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有分寸。”謝奪定定看著韓皎:“小白,你善治國,而我善謀政,天意我逃不開這座牢籠,隻能在此安家,既是我家,便也是你未來的家,你問我想幹什麽,我不過是想為我們的家,謀個安穩的將來。”


    韓皎愈發難以理解,茫然看著謝奪。


    燕王黨對謝奪而言,威脅已經到這個地步了嗎?


    如今儲位已定,燕王雖然失意,但並無不甘之心,說不定私下已經傳話徐閣老,要求他一心輔佐謝奪。


    徐閣老就算野心不死,也不過是無根之木,如今唯一的出路,就是跟李閣老爭搶未來新君的信任。


    可現如今,謝奪在暗中剪除徐閣老的黨羽,這實在讓韓皎想不明白。


    燕王確實沒有奪位的跡象,就他兄弟二人的感情而言,謝奪也不該有這樣的猜疑。


    而且對付燕王黨,謝奪的手段甚至更加極端。


    之前瓦解二皇子的勢力時,謝奪隻是暗中挑動二皇子黨內部的鬥爭,導致黨羽之間互相猜忌互相告發,最終都把把柄交給了謝奪。


    他就這麽不動聲色地擊潰了二皇子勢力內部的信任與忠心。


    如此出神入化的政治手段,謝奪做得跟玩兒似的,事後還十分大方地提拔了一些二皇子黨,為什麽到了燕王這裏反而要連根鏟除了?


    以謝奪的政治天賦,他不該持續打壓一黨,而縱容李閣老勢力發展。


    雖然端王退出得更徹底,但謝奪難道信任李閣老超過自己的六哥嗎?


    韓皎注視著謝奪,輕聲道:“有你在,我不信有任何人能讓我們的家不安穩。”


    謝奪勾起嘴角:“既如此,那就相信我。”


    “我當然相信你。”韓皎不安道:“可是……我們有必要把燕王當成假想敵嗎?燕王是怎樣的人,你比我更清楚。”


    謝奪聞言失落地垂眸,搖搖頭:“我不清楚,我從前自以為很了不起,不栽跟頭,就永遠都不知道境況比想象中危機四伏。”


    “什麽危機?”韓皎急道:“是不是皇上重病讓你感到不安了?謝奪,你還有我,還有你母後、六哥七哥,他們都是你最親的人,他們不會因為你的地位改變,而跟你離心。”


    謝奪聞言眼裏空茫了一瞬,轉頭,看向窗外宮牆上碧藍的天空,臉上竟然露出孩子般無措的孤單,迷路了似的。


    “殿下?殿下?”韓皎上前一步,捧住謝奪的臉,驚慌道:“你怎麽了?”謝奪的神色莫名讓他心酸至極,竟忍不住怒道:“你要急死我了謝奪!為什麽你最近總是哪裏怪怪的?”


    謝奪回過神,抬手握住韓皎貼在臉頰的左手,輕聲開口:“我曾以為很多人偏愛我,是因為我是個強大的人,我以為權利地位都是俗人所向往的事物。我一直都知道我想要什麽,我知道我擅長什麽,我永遠不想被那些身外之物熏得滿身汙濁。可這些天來我才漸漸明白了,我從前不在乎這些,是因為我自幼就擁有這一切,是這一切組成了‘皇九子謝奪’,如果失去這些,我究竟是誰?我這樣沉迷玩樂一無是處的人,我憑什麽守住旁人對我的感情?你呢韓皎,如果我誰也不是,你還會有一點喜歡我麽?”


    韓皎鼻子一酸,猛地撲抱住謝奪,氣呼呼地吼道:“我永遠、永遠、永遠有一點喜歡你!你才不是權利和地位組成的!你是蹴鞠超厲害,還特別會打仗的戰神!”


    謝奪也抱住了他,沒有回答。


    韓皎沒再出口勸他別針對燕王黨。


    他說不出口了。


    不知為什麽,謝奪似乎突然變得很沒安全感,他鏟除燕王黨,並不是為了針對燕王,而是為了保護自己。


    韓皎感覺他對自己和兄弟之間的情誼,突然間徹底失去了信心。


    這關頭,如果再三懇求他放過燕王黨,韓皎擔心謝奪也會對他失去信任。


    得慢慢來……


    韓皎也算半個心理醫生,這種關頭,自己表現出著急,隻會把謝奪逼向極端。


    可是要怎麽慢慢來?


    他很擔心謝奪會跟原著裏一樣,下一步就切斷燕王與徐閣老之間的紐帶,整死劉通。


    那就代表韓皎之前所做的一切努力都是徒勞,這兄弟倆還是走上了原著的道路。


    思慮再三,韓皎覺得謝奪這頭暫時逼不得,他得另尋出路。


    比如打亂劉通的命運。


    他決定:去勸劉通主動辭官,回老家去!


    這樣就能避免謝奪對他出手,避免燕王因此絕望反擊。


    惡人就讓韓皎來做,想來謝奪和謝廣兄弟倆都不至於跟他一個翰林院小官一決高下。


    隻是問題並不如想象中輕鬆,劉通此人心眼比較小,之前因為燕王器重韓皎,劉通很是不滿,私下裏經常對韓皎甩臉子。


    韓皎雖然心眼也不算大,但對此其實挺得意,所以不生氣,也沒跟劉通計較,每次都裝糊塗,笑臉迎人。


    劉通非但不感念他的大度,反而擺起燕王老師的架子,把韓皎當下人對待。


    韓皎也無所謂,給人當謀士,當然是能者居之,這又不是小妾爭寵,還分先來後到,燕王的器重是他自己用才學爭取的,他當之無愧。


    現在想來,還好他之前沒太計較,不得罪人總是有好處的,不然現在再去找劉通談事,那基本就毫無勝算。


    因為劉通是個很要麵子的人,韓皎單靠威脅壓迫,隻能適得其反。


    話說回來,現在這樣的狀態也許剛剛合適——兩人稍有些競爭關係,韓皎態度軟一點,劉通這種書生意氣的人,應該能給點耐心,聽他說事。


    韓皎散班出宮後,就去買了不算太奢侈也不寒酸的伴手禮,去劉通府上拜訪。


    他不想顯得怠慢更不想過分殷勤,要跟劉通商議事情,最好時刻保持平等的關係,不巴結,也不能讓劉通覺得受羞辱。


    劉通的宅邸居然比韓皎家還大,就他當了十幾年詹事那點俸祿,應該沒這樣的家底,估計是燕王給他置辦的宅子。


    這麽看來燕王還是對他很好的,難怪劉通這麽怕韓皎取代他的地位。


    劉通對韓皎的拜訪十分驚訝,畢竟他知道韓皎已經放棄了燕王這棵小樹,徹底投奔太子那顆大樹去了。


    為此,劉通沒少在燕王麵前詆毀韓皎的人品,他既開心自己少了韓皎這個可怕的競爭對手,又嫉妒韓皎竟然能遊刃有餘地周旋在三位儲君人選之間。


    劉通在官場摸爬滾打這麽些年,遇見過有手段的佞臣也不少,但這些人多數隻能在一個主子手下盡可能展現能耐以求重用,還從沒見過被主子們爭相器重的臣子。


    韓皎這人就很邪門,燕王、端王和翎王竟然都很喜歡他,聽說他還促成了端王與燕王和解。


    不得不說,這小子雖然趨炎附勢,但實在是個匪夷所思的能人。


    所以,劉通打心眼裏嫉妒也佩服,韓皎主動拜訪,讓他受寵若驚,所以出門迎接時,表現得就跟至交好友三十年一次的重逢一樣。


    劉通的熱情讓韓皎鬆了口氣,既然對方有意示好,韓皎也禮尚往來,第一次稱呼劉通為“先生”。


    從前他都稱他劉大人,劉通從前直呼他韓皎,今兒也破例親切地稱呼他小白賢弟。


    兩人噓寒問暖,互訴了一陣根本不存在的離別思念,劉通便吩咐下人擺宴,招待貴客。


    韓皎對他的熱情有點發毛了,這家夥該不會是打算結交他,方便接近太子,為自己的未來打基礎吧?


    那可就很不巧了,因為韓皎是來勸他辭官的。


    2


    韓皎的伴手禮選得十分恰當,奠定了雙方平等姿態的基調,宴席上,劉通對他的態度也是他所期待的那種分寸。


    起初韓皎說了些世事無常、君心難測之類的套話,緊接著一本正經地讚歎劉通的功勞。


    而後,他誇讚劉通是性情之人,這樣的人最是忠誠義氣,無愧是燕王多年來最信任的人。


    這些彩虹屁,都是為了接下來要說的事打基礎,但劉通沒察覺異樣,聽得很是受用,不斷要跟韓皎幹杯。


    韓皎不能喝酒這毛病,是真容易誤事,畢竟這幾千年的酒桌文化在哪都不過時,他不喝,很容易被當成傲慢蔑視。


    為了避免劉通誤會,韓皎十分誠懇的描述了自己酒後嚎啕大哭的窘態,說自己一杯酒下肚,就三日起不來床,前幾日告假在家歇息三日,就是因為去燕王府上喝了一杯酒,事實上是半杯,就起不來了。


    那酒宴有皇子在場,這話做不得假,劉通也就真信了,讓他以茶代酒幹了幾杯。


    眼看劉通幾杯下肚臉有點紅了,韓皎擔心他喝醉後跟自己一樣會斷片,趕忙提起了正事。


    韓皎放下茶杯,麵露憂愁之色,沉聲道:“實不相瞞,皎雖與先生結識不足一年,心中卻早已對先生之德行欽佩不已,先生為了燕王,不惜沉於下寮、困於一隅近二十年,皎竊為先生抱憾久矣。”


    這話戳中了劉通的痛處,而且更可悲的事,從前他雖然官小,隻要燕王順利當上儲君,他身為未來的帝師,一步登天那是遲早的事,可現在,半路殺出個九皇子,他這小半生是徹底白費了,未來也失去了所有盼頭。


    “時也,命也。”劉通放下酒杯,感慨道:“愚兄其實早也對小白賢弟欽羨有加,隻可惜自己嘴笨,這廟堂之上,還是賢弟這樣兼有口才與才幹的人,才能看得見前路。”


    韓皎沉聲問:“恕韓某冒昧,先生今後有何打算?”


    這話問得就紮心了。


    劉通避開他詢問的視線,苦笑著搖頭:“‘昭王白骨縈蔓草,誰人更掃黃金台’,愚兄的仕途已到了盡頭,但從此能心無旁騖,與燕王殿下專心探究學問,未必不算是福分。”


    “先生此言差矣。”韓皎正色道:“太子殿下雖為年少,但見識並不弱於燕王,且生性更加果決獨斷,能從細微之處識人才學。”


    劉通不知他這話是什麽意思,甚至不敢奢望,隻忍著激動,無錯的抬眼看著韓皎:“賢弟此言何意?”


    韓皎神色嚴肅地轉頭看了眼一旁伺候的侍從。


    劉通立即會意,急忙示意侍從退下,隻留他二人在廳堂商討秘事。


    等到門關好後,韓皎才傾身湊近劉通,低聲道:“實不相瞞,韓某此次登門叨擾,其實是為了替太子殿下解憂。”


    劉通詫異道:“太子殿下有何憂愁?”


    他其實是想問“這事與我何幹”,太子有憂,周圍徐閣老李閣老一幫老狐狸,都削尖腦袋爭著替太子解憂,哪裏輪的著他這燕王府詹事想辦法?


    韓皎嚴肅道:“太子之憂,在於猝然理政,卻在朝中毫無根基,不知何人可以信任。”


    劉通有些納悶韓皎為何特地登門來說這事,但他麵上卻一副替太子著急的神色,歎道:“君心難測,太子殿下確實毫無防備,需耐心培植自己的親信,好在有小白賢弟追隨左右,也能替太子殿下分憂解愁了。”


    韓皎搖搖頭:“請先生想一想,韓某是皇上欽定的翎王府詹事,殿下若是剛剛掌權,就不斷提拔自己的老師,必然會惹人非議,正如先生在燕王門下蟄居多年需要避嫌,韓某的仕途還有漫長的路要走,且如今不過是個五品官員,任何朝政大事都無權參議,根本無法替太子解憂。”


    劉通麵露難色:“這確實是個問題,愚兄倒也想替太子分憂,卻是更插不上話了。”


    韓皎見他眼神裏已經藏不住期待與好奇,看來胃口已經吊足了,韓皎決定祭出大招,沉聲開口道:“先生能做到。”


    劉通聞言兩眼發光,按捺激動顫聲問:“懇請賢弟明示。”


    韓皎深吸一口氣,憂慮道:“我近日來,常伴太子左右,是以經常看見太子滿麵愁容低聲感歎,說‘我若能得一賢士,如劉通對六哥那般剖肝瀝膽,又何愁朝中無人可以重用’。”


    這話如同一記響雷,震得劉通渾身發麻發顫。


    他呆呆看著韓皎許久,才顫聲詢問:“太子果……果有此言?”


    韓皎皺眉道:“我難不成還敢偽傳儲君之言?隻是此話萬不可外傳,否則你我都要失去太子的信任。”


    “愚兄明白!”劉通此刻看韓皎的目光,簡直跟看親兄弟一樣,一時又閉目哀痛道:“太子從前雖有些貪玩,但天賦過人才思敏捷,又兼富軍事奇才,當真是天命所歸,無可違逆!為蒼生計,愚兄也有心效忠英主……”


    韓皎沒想到這老兄說話這麽不含蓄,還以為他多少得做樣子婉拒一下,表明自己對燕王的忠心。


    也太沉不住氣了,不過也好,韓皎也不用繞彎子了,直接開門見山:“韓某此來,就是想請先生出山,為英主、為社稷、為天下百姓謀福!”


    劉通激動得眼睛都泛紅了,忙抱拳回答:“太子殿下有何指示,劉某萬死不辭!”


    他此刻激動得心在狂跳,可還是不明白韓皎為什麽特意登門來說這件事,如果太子想要重用他,為何不直接提拔他?


    轉念一想,劉通明白過來——韓皎常伴太子左右,經常聽太子誇他,自然猜到太子想要重用他,所以提前來給他報信,當成個人情送給他,以後在朝中也好有個照應。


    思及此,劉通更是對此事堅信不疑,因為太子在朝中沒有根基,確實最缺的就是能信任的忠臣,他劉通雖然才能平平,但忠誠之名絕對是響當當的。


    韓皎看出他已經徹底上鉤了,立即放出了第二招。


    他看著劉通蹙眉道:“太子殿下雖然想要重用先生,但苦於先生此前一直為徐閣老謀事,更是燕王殿下最親信之人,朝野內外無人不知。若是直接重用先生,唯恐端王黨以為太子殿下已經與燕王聯合,或是受燕王擺布,情急之下,不知會鬧出怎樣的禍端,如今陛下還在養病,若是朝中突發動蕩,根本沒人能徹底壓下!”


    劉通神色一變,頓時有些失望:“這……這該如何是好?”


    韓皎伸手一把握住他手腕,神色堅定道:“先生可願意信我?”


    劉通當即表示誠意:“願與賢弟結成八拜之交,前路坎坷,你我肝膽相照!”


    韓皎點頭道:“先生唯有一舉能破此困局。”


    劉通嘴唇發幹急不可耐:“請賢弟賜教!”


    “辭官回鄉!”韓皎丟出了最後的大招。


    劉通一愣,看著韓皎,說不出話來。


    韓皎沉聲道:“此舉既可表明先生對燕王的忠心,又可表明與兩派切斷關聯的決心。此後不過幾年,太子定會再三去旨,請求先生出山,到時候先生便能以無黨之身,一心一意效忠太子,也不會惹端王黨多慮。”


    劉通腦子轉得慢,他的表情從“你小子是想耍我”,漸漸變成了“好像有點道理”,最後變成了“這招以退為進想得妙啊”!


    回過神,劉通對韓皎拱手感慨:“不知如何報答賢弟提點之恩。”


    韓皎嚴肅道:“兄長既然肯認我這個弟弟,往後我二人便能同舟共濟,幫你就是幫我自己,何談謝恩?”


    劉通感激得無以言表。


    韓皎又提醒道:“今日我與兄長所言之事,斷不可為外人知,否則你我的仕途便都要斷送了。”


    劉通千恩萬謝賭咒發誓。


    雖然看著劉通這副被賣了還幫數錢的樣子有點可憐,但原著裏他是直接死在發配的路上了。


    韓皎讓他辭官,雖然不是完全為了救他性命,至少也是順帶救了他的性命,倒也沒什麽虧欠。


    至於兩年後太子,是否會再起用他,韓皎能想的辦法就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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