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從驍在《菏澤》即將殺青的時候,回了一趟公司。哪也沒去,直接推開葉卓辦公室的大門。


    “來之前也不給我打個電話,萬一我不在你不就撲了個空?”葉卓習慣性教訓他。教訓完後才意識到兩人今時已非往昔,他輕咳了一聲,快速步入正題,“來找我什麽事?”


    紀從驍絲毫不將他的話放在心上,往桌前的辦公椅裏一坐,手肘支在扶手上,十指交扣,兩條長腿隨意交疊著,全然一副漫不經心的模樣。但他說的話,卻不大符合這個形象。他說:“《菏澤》要拍完了,新本子挑好了嗎?給我瞅瞅唄?當故事看也成。”


    “目前沒有好的本子,遞過來的都參差不齊,好一點的已經因為《菏澤》檔期衝突另外找人了。你先在家休息休息,等有合適的我告訴你。”


    說到正事,葉卓方才的一絲不自在也迅速斂盡,他坐在辦公桌後,手上捏著鋼筆,神情動作都與平時沒什麽兩樣。紀從驍靠著椅子靠背打量著他,隻覺得這景寰員工拉出去個個都是好演員,上到杜明景,下到葉卓,就連他這個專業出身的人都沒能看出他們絲毫不妥的地方。


    如果換成以前的紀從驍,對葉卓口中這種的安排大概是坦然接受,全然沒有異議。雖然他享受拍戲,但稍微的休息也是常事,更何況,趁著假期,他或許還能和盛淮好好相處一陣。然而,現在的他,在看明白很多事情之後,再也回不到以前任由葉卓安排的時候了。


    “我記得安導傅導都有新片要拍,目前還沒開機。在海城的時候也遇見好幾個導演,有意找我試個戲,再不濟,關導可一直等著我回去當他電視劇的男主角,總不至於……”他刻意停了一下,抬眼看向葉卓,放輕了聲音,“……連電視劇的邀約都沒有了吧?”


    他的眼神淡淡,沒有夾雜多少情緒。但葉卓一觸及他的目光,倏地心下一緊,莫名就有一種直覺——紀從驍已經知道了他做的那些事情。


    他垂下眸,沉默著,沒有說話。


    他在從昌南回來之後,做出選擇的時就知道,遲早會有這麽一天。可那又能怎麽辦?他想帶的是影帝,他想要締造出傳奇,他想有朝一日被他人談論時時不再是哪個藝人的經紀人,而是葉卓帶著的藝人,他想要讓人稱頌,讓他的名字無人不知!他要的絕不是一個隨身帶著炸|弓單,帶著各種不安定因素的紀從驍!


    他知道他對不起紀從驍,但人不為己,天誅地滅。更何況,那些代言、廣告、綜藝等等,有多少不是他替對方找來的?現在收回,交給其餘他看中的好苗子,鞏固他在景寰的地位,有何不可?!


    他已然忘記,他所做的這一切,也是在紀從驍存在的基礎上。


    葉卓的緘默,足以說明一切。他臉上表情的輕微變幻,沒有逃脫紀從驍的眼睛。但紀從驍也不打算再與他爭論些什麽,嘴角偽裝的弧度慢慢垂下,手上的動作也停了下來。


    “葉哥。”他按照以前的稱呼喊了一聲,葉卓抬頭,看見他認真的神色,“我差點被送到別人床上去了你知道嗎?”


    葉卓猛地站起來,一臉震驚看著他。辦公椅轟然倒下,四個輪子仍舊在不住地轉動。


    一個人能很好地偽裝自己的表情,卻也隻是在早有準備之後,而真正震驚的時候,沒有誰能事先做好準備。


    他的表現不似作假。


    紀從驍忽然就笑了,整個人輕快起來:“共事這麽多年,承蒙照顧了。”


    他揉了揉手腕,推開椅子站起來,轉身便想往外走。


    “從驍!”葉卓後知後覺喊住他,“你要走?”


    紀從驍停下腳步,側了側臉沒有回頭,唇角扯出譏諷的弧度:“不然呢?繼續留下來?等哪一天被誰背後陰死了都不知道。”


    這句話說完,他頭也不回大步離開。葉卓照拂他這麽多年,最後擺了他這一道,兩人誰也不欠誰,七八年的交情,就此一筆勾銷,煙消雲散。


    ……


    他將墨鏡戴上,走出辦公室。破天荒頭一回沒有乘電梯,而是沿著安全通道一級一級往下走。直到有嗆人的煙味和隱約的聲音從樓下拐角處傳來。


    紀從驍抬頭看了眼樓層,才發現不知不覺已經走到了三樓,這是景寰專門辟出來訓練新人各種技能的地方。紀從驍懶得和他們打照麵,便想返回上一層,坐電梯下去。


    然而他的腳步還沒動,就聽見一個熟悉的名字出現在那兩人的話題中——


    “哎!你那試鏡怎麽樣?過了嗎?關導怎麽說!”


    “別提了,被人截了,喬譯你知道吧?媽|的二十五六的老撲街就該認命別折騰,搶什麽啊!”


    “喬……喬譯?誒這不是紀從驍的好朋友嗎?!怎麽著,他給幫的忙?”


    “呸!見鬼的好朋友,艸人設!做戲!你這也信?”那人嗤笑一聲,嘲諷道,“真是好朋友怎麽不見他拉一把?就他手上的資源,漏一點出來姓喬的還能晃悠在十八線?”


    “你這意思是……”


    “被人包了唄,現在都在傳呢,不然你覺得就他那樣能去蹭銀雁的紅毯?我跟你說啊,我親眼看見他從豪車上下來,停下來好久了,都不見下車,也不知道在裏邊幹些什麽齷蹉——”


    他暗搓搓八卦著,無意間聽見一聲打火機響,猛地頓住,轉頭朝聲音來源看去,隻見他剛嘴碎過的主角之一正靠在扶手上,手裏夾著一支煙,挑了挑眉:“繼續啊,怎麽不說了?”


    兩人當即沒了聲,頭都低到了胸前,顫顫巍巍喊了一句:“紀哥。”


    他們恨不得拍死剛才嘴碎的自己,要知道紀從驍出了名的難相處耍大牌,睚眥必報,剛才那些話被他聽見了,教訓一頓算好的,就怕這條路都沒得走了!


    “截胡,東西快到手卻被人搶了才叫截胡,但這角色是你的嗎?”紀從驍扯了扯唇角,吐了一口煙圈,緩緩走下來,“關導選人,不看你什麽來頭,演技才是最重要,懂嗎?”


    他吸了一口氣,將隻抽了兩三口的煙狠狠撚熄在垃圾桶上。踏著步子徑直穿過兩人身旁,輕嗤一聲笑:“技不如人,怎麽還有臉編排別人?”


    方才說話的那人一張臉頓時漲成了豬肝色。


    紀從驍看都沒看他一眼,大步走下樓,推開安全門,按亮電梯,直接坐到地下停車場。


    “啪”的一聲跑車門合攏,他的臉色也陡然沉了下來。快速拿起手機撥通喬譯的電話。


    “你在哪裏?”


    “……別唬我,我知道你今天在帝都。”


    “在家是嗎?別動,我這就過去。”


    他二話不說掛了電話,倒車,出了停車場,一腳將油門踩到底。以風馳電掣的速度,在半個小時後趕到喬譯的樓下。


    跑車剛剛熄火,他還沒解下安全帶,便見一輛賓利從麵前擦過。


    臉色瞬間更不好看了。


    喬譯住的地方,這麽多年都沒怎麽變過。普通的小區,房租便宜,鄰居也多是北漂的年輕人,斷然不會是豪車輕易出沒的地方。當然,他也不可能因為這個而懷疑喬譯,畢竟他自己的車就在下邊停著,說不準那是別人的朋友呢?


    但這也阻止不了他現在對豪車的厭惡感。一看到這些車,聽到這兩個字,就讓人想起樓梯間那些編排裏對喬譯毫不遮掩的濃烈惡意。


    他知道喬譯最近不對勁,早在海城的時候他就想找人好好聊一聊。然而,率先離開,忙於工作,對方的各種原因導致兩人之間連普通聯係都少得可憐,偶爾有的幾回,隻要紀從驍提起這個話題,一定會被喬譯帶過去,半個字都不說。他原本打算等哪天喬譯回了帝都後,再找人好好談一談,隻不過這麽久以來,他得到的消息一直是在外拍戲,沒有時間回來。然而,就衝著今天自己問起他在哪時,回答的那一句謊話,紀從驍完全可以斷定,什麽在外拍戲!什麽沒有時間!分明隻是在躲著他罷了!


    一想到這裏,他就火冒三丈。甚至在喬譯家門口站定了好一會兒,強行將火氣壓了下去,這才敲開了門。


    喬譯穿著一身家居服給他開門,眉宇之間依舊帶著疲倦,但好歹人養回來了點,沒有之前那麽消瘦。


    房子不大,站在門口一眼就能看見客廳。紀從驍掃了眼茶幾上的杯子,眼皮猛地一跳:“有客人?”


    “已經走了。”喬譯給他拿了拖鞋,關上門,笑了笑,像以往一般問道,“怎麽突然過來了?中午在這吃嗎?”


    紀從驍換好鞋盯著他,今天他見的兩個人都問了他這個問題,這兩個人也都在他麵前演著戲,粉飾太平。但論嫻熟,顯然喬譯的段數比葉卓要高上不少,畢竟是專業。但在喬譯麵前,紀從驍不用迂回試探,不用自己觀察,他有什麽話,都直言不諱。因為眼前這個人,是他多年的兄弟。


    “我為什麽過來你不知道嗎?”紀從驍看著他的眼睛,沒等他回答,自顧自說下去,“我聽到一些流言,來找你核實一下。”


    他說的是核實。


    喬譯回望著他,原本意圖粉飾太平的念頭被這兩個字瞬間擊碎。他的朋友不肯聽信傳言,要親自向他核實,他知道,隻要自己現在否認,紀從驍絕對會相信,他甚至還會堅定不移地站在自己身邊,抨擊一切針對他的流言蜚語。可他卻也清楚地明白,自己再也給不出對方期望的答案。


    他狼狽地轉開眼,竭力保持著平穩而冷淡的語氣:“都傳得那麽清楚了,還有什麽好核實的?”


    喬譯知道外界傳的是什麽,他比紀從驍知道的要早得多。


    “什麽叫清楚?!傳得清楚什麽!”紀從驍狠狠瞪著他,努力壓製著火氣,“不過就是輛豪車,不過就是車接車送,不過就是資源,為什麽不能是你交到的新朋友!為什麽不能是你的伯樂!為什麽不能是你的追求者甚至是你男朋友!沒頭沒尾的東西,什麽叫清楚!!”


    喬譯打破了他的幻想:“別自欺欺人了,沒有朋友,沒有伯樂,沒有追求者也沒有男朋友,那是金……”


    最後一個字沒說出來,他的臉上狠狠挨了紀從驍一拳。


    “你他媽給我閉嘴!”紀從驍拽著他的衣領,胸膛急劇起伏著,足以彰顯他現在的怒火。


    “我對你不好嗎?!我想給你資源給你牽線想拉你一把!是你自己不要的!你當時那麽清高為什麽現在自甘墮落!”


    “你再說一遍!”清高兩個字刺得喬譯整個人生疼,“你再說一遍!誰清高!”


    “我說錯了嗎!你不是清高——”


    紀從驍嘴角一歪,一個趔趄沒站住,撞到茶幾上,裝著茶的玻璃杯摔了下來,灑了滿地的水。


    “誰都能說!就你最沒資格,你是我朋友!”喬譯渾身發抖,狠狠指著他,“你給我道歉!現在!”


    紀從驍抹了抹唇角,舔了舔嘴邊的腥甜。猛地拽住他的手腕,膝蓋往他肚子上一頂,一把將人掀翻在地毯上,對著他的臉就要下手:“神他媽朋友!你壓根沒把我當朋友!”


    “紀從驍你良心都被狗吃了!”喬譯氣得眼睛發紅,“要不是當你是朋友,我腦子有坑才賣了自己也不願找你!”


    紀從驍跪坐在他身上,手都握成了拳,聽到這句話愣是沒打下去,愣了半晌:“你說什麽?”


    “起開!”喬譯推開他。


    “你什麽意思你再說一遍!”紀從驍瞪著他。


    “你讓我說我就說?憑什麽?”喬譯眼神都沒施舍給他一個,他這段時間體質下降了不少,別說和紀從驍對打,就是現在挨了兩三下都覺得渾身酸疼。


    “你能不能不要這麽幼稚!”紀從驍翻了個白眼,“幼稚鬼!”


    “暴力狂!”


    “汪汪叫的小狗!”


    “你就是一條蟲!”


    “你幼稚不幼稚!”


    “你隻會這一句嗎!”


    “一句怎麽著?!夠用就行!”


    “嗬,學渣!”


    “學霸了不起啊?架都打不贏,有什麽用!”


    “閉嘴!”


    “你讓我閉嘴我就閉嘴?!憑什麽!”


    “你怎麽這麽幼稚!”


    ……


    兩人仿佛小學生一般進行了一場沒有半點營養的爭吵後,這才一人霸占了沙發一頭。喬譯朝紀從驍要了一支煙,吸了一口就嗆個不行。


    紀從驍嫌棄地將煙拽了出來:“不會抽就別抽,瞎折騰啥。”


    喬譯沒搭理他,望著天花板回憶著剛出校門的那麽些年。


    那時候被d.k簽了,風頭正盛,和紀從驍被並稱為“帝影雙生子”,那是他最高興的一段時間,可以演自己喜歡的戲,還有好朋友一路相互扶持。那時候的他全然沒有想到接下來等待著他的是潛規則,是拒絕之後針對和雪藏,是延綿不絕永無止境的寒冬。


    紀從驍對他是真的好,看不過眼,便悄悄給他塞資源。最初,他也為好友的援手而高興,欣然接受。然後一次兩次之後,他突然發現,自己開始期待著和紀從驍的聚會。不是因為朋友,而是因為隻要兩人相聚,對方手上很可能就帶著給他準備的資源。


    他還記得,意識到這種心理的時候是七八月酷暑的季節,他就在這個當時連空調都沒有的小房子裏,在酷熱難耐的正午中,硬生生打了個寒顫,全身犯冷,冒了滿頭的冷汗。


    從那以後,他就再也不敢要紀從驍的幫助了。他深知自己對演戲的熱衷和追求,他不敢把夢想和友情放到天平上去衡量,他害怕自己守不住本心,害怕自己像水蛭一般,企圖吸幹紀從驍的骨血。


    於是義正辭嚴地拒絕了好友的幫助,甚至在對方一意孤行的時候跟他打了一架險些一拍兩散。


    “你……”紀從驍沒想到其中還有這樣的內情,他抹了把臉,眼神複雜地看向喬譯,“當時為什麽不說?”


    喬譯扯了扯唇角,扯到了傷口,頓時抽了一口氣,好一會兒才回答:“我說了你會放棄幫我嗎?”


    紀從驍搖頭,他會轉移到地下,不讓喬譯知道。


    “你看。”喬譯攤了攤手,“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總會有知道的一天。到時候或許我可能會假裝不知道,心安理得地享受你的幫助。”


    “別瞎扯。”紀從驍皺著眉頭瞪他一眼,他不喜歡他家好友這樣貶低自己,“你才沒那麽聰明。我偷偷遞了這麽多年你都沒發——”


    聲音戛然而止。


    喬譯愣了一愣,頓時鼻頭一酸,佯作平靜看他:“這不就透出來了嗎?”


    紀從驍不想跟他爭。轉而問起這段時間發生的事情。他了解喬譯,如果不是出了什麽意外,他不會讓自己沾上一身泥汙,不會讓這麽多年來的苦苦堅持徹底崩塌。


    喬譯抿了抿唇角,慢慢垂下頭,聲音沙啞:“《啞然》正在重新籌劃,但是男二卻不是我了。”


    “你說什麽!”紀從驍猛地抬起頭。


    “你應該知道,男二是d.k的名額對吧,這還是你告訴我的。”


    紀從驍應了一聲,這是從盛淮那打探來的消息。


    “d.k打算用這個名額和其他公司交換,換一些含金量不那麽高,但熱門、容易捧紅人的資源。”


    李導的片子捧人是捧人,但再怎麽捧,也隻是一個。而d.k正在走下坡路,前段時間又跳槽了好幾個比較熱的藝人。一個典範,哪怕是得了金梧桐影帝,那也不如好幾個正紅的流量小生的作用大。更何況這個角色還是落在喬譯頭上,油鹽不進不說,被d.k雪藏這麽多年,不可能心中沒有恨?說不準到時候一飛衝天後第一件事就是解約。所以,與其為他人做嫁衣,還不如直接換取更合適的資源捧一些更乖更聽話的新人。


    “我找過高層,找過李導,將所有能找的人都找了個遍,但沒有誰能幫我。”喬譯苦笑一聲,手指插進頭發裏,“後來,他就出現在我麵前了。我猶豫了好久,我不想走上這條路,但是我真的,真的沒有辦法……”


    紀從驍坐到他身邊,拍了拍他的肩膀,卻一個字都沒有說出口。他深知《啞然》對喬譯的重要性,他也記得當初喬譯被選中後,說起未來時閃著光的眼睛,也沒有忘記在李導出事後他毅然決然下定決心的等待……


    喬譯將它視為最後翻身的籌碼,視為終結他一切厄運的救贖。這部電影承載了他太多的希望太多的執念,又怎麽可能輕而易舉地放棄?


    喬譯吸了吸鼻子,晃了晃腦袋,好一會兒才抿著唇仰起頭。


    “沒事。”他朝紀從驍笑了笑,牽地嘴角生疼。


    紀從驍看著他,欲言又止。


    喬譯知道他想問什麽,眼神稍微淡了淡,卻還是開了口:“那人還不錯,對我也挺好的。你不用擔心。”


    “但是……”紀從驍不信他的話,隻覺得是安慰自己罷了。他聽過太多包養和潛規則裏的怪癖,沒有見過哪個真不錯的,即便衣冠楚楚如杜明景,內裏也不過是個渣。


    “沒有但是,”喬譯看著他,“蟲蟲,這是我自己選擇的路,不管他是什麽樣的人,我都得受著,這是一場再公平不過的交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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