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中是交錯的飛彈,爆炸時海水濺起足有四五米高,大量的信號彈被投擲到了海中,閃耀著紅色的光輝。


    最後的一點骸骨人魚在掙紮,但所有人都知道,這不過是負隅頑抗。那個最大型的白骨巢穴被根除、針對人魚的毒藥被投入實踐後,它們的敗勢已定。


    在半個小時的僵持後,吹笛人號碾著碎骨繼續向前,徑直朝向冰川的最深處。


    層層寒冰在它身邊破開,往前了一公裏過後,所有人都感受到了一股額外的精神力量從冰海深處傳出。


    查看坐標,他們已經抵達了永夜之地的正中心。


    剩餘的骸骨人魚們再次出現。它們暴動起來,在遙遠的海下逆時針遊動,重組成黑色的風暴。


    而和數日前的場景一樣,海中一塊陡峭的礁石上,少女從海下提著白色的蛋糕裙出現。


    她花了些功夫才走上去,頭上的小王冠差點掉下去。


    較好的麵容,優雅的氣質,鼻尖是被凍著了的薄紅。


    她向床上的各位屈膝點頭,隨後道:“各位午好,我將這首歌獻給艾奇沃斯墨菲。”


    動聽的歌聲飄揚在空中,韻律來自古時的北恩,來自那些如星軌般的文字,擁有著蠱惑人心的力量。


    隻是因為重病和寥寥的人魚,這次,她不能完成演唱了。


    無數的精神力交織在空中,轟轟烈烈夾雜著獵鯨長槍與光劍,向她襲來。層層的人魚試圖抵擋住攻擊,但它們的數量並不多,以極快的速度削減。


    金色的精神力抵抗了歌聲帶來的魅惑,飄在空中燦燦如飛雪。


    沈朝幕剛要接近塞壬,突然注意到身邊龍拾雨的臉色有些蒼白。


    這蒼白並不明顯,但是沈朝幕一眼就辨認了出來。電光火石間他明白過來:“是不是沈翟又在附近,你傷口怎麽樣?”


    “沒事。”龍拾雨說,“不是很疼。”


    這句話明顯是謊言,沈朝幕從沒見過他這種臉色,心頭頓時一緊。


    ……難道是傷口惡化了麽?


    沈翟的力量在不斷加強?


    骸骨人魚還在狂亂地遊動,像是最忠誠的臣民保護著公主。


    無數的作戰船圍繞少女,天羅地網,無處可逃。終於一抹飛彈劃過了她的臉頰,帶出一條鮮明的血痕。


    隨後又是一記子彈打在了肩膀之上,沈朝幕金色的精神力像是暴風雪,越發地逼近了。血花飛濺入海,她踉蹌著退後了一步,停頓半秒後,卻又是更清亮的歌喉——


    那曾讓無數水手,回憶起世間美好的歌喉。


    這最後的奮力歌唱卻不是在誘惑眾人,而是在緬懷。


    緬懷一個百年前已經逝去的詩人。


    歌聲中,一切的美好都在交融。


    收音機的音樂波光粼粼,燈塔的倒影曼妙婉轉。


    魚群尾巴變成長羽,展翅飛向天空,海鳥生出閃耀的鱗片,投身那片蔚藍。


    而她拉著某一人的手向前,指間尚有茶香。


    最後一支金色的長槍命中她的時候,她從那塊陡峭的礁石上失足跌落——


    長發在突如其來的寒風中飄揚,兩條項鏈各自飛起,閃著光芒。無數明亮的暗潮在海下濤濤湧過,將她較好的麵容映亮,海藍色的眸子像是盛著北恩的海。


    一瞬好似艾奇沃斯筆下的詩集。


    回到初遇那日礁石上,少女從高處輕巧地躍下。


    星光如她的裙擺。


    金色光絮在凱倫身邊飛舞,像是傳說中忽然照射到海麵的陽光,將偷偷上岸的人魚公主變作了泡沫。


    在跌落至冰冷海水之前,她動了動唇想說些什麽,但終歸還是化作了無言。


    於是最後定格的,是個帶著遺憾但依舊優雅的笑容。


    她在這金色的陽光中死去。海濤和之前一樣溫柔地擁抱住了少女,輕輕一卷,將她帶到了珊瑚與海草的深處。


    冰海回歸了平靜,人魚們的白骨碎片沉浮了幾下,她和她的長裙沉沒下去。


    歌聲消失了。


    海麵一片寂靜。


    有幾人近乎脫力地坐倒在地上,喃喃說:“終於結束了……”


    而在在所有人都沒注意的時候……


    濃厚的陰影從海下席卷。


    它冰冷、扭曲又瘋狂,夾雜了無數異獸的身影,將不再歌唱的少女擄走,隨後黑暗爬上了她的麵容,一點點蠶食。


    五分鍾後,疲憊的獵人們開始清點現場,準備與後勤小隊交接。


    沈朝幕點了一根煙,剛要去看被他趕回房間的龍拾雨,就有一個陌生的獵人靠近了他的身邊。


    沈朝幕頭都沒有回:“你是叫……黑鐮刀對麽?怎麽找過來了,這裏可全都是獵人。”


    那隻是以精神力偽造成人類的螳螂,此刻以略有些怪異的腔調說到:“人類,我們想和你達成一個交易。”


    “什麽?”


    “嘶嘶我們能夠看出來,你和那個龍類的關係非常好。他身上也帶著我們聚落的那種傷吧。”


    他說的是沈翟留下的腐蝕性傷口。


    這回沈朝幕側目,眼中帶著戒備性的寒意:“你究竟想說什麽。”


    “人類,我們沒有惡意。”黑鐮刀說,“沈翟非常狡猾,不肯把真實的自己暴露出來。我們遊曆多年,知道在某個遙遠的星係中,有著能夠根除這種傷痕的方法。聚落在受到襲擊過後,曾經是想先去療傷。隻是現在我們不夠強大,沒辦法凝聚出能穿過星辰的雲霧。”


    “所以說,你想我帶著你們去到那個星係?”


    “是的。”螳螂嘶嘶回答,“我們可以用星係的名稱交換。”


    “他襲擊你們又是為了什麽?”


    這回黑鐮刀猶豫了一會:“他對我們的雙生似乎特別感興趣,或許,也和我們知道,該怎麽破除他的詛咒有關。”


    沈朝幕完全可以在知道星係名字之後,就把他們丟下。螳螂們願意這樣提出,想必也是走投無路了。


    沈朝幕沉默片刻,彈了彈煙灰:“成交。我會想辦法把你們帶去那裏。”


    沈朝幕回到了破冰船的船身內。


    龍拾雨已經在探頭探腦了,見到公主回來,高興地抱住他:“你怎麽那麽久才下來?”


    “見了一下人。”沈朝幕簡單說,“……你的傷怎麽樣了?”


    隔了那麽久,龍拾雨的臉色還是略有些蒼白。雖然掀起衣服後,傷口還是被龍語強行愈合過的模樣,看不出太多。


    他從沒見過這樣的龍拾雨,傷勢恐怕在一直加重。


    絕對不能再拖下去了。


    負責善後的獵人隊伍已經趕來,吹笛人號帶著疲憊的戰鬥人員,開始往達摩克利斯之橋的方向駛去。這兩天的追蹤裏,幾乎所有人都沒睡過一個好覺。


    龍拾雨還沒來得及偷偷摸一下公主,就被沈朝幕給塞到了床上,把被子蓋得嚴嚴實實。


    龍拾雨說:“她死了誒……世界上又少了一個公主。”


    沈朝幕才想起,龍類對公主總是有著異樣的執著的。


    他把床頭燈調暗,安慰到:“這是沒有很無奈的事情……別難過,你會有其他公主的。現在快睡吧,你要好好養傷。”


    於是龍拾雨安分地待在被窩裏,傷口還是很疼。剛才沈翟的精神力一掠而過,他不清楚對方到底做了什麽。


    而稍微隔了會,沈朝幕的終端上就收到了消息:現場暫時沒有找到屍體。


    他嘖了一聲,微微皺起眉,有種非常不好的預感。但是現場還在繼續搜查,還下不了定論。


    他繼續打開終端上的文件翻看。


    龍拾雨睡不著,問:“你在看什麽呀?都那麽累了。”


    “關於這次的異獸資料,就是休息前翻個十幾分種。”沈朝幕說,“現在我在看凱倫海克娜的日記,以防有我們錯過線索,導致某些後患。畢竟,她已經在這片海域待了那麽多年了。”


    “好吧,我也幫你找一找吧。反正我還不是很困。”龍拾雨坐起身靠在床頭,看向終端屏幕。


    沈朝幕繼續劃動頁麵。


    一行行字跡掠過眼前,一筆一劃寫得認真。


    【3月8號,今天買了新的茶包,有玫瑰和茉莉,墨菲先生最喜歡玫瑰味的茶】


    【4月14號,墨菲先生煮了辣椒海鮮湯,並完成了兩首新詩,題目分別叫《飛魚》和《銀色陽光》】


    【6月1號,今天不是個好日子,他走路摔了一跤。去醫院醫生說不能吃辣的,他還要放辣椒,怎麽老是跟個小孩子一樣】


    【6月6號,上次墨菲先生去醫院的時候順便做了個檢查,有點擔心他的健康……】


    【6月10號,今天種了一盆花】


    配著一張花朵的手繪圖。


    龍拾雨說:“這花看起來有點點醜。”


    “比你的祖安花好看。”沈朝幕接話。


    龍拾雨不滿地甩了甩尾巴。


    【7月1號,最終結果還是出來了,之後要好好治病了】


    【9月17號,新的詩集出來了墨菲先生真是厲害】之後就是一長串的讚美了。


    【10月3號,有時候我會想,要是他知道了我其實挺厲害的會怎麽想,說不定有新的詩歌靈感】


    沈朝幕迅速劃過這些無關緊要的記錄,像是那兩人一天天的日子,就在眼前掠過。


    很快就到這一本日記的最尾端。


    【12月11號,家裏人還是很生我的氣吧。今天墨菲先生說,要和我一起去買新的窗簾和新的電視。快六七年過去了,家裏的牆從潔白到有裂痕,現在又該重新刷一遍……我們的錢沒有很多,今天買菜要記得還價。】


    【或許再過幾年他們就不會生我的氣了,到時候我再和墨菲先生一起回去】


    【人類的壽命比我短呀,我要好好記著他們】


    可以想象出,少女是怎麽坐在床頭,一點點用鵝毛筆蘸著墨水,寫下這些文字。


    日記上隱約還有計算價錢的小草稿,標著不同的蔬菜水果和肉類。


    【可能墨菲先生真的不是一個好詩人吧,他也老是掛在嘴邊說,不過,還是能聽見他嘮叨吹牛的,尤其是在晚上喝了酒之後就開始滿嘴胡話,說什麽要給我摘月亮】


    【笑死我了,月亮怎麽能被摘下來呢,這樣的墨菲先生真的太好笑了】


    【於是我說,你真的應該好好睡覺了,希望醒酒湯對你有作用】


    【但是他完全沒有反應,又在說什麽,總有一天要讓全宇宙的人都聽過他的詩歌,尤其是他給我寫的所有情詩。我就哄著他說,好的好的,會有那麽一天的,肯定會有那麽一天的】


    【他聽了之後很高興。但每次第二天醒來,他就把晚上的事情全部忘了】


    【我幫他藏好了這個秘密,等下一個醉酒的夜晚】


    放下筆後,她回頭看了看床上熟睡的男人。


    很平凡的愛人和很平凡的生活,天邊的朝霞燒得很暖,她彎眼笑了笑,起身將窗簾拉開——


    長夜剛剛結束,窗戶麵朝大海,一輪金色朝陽正冉冉升起。回到桌前,她寫下最後一句文字。


    【夜半燈火寂寥,偶爾他也和我講雄心壯誌,我便陪著他發夢。】


    沈朝幕在最後一頁停頓了幾秒鍾。


    然後他偏頭看向龍拾雨,才發現不知何時,青年已經無聲無息地睡著了,倚著他的肩膀。


    呼吸輕輕淺淺,臉色依舊不算好。


    肯定是太疼了。


    但都成這個樣子了,龍拾雨還是一聲都不吭,也不和他講。


    沈朝幕感覺心裏像是堵著什麽,剛想要放下終端,悄悄去把窗簾放下,龍拾雨就醒了。


    他一睜眼,就看見了外頭的海。


    北恩的海還是那麽美,冰川遙遙。


    從來沒有那麽多的海下暗流同時流淌,色彩交錯、碰撞,迸發出明亮的煙花。


    吹笛人號駛向遠處沉默的巨橋,一條鮮明的水痕破開波浪,那些紅那些紫那些綠都緊隨其後,群星在海下歌唱,通透又燦爛。


    “……真好看呀。”龍拾雨也跟著下了床,走到他的身邊,用尾巴纏住他的手腕,“你喜歡這種星光麽?”


    這海中閃爍的星光落在他的眼中,不知怎麽,讓沈朝幕想到了日記中那寂寥的燈火。


    然後他又把龍拾雨趕回了床上:“別著涼了。”


    “我說了我是火龍……”


    “火龍就更冷了。”沈朝幕也回到床上,“都說了你受傷了。”


    “好吧。”


    “……給你點其他好看的東西,然後趕快睡。”


    “嗯。”


    金色光絮在房間裏緩慢飛舞,像是螢火蟲。


    龍拾雨在他身邊,卷著被子,目不轉睛地看著。


    不知不覺間,他的瞳孔變成了融金的顏色。


    疼痛令某些偽裝不經意地剝落了。


    這種龍類獨特的眸色與光絮交融在一起,是如出一轍的華麗,是如出一轍的色澤——


    幾乎一模一樣。


    這更像是沈朝幕一瞬的幻覺。


    下秒他回過神來,輕聲說:“快睡吧。”


    他給了龍拾雨一個晚安吻。


    龍拾雨還是很快就睡著了,微微蜷著身子,依舊是疼痛的模樣。


    房間裏飛舞的光絮慢慢停息,沈朝幕麵無表情。船身搖擺,外頭依舊星光璀璨。


    等到了那個星係,就能找到療傷的方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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