變得罪無可恕了。


    劉通措手不及,受審時嚇得說不出話,回過神就叫喊著要求見燕王,然而審訊官員板著臉,壓根不理他的撒潑。


    第一天沒有任何供詞。


    在提審牢房裏睡了一夜,劉通沒等來燕王的救助,卻等來了好幾位熟人。


    其中包括韓皎。


    “小白賢弟?你怎麽也進來了?”劉通驚恐至極!


    刑部這些人是瘋了嗎?不知道這是太子跟前的紅人?


    韓皎一進牢房就把劉通拉去角落,低聲詢問:“你有沒有替那百戶牽過線?老實告訴我。”


    劉通氣急道:“沒有!沒有!我冤枉!我那遠房表弟是個武人,生性粗魯,你知道我慣是瞧不上這樣的人!”


    韓皎稍稍鬆了口氣,蹙眉思索應對之策。


    今日一早,有刑部差役請韓皎去錄口供。


    原來,近期有密探暗中盯梢劉通,但凡與劉通有過來往的人,都會被提審。


    擔心自己的計謀還沒開始,劉通就要丟了性命,韓皎一咬牙,故意用模棱兩可的口供,把自己牽扯進來。


    如果這一招是謝奪打出來的,任憑韓皎在外如何找門路,最後都無法救出劉通。


    韓皎隻能放手一搏,進來與劉通共進退,說不定還能讓謝奪下手慢一點,也好等劉通的辭呈遞交上去,免去殺身之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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