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麽看來,聲帶應該沒有什麽問題。”喉鏡到最後還是沒做,醫生隻能根據經驗做了點別的測試。


    易澄在發出過那個短促的音節過後,沒再說過其它的話。他安靜地坐在醫生對麵的椅子上,對診斷結果好像並不關心。一雙灰紫色的眼睛隻是盯著窗戶外的樹枝,深秋,幹枯的枝幹像老人消瘦的手,等待著死亡帶來最後的寂靜。


    一隻麻雀不知道什麽原因,以極快的速度一頭撞向了玻璃窗,發出“嘭”的一聲響,隨後黑影從高樓上墜落,不知道是暈了還是死過去。易澄看在眼裏,倒抽一口氣,瑟縮地蹲在地上。


    醫生和陳景煥也看到了那隻愚蠢的麻雀,醫生推了推眼鏡框:“這個天氣裏總有些鳥因為寒冷……陳,你帶的這位先生怎麽了?”他驚詫地看著易澄的動作。


    男孩蹲在地上,用雙手抱住自己的頭,腦袋埋在雙膝之間。他在抖,仿佛那隻麻雀不是撞在了窗戶上,而是撞在他的身上。這個姿勢和陳景煥第一次見到易澄在籠子裏的姿勢一模一樣,充滿了戒備。


    “易澄。”陳景煥叫了他的名字,將他從地上拖起來,抱到自己腿上坐著。而男孩則像是溺水的人抓住浮木那樣,抓在陳景煥的衣襟上,他的手攥得很緊,把服帖的布料攥得像塊醃鹹菜。


    陳景煥抱著他沒說話,也沒有多餘的動作。幾分鍾後,易澄的情緒穩定了些,一條細白的胳膊,軟軟環上了男人的脖子。


    “別……別送我走。”


    這回是完整的句子,因為喉嚨緊澀而拖著的尾音,聽在陳景煥的耳朵裏,莫名有了點別的意味。他不動聲色將雙腿岔開的角度放大了些,很滿意易澄的反應。他當然不會送他走,相反,他要他一輩子待在他身邊,如果是自願的就更好了,省事。


    醫生坐在桌子對麵,臉上沒有什麽多餘的表情,來這裏的病人很多,私立醫院,有錢人的數量更是不在少數。各種各樣的事情他們見得多了,早就不再會為此大驚小怪。


    醫生移開視線,抓緊時間向電腦裏錄入病症。


    見男孩沒有異樣,他才開口繼續剛剛的話題:“現在基本可以確定,病人的聲帶沒有問題,語言功能的障礙,或許是由於社會語言環境的缺失。他好像隻會中文,可這裏是個英語為母語的國度。”言下之意,如果你想讓他盡快恢複語言功能,要麽就帶他找中文的語言環境,要麽就讓他學習英語。


    陳景煥點了點頭,他其實不太在意易澄究竟能不能說話,畢竟他的靈感來自於男孩本身,並不來自於他的語言。隻不過,如果可以說話,或許還能更有趣一些。


    “血檢的報告今天晚上我會傳到您的郵箱裏,詳細的分析也會附上一份。目前來看應該不是什麽大問題,需要注意的是,白化病患者的免疫係統相較於常人更脆弱一些,平時要多注意。”醫生低頭看了一眼視力表,“需要安排配眼鏡嗎?”


    “不。”陳景煥直接否決了這個提議,“我會照顧好他。”


    按照常理,或許醫生在這種問題上應該過問本人的意見,但是很顯然,陳景煥才是這兩個人之間的主導者,他做的每一個決定,留給男孩反抗的餘地並不大。


    “好吧。”醫生並沒過多糾結,轉而提醒了一句,“陳,另外我多說兩句……看剛剛他的反應,也許你該帶他去看看心理醫生。”雖然不知道男孩身上發生過什麽,但是憑借他的經驗,不管是過激反應,還是對某個個體依賴感過強,都不是什麽健康的心理。


    “謝謝。”陳景煥對他的提議不置可否。


    醫生對男人的回答並不意外,出於醫德,他還是追問了一句:“需要我給你推薦心理醫生嗎?”


    “不用。”


    很直白的拒絕。眼前這個高大的亞裔男人,顯然是壓根不想讓他帶的男孩去看心理醫生。或許,他就是希望易澄對他產生依賴,到達做什麽都離不開他的程度最好。


    陳景煥的私人醫生和他認識的時間不短,說話也沒有那麽客氣,他一邊在單子上簽字,一邊嘟囔道:“也許你也應該去看看心理醫生。”


    “……做好你的本職工作。”


    醫院外的天氣很清朗,暖烘烘的陽光把秋天的寒冷都吹拂掉了一半,男孩拉扯著陳景煥的衣袖,走走蹦蹦追上他的腳步。易澄看上去仍舊有些惴惴不安,路邊的一切都很陌生,寬闊的接道,偶爾幾個匆忙的行人,還有行駛過的車輛發動機的轟鳴。


    每一件事物都是他從未見到過的。


    誠然,他不想再回到籠子裏,不想在每天與肮髒的野獸為伴,但是,如果就被人放在這個陌生的城市,他顯然也無法生存。一切在他看來都很危險,能夠拯救他的隻有身邊這個男人。


    “陳……陳先生。”他磕磕絆絆開口,似乎講出這樣一句話對他來說是多麽痛苦的事情,“你,不要送我回去。”


    自從他發現周圍的人都聽不懂中文時,他就不再開口,現在,他已經太久沒有說過話,就連聲音都是顫抖的——他聽到自己的聲音也是如此陌生。


    陳景煥好像冷笑了一下,他為易澄的天真感到可悲。但再次開口時,語氣卻是溫和的,他甚至還撫摸了男孩的頭發:“你隻要聽話,我會實現你所有的願望。”


    易澄因為這一句話,就驟然雀躍起來,他的臉上露出一個明媚的笑容,紫灰色的眼睛彎彎的,像閃著光的星河。陳景煥盯著他,目光帶著癡迷的色彩,他透過他,仿佛在看到造物主賜給自己最寶貴的獎賞。


    ……


    有的時候,陳景煥看著他的繆斯能生出很多靈感,而有的時候,他看著易澄能生出很多煩躁。


    當安靜的餐廳裏,第不知道多少次發出刀具與盤子接觸的刺耳響聲,陳景煥的耐心走到了盡頭。他將刀叉扔在盤子上發出很大一聲動靜,在房間裏候著的女傭,嚇得哆嗦了一下。


    而易澄就更不必說,他丟掉了刀叉,下意識將整個人團在了椅子裏,還是雙手抱頭的姿勢,隻不過這次還多了一句輕微的“對不起”。


    每到這種時候,陳景煥才會意識到,這個男孩果然是他從馬戲團裏麵檢出來的,許多禮儀都沒學全,更多時候與他的生活格格不入。他們兩個,完全是兩個階層的人,可即便如此……


    “把你的盤子給我。”


    陳景煥的聲音聽上去仍舊平靜,仿佛剛剛的怒火隻是男孩的錯覺。


    易澄怕了他的陰晴不定,小心翼翼把盤子端起來,繞了半張桌子放在陳景煥麵前,他低垂著腦袋,指尖搭在盤子上因為緊張而泛起粉紅,他又小聲念了一句:“對不起。”仿佛這是他唯一會說的中文,反反複複說個不停。


    “閉嘴。”


    陳景煥不想聽他道歉,因為本來這件事男孩也沒什麽錯,一個勁兒的道歉,不知道的還以為自己在多嚴厲地對待他。陳景煥執起刀叉,將盤子裏麵的肉排切成小塊,動作嫻熟而優雅,幾乎沒有發出任何聲響。


    易澄目光落在男人節骨分明的手上,心中說不上是什麽滋味。


    同樣的刀叉換在男人的手裏仿佛就跟變了一樣,他偷偷打量著自己的手,嫌棄它為何如此笨拙,就連這點小事都做不好。


    陳景煥將切好的肉排重新放到易澄麵前,自己一個人先回了屋子。


    男孩坐在空蕩的餐桌前,用叉子將肉排放進自己的口中,仔細咀嚼,那樣子像是在品嚐什麽人間美味——對於他來說,也確實如此,饑一頓飽一頓的時候,就連一塊蒸土豆都是難得,這麽多豐盛的食物在他眼裏是夢裏才會有的。他已經無心思考陳景煥究竟有沒有生氣的事,一心一意解決盤子裏的食物。


    女傭在收走陳景煥的餐具後,才踱步到易澄身邊,她憐憫地看著男孩用餐時那副模樣,小聲安慰了一句:“陳先生說了,以後再做牛排要把你的那份提前切好,你別擔心……”轉而看到易澄抬起頭,疑惑地看向她,才反應過來。


    “哦,忘了你不會說英語。”


    女傭歉意地回給易澄一個笑容,男孩雖然不知道她在說什麽,但感覺麵前的女人對他很友善,於是也衝著她露出一個笑臉。


    ……


    接下來的幾天裏,陳景煥很少出現在易澄麵前,他正在忙最後和學院遞交的文書,他已經答應了自己的母親進入“喬伊斯”的事情。本來,母親的意思是讓他在進入“喬伊斯”之後先從普通設計師做起,再慢慢往上升,但是他拒絕了這個提議。


    “進公司,就是為了最大限度實現我的設計,這樣我需要很多資源。”明明是很傲慢的話,但是放在他的語氣裏仿佛隻是在聊今天的天氣,“我要首席設計師的位置,本來這也是‘喬伊斯’家的產業,不是嗎?”


    “喬伊斯”的現任董事長兼首席設計師不是別人,正是他的母親,隻不過她的主攻方向和自己的兒子不太一樣,她的代表作品都是珠寶設計相關,在服裝設計上,“喬伊斯”隻能算是有潛力,但還有很大的發展空間。


    “有野心是好事。”陳景煥的母親是法國人,說著一口流利的法語,“柯林,你得證明你的能力,畢竟我們誰都不希望敗壞公司的名聲,你知道的,新人經常會出現各種意外,無論他多有天賦。”


    “下一季度的發布會,把主設計師的位置留給我。”陳景煥和自己母親的說話方式一向很簡潔,不願意花費時間給設計以外的事上,這或許是藝術家的通病,“我保證它會成為春秋季裏所有媒體的焦點。”


    “可以,那麽期待你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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