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戲團營帳後方,跟前麵五彩繽紛的歡樂場截然相反。空氣中彌漫著一股動物汗腺散發出的臭味,幾盞燈忽明忽暗亮著,顯然有些接觸不良。搬運道具的演員們斜目打量著忽然出現的男人,他的穿著打扮和這裏格格不入。


    鎖上易澄的籠子,小醜蹲在籠子邊上啃著手裏某種水果派。當男人走到籠子前麵的時候,他一時沒反應過來,好奇地抬頭打量著男人。


    身後跟著的馬戲團老板朝他揮了揮手:“滾。”


    小醜知道這人不好惹,順著自己老板的意,狼狽起身躲到別出去。


    陳景煥拿了一支手電,刺眼的白光照在籠子裏易澄的臉上,男孩下意識用手擋在眼前,向籠子的深處縮去,卻發現籠子一共隻有這麽大地方——他無處可退。於是,他隻好抬起頭,嗚咽叫了兩聲,他缺乏色素的眼睛不能直視這樣強烈的燈光,突如其來的刺痛讓他差點忍不住落淚。


    陳景煥關掉手電,隔著籠子生鏽的鐵欄杆,他終於近距離看清了自己的繆斯。


    月光明亮,照在男孩雪白的肌膚上,他身上所有的毛發都是白色的,雖然現在因為塵土粘在上麵顯得有些灰暗,但在陳景煥眼裏,男孩是天生獨屬於他的天使。找到他,不像是初次相遇,更像是找回了某些本來就是他的東西。


    男孩抬起眼睛,四目相對。紫灰色的眼睛在月光下,散發著一種奇異的光感,陳景煥將一隻手伸進籠子裏,男孩卻害怕是要挨打,下意識縮成一團,頭埋在腿間呈現一種防禦的姿態。


    “打開籠子。”


    隨著金屬鎖發出了哢噠一聲輕響,易澄看到那扇籠門在自己麵前打開,他有些驚喜地抬頭,看到男人衝著他伸出的手掌。不確定的,他將自己的手放在了男人的手掌上,隨後,他的手就被溫暖而寬厚的大掌包裹。


    那時候他還不知道,眼前的這個男人對於他來說意味著什麽。隻是,他能敏感地知道,這個男人看他的目光跟其他人不一樣,或許……自己在他眼裏不是一個怪物,可以是一個普通人。


    易澄再次小心翼翼地抬頭,對上陳景煥的目光,他看到男人的嘴角好像向上翹了翹,再眨了眨眼,好像笑容又不見了。


    ……


    市郊的別墅區,黑夜中,窗戶裏散發出柔軟的橘黃色光芒。車庫的卷門緩緩升起,這間別墅的主人,今天意外地帶回了一個男孩。家裏麵的女傭有些驚訝地瞥了一眼男孩的麵孔,那是一種奇怪的蒼白,配合著他與常人不同的發色和瞳孔,有一種詭異的美感。


    美,但卻並不想讓人親近。


    易澄小心地挪動著他的步子,他低著頭,目光落在自己的鞋上。幾乎要磨破的一雙棕色皮鞋,鞋頭已經變成了沒有光澤的黑色,跟光可鑒人的大理石地板形成鮮明對比。


    他不知道這個男人為什麽要把他帶到這個地方,要做什麽?要待多久?之後還會把他送回那個鐵籠子裏嗎?


    他局促不安地向四周打量一番,寬敞的大廳,屋頂垂下一盞琉璃做的吊燈,牆壁是幹淨的純白,上麵掛著裱好的裝飾畫,畫框鍍金,在燈光照耀下反射著柔和的光暈。擦拭好的花瓶、一塵不染的樓梯扶手,甚至就連女傭穿著也是那樣得體。


    易澄想,自己可能是這個房子裏唯一的髒東西了吧。男人在進了家門之後就鬆開了他的手腕,易澄躊躇著腳步,不知道該不該繼續跟著。


    陳景煥走到一半,發現男孩並沒跟上來,他轉身在樓梯口問道:“怎麽了?”這是易澄這幾年來聽到的第一句中文,他的母語,也是他唯一能聽懂的語言。


    他難掩驚喜地抬頭,猝不及防對上男人一個淺淺的笑容。


    “所以,你能聽懂中文。”


    雖然易澄的膚色與發色,都因為生病的原因異於常人,但是陳景煥可以通過他的麵目輪廓看出來他是個亞裔。說中文隻是想試探一下,並沒想到能夠成功。不過這樣也好,省去了兩個人的交流障礙。


    很快,陳景煥發現他錯了——兩個人的交流障礙根本不是語言的問題。


    “名字?”


    這已經是陳景煥問的第三遍,他不多的耐心快要被消磨個幹淨。易澄被他的低氣壓嚇到,抖得更加厲害。他半張著嘴,舌尖探出一點,努力想發出聲音。但是嗓子裏卻還是隻有一些無意義的嗯啊聲,他著急壞了,小手緊緊拽住陳景煥的衣袖。


    忽然,他像是想到了什麽,從地上驀地爬起來,兩隻胳膊端在胸口,比劃了一個“寫字”的姿勢。


    陳景煥有些意外,難道這是撿回來個……小啞巴?


    不過,管他是聾子還是啞巴,從今往後都是他陳景煥一個人的。天使,就該好好放在玻璃櫃裏,適時撣落他身上的塵土,保持最原始的神聖,這就夠了。能不能開口說話,好像也沒那麽重要。


    陳景煥取了紙筆,放在易澄的手上。


    男孩好像已經很久沒有摸過筆,他的動作十分生澀,艱難握住筆杆,在白紙上一筆一畫寫出自己的名字——易澄。這是他記憶之中所剩不多的東西,他知道他叫易澄,來自中國,坐過一艘很大的船,被人送到了這裏。


    兩個字,也不算很複雜。他吭哧吭哧寫了很久,額頭幾乎都冒了汗。最後呈現出來的,卻是像初學者剛開始寫字那般醜陋,歪歪扭扭。讓人一下聯想到那種城中村街道上,渾身泥土的窮苦家少年。


    “易澄……”陳景煥好不容易讀懂了這兩個字,心裏卻莫名覺得有些疙瘩,顯露在麵上,不禁皺起眉來。


    易澄偷偷觀察著他的表情,看他皺眉,又連忙抓過紙往上寫:“可以改……”


    陳景煥卻抓住了他的手,示意他別寫了:“不用改,名字挺好。”他確實是對這個名字沒意見,隻是易澄這手字,跟他想的太不一樣。於是他一邊拽著易澄去浴室,一邊暗忖著回頭給他找幾個老師的事情。


    而這會易澄卻突然倔強地拽住了他的手腕,又拿起筆歪歪扭扭寫了兩個字:“你呢?”


    陳景煥意外於這個男孩竟然希望知道他的名字——明明知道了也念不出來。不過,他還是沒有拒絕:“陳景煥,隨便你怎麽稱呼。”


    這時候時間已經很晚,然而不管再晚,澡還是要洗,陳景煥實在無法容忍他親愛的繆斯髒成這個樣子。


    他應該是幹淨的,就像每個天使該有的樣子。


    “洗幹淨再出來,衣服我讓人給你放進去了,就在台子上,進門就能看見。”浴室裏麵提前調過室溫,沒再開取暖燈,這是簡單一盞小燈僅供照明。陳景煥知道白化病這種病症不能見光,他可不願意看見自己好不容易找回來的繆斯身上出現半點瑕疵。


    身後的門被關上,男孩站在偌大的浴室發愣。


    都說藝術家樂忠於享受,陳景煥也一樣。一個洗澡用的浴室也被裝修得分外細致,進門左手邊兩間垂下百葉簾的玻璃隔間,供淋浴使用,而右手邊則是浴池,寬敞得可以容下兩三個人,白瓷壁被人收拾得程光瓦亮。


    易澄不經意間看到屋頂一副巨大的畫作,被嚇了一跳。與其說是正經的畫作,不如說是像一堆曲線的隨意排列,發揮想象力,易澄總覺得那像是一條灰色的大狗,纏在一個淡粉色的人影上。


    人影很扭曲,像是被晃動的鏡頭隨意捕捉下來,沒有臉,隻有身上一些白色的痕跡,像是點燃的白色火焰,換個角度看,又像是流動的液體。


    這樣混亂又詭異的畫麵被放大了數倍,視覺衝擊力驚人,易澄連忙低下頭,不敢再看第二遍。


    他沒有先脫掉衣服,而是謹慎走到了淋浴間,他盯著看上去操作複雜的水龍頭,就像是在盯著個洪水猛獸。


    他從來沒用過這種現代化的淋浴設備,平時在劇團裏能有時間打一桶熱水都是難事,一般情況下,都是匆忙用平時衝洗獸籠的水管衝衝身子,涼是涼了點,但好在能弄幹淨些。


    易澄下意識環顧了一下四周,咬咬牙硬著頭皮摸上了水龍頭。


    然而,不出意料,幾分鍾後,他的身子全濕了,可水仍是開一下又立馬斷流,而且一會是從上麵的噴頭灑下,一會又是從下方的水管噴出。他僵硬地站著,衣服貼在身上,很不舒服。


    陳景煥聽著裏麵水聲斷斷續續,不像是在洗澡的樣子,他敲了門:“易澄?”


    沒有回答。


    哦對,忘了裏麵好像還是個小啞巴。


    他也不多猶豫,直接開了門進去。易澄剛準備去開門,就被撞了個正著,他的頭發和身上都在滴著水,衣服本來就單薄,這會更是如同蟬翼——什麽都遮掩不住,胸前兩點粉紅在蒼白的皮膚上格外顯眼。


    陳景煥瞥開目光,將注意力放在解決問題上:“你是不是不會用?”


    男孩垂著眼睛,緩緩點頭。他就像是剛從大雨裏被人撿回家的流浪狗,沮喪又對一切都那麽不安,他想,這個叫陳景煥的男人會不會嫌他什麽都不會,再把他送回馬戲團的鐵籠子裏。


    一定會的吧,畢竟他從來也沒說過要收留他的事情。


    而他好貪心,竟然希望這一天能夠晚一點再到來。


    陳景煥可不知道他怎麽想的,隻想盡快解決衛生問題,他雖然沒有潔癖,但是易澄的身上帶著的味道實在毀他的心情。於是,易澄就眼睜睜看著男人將衣服一件件從身上脫下,扔在一邊的台子上。


    陳景煥的身材很好,但易澄顯然沒有欣賞的心情,他捂著眼睛後退了兩步,幾乎撞在牆上。


    他偶然看到過不少次劇團裏的男女舞者和各種人交歡,交歡之後,那些人會把現金甩在舞者們的身上,哪怕在粗暴的性事過後,那些舞者早就被虐待的不成人樣,麵對下次的顧客,他們仍要笑臉相迎。


    難道說,陳景煥之所以把他帶回來,也是要做這些的嗎?


    作者有話說:


    晚安,明天《采訪》有更新,這篇也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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