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青年穿著潔白襯衣,修身的馬甲勾勒出腰線,高腰細腿褲貼服。禮帽壓在柔軟的黑發上,手中是一根深黑長柄手杖,胸口別了紅玫瑰。


    一身精致又華美,容貌明豔,像是童話裏才有的存在。


    龍拾雨歪了歪腦袋,回答說:“好像是因為有什麽警報,這裏的人都逃走了。我是來到這裏準備吃個夜宵,才知道的。”


    遠看還沒什麽,這樣近看讓周心突然猶疑了片刻——她和徐景才剛剛從馬戲團裏出來,異獸也正是蘇醒在了那裏。


    “……那你為什麽要打扮成這個樣子?”她狐疑地問。


    這古早傳統的打扮,看上去是穿越了時間的旅人,又或是剛剛從馬戲團夢幻的演出中走來。


    “噢,這附近有個馬戲團。”龍拾雨說,“他們缺人,說今晚過去打個臨時工,就能免費吃自助餐。”


    有了之前的經驗,他放棄欺騙別人自己是蜥蜴人了。反正臨時工,隨便做一做就混過去了——雖然按照以往的經驗來說,他很可能會在工作時間睡著。


    雖然不能用尾巴盤著財寶睡了,但還是能睡得特別香。


    大概和聽老師講課睡得特別快特別熟是一個道理。


    提起這件事情,旁邊的威爾又開始小聲嘟囔了,什麽“大不敬”什麽“臣實在是有罪”之類的奇怪話語,對龍拾雨這決定感到非常愧疚。


    這一天下來他都試圖去勸說龍拾雨,“送葬人”基地裏也有很多好吃的,還有他喜歡的甜品,不必屈尊出來打工的。


    但是按照馬戲團的宣傳,今晚不但有自助餐,還有什麽劇情有關公主的表演——光這一點,就注定了他阻攔不住龍拾雨。


    無奈之下,他含淚讓“送葬人”的成員加急定製了這套衣服。管他什麽臨時工,王就是要穿最好的衣衫。


    周心裝作熱情地說:“那就別去了,我們剛剛才從馬戲團回來,他們今天不接待客人。喏,出口就在前邊,我們一起過去吧。”


    那個頭發半白的男人不知實力,但青年身上半點精神力沒有。周心是真的被猴子八音盒嚇到了,多一個人墊背總是好的,這樣子遇見危險第一個死的肯定不是她。


    雇傭兵的世界很殘酷,她和徐景沒少做過這種事情。


    龍拾雨覺得很遺憾,他又錯失了公主。


    但事已至此也沒有辦法,他點頭:“好吧。”


    周心暗暗鬆了一口氣。她笑說:“那好啊,我叫……周若,你叫什麽名字啊?”


    “你可以叫我拾雨。”


    他們四人於是一起往商業街的出口走去。


    這裏不大,畢竟在卡珊德的正經產業實在罕見。如今安靜得可怕,大多數人都是接到警報後就直接逃走了,小店鋪還敞著大門,小吃店的鍋咕嘟咕嘟冒著氣泡。也能看到雜貨店裏頭零零碎碎賣的東西,比如是改裝槍支用的槍托,假id,或是防彈衣和毒品。


    不知道為什麽,龍拾雨出現之後,那紅白猴子再也沒了蹤影。


    ……就像是在害怕一樣。


    周心轉眼把這個可笑念頭拋在腦後。


    這一路出奇地順利,大概再走個十分鍾就能到出口。


    沿路倒是能看見奇怪的東西。比如說滿地彩色的紙屑,動物的毛發,帶著腳印的馬戲團入場門票。最離譜的是,角落竟然停著幾輛全新的馬車。


    這些東西都不該出現在這裏的,分外詭異。周心和徐景對視一眼,終於沒忍住,低聲和龍拾雨說:“喂,你看那裏。”


    她指了指馬車。


    龍拾雨看了一眼:“是馬車啊……嗯,是適合載公主的那種。”他高興起來了。


    周心:“……”


    隨著步伐向前,周圍這種東西越來越多。周心和徐景都慌得要死,龍拾雨倒是還和威爾在小聲聊天。


    威爾說:“您是不知道,我以前有段時間一直住在下水道裏。”


    “下水道?為什麽要住在那裏。”


    “我以前還有三個烏龜兄弟,我們在下水道當忍者。”


    “什麽是忍者?”


    “就是一種很厲害的東西,能飛簷走壁的那種。”


    “那好厲害啊。”


    威爾立馬感動到落淚了:“能得到您的讚美我此生無憾了嗚嗚嗚。”


    周心沒聽清他們在講什麽,皺了皺眉。


    幾秒鍾後,她的外骨骼監測係統發出了警告:地下有什麽東西在飛速接近


    異獸的精神力在波動,腳下已經隱隱能感受到震顫。


    危機下思緒飛快運轉。普通人不可能跑得過有輕型外骨骼的他們,而裝甲帶來的力量能輕易將常人的骨骼擊得粉碎,甚至完全昏厥。


    周心當機立斷,轉身往後猛地朝龍拾雨身上一推


    她毫不留情地用了十成的力氣,卻像是一掌擊在了鋼板上


    青年紋絲不動,周心則倒飛了出去,視野裏隻看見青年胸前那鮮紅的玫瑰迅速遠去。


    她狼狽地跌坐在地上。手掌完全麻痹了,連帶著手臂的那根筋都在發麻。


    她驚懼地瞪大了雙眼:“你、你……”


    龍拾雨:“?”


    龍拾雨說:“你沒事吧?”


    身後的隆隆聲越發靠近。周心還沒反應過來,已經被徐景拉著往出口狂奔。


    ……


    沈朝幕站在商業街。


    現在宋淺淺和方慶在其他外圍的小隊,隻有他獨身一人進入這片區域,準備去馬戲團那裏尋找目標。


    剛蘇醒的異獸往往非常脆弱,這會是一次很好的機會。可如今情況並不確定,他不會輕易讓別的獵人去冒險,於是獨自前來。


    把所有風險擔在肩上,就像以往的每一次一般。是對實力的有恃無恐,也是性格使然,骨子深處總有幾分瘋狂在肆意生長。


    今晚的獵殺已經開始,他不會退縮。


    數年前,北海巨妖所在的冰海作戰起來局限性太強。而現在的卡珊德上城是獵人的主場了。


    那盞永恒不滅的油燈又靜靜地懸浮在他身邊,拉長了影子。


    沈朝幕走過空曠的商業街,腳下已經堆積了厚厚一層彩色紙屑。空中更是憑空有著飛舞的彩色緞帶,飄飄揚揚的。


    沿路那些馬戲團的物品,都有強烈的異獸精神力殘存。對方應當是以強大的精神力,塑造出了這周圍的一切。


    他蹲下來,伸手撿了幾張紙屑。


    有些已經具象化了,能真實觸碰到,有些隻是幻影,在油燈的光輝下不出幾秒鍾就完全消散。


    沈朝幕再抬頭的時候,麵前是一個紅白的猴子八音盒。


    下一秒喜慶又歡樂音樂聲從其中傳來,像是什麽盛大的儀式正在開場,樂聲卻有著次次詭異的卡頓。


    猴子舉起手中的軍擦開始敲擊,笑容越發擴大。


    沈朝幕:“……你走調了。”


    猴子:“……”它的笑容凝固了。


    “多練練再來吧。”沈朝幕伸手拿起八音盒,丟進了旁邊的有害垃圾箱,順便蓋上了蓋子。


    再往前就是施工地區,又是錯綜的管道和電纜,還有未完工的漆黑通道,不知通向哪裏。馬戲團景象更加逼真,空中都飄著多彩的氣球。


    獵人們知道沈朝幕的精神力強大,但終歸是沒有具體概念。


    眼下他的精神力一點點掃過這片區域,人們殘留下的情緒變得鮮明起來,過去的影像以一種非常模糊的方式,緩緩重現。


    有四個人剛剛經過了這裏。沈朝幕好似能聽到他們略微急促的腳步聲,感受到他們快速的心跳,那呼吸的餘熱都還在。


    其中兩個是人類,一男一女,恐懼的情緒全來自他們身上。一個是異獸,還有另外一個的麵容十分模糊,身上有著……


    挺高興的情緒?


    沈朝幕有一瞬間懷疑了一下自己。


    就在這時,地表隱隱傳來震顫,有什麽東西在漆黑隧道中快速接近。


    沈朝幕目光一沉,光絮頓時飛舞在周身,隨時能潮水般湧出。


    隱隱的,隧道盡頭駛來了一輛馬車。


    那馬車外表是華貴的金色,深紅垂簾遮住窗口,輪子上點綴了幾圈銀色花紋,而馬車前頭的駿馬……


    沒有駿馬。


    隻有一隻掘地龍在眼淚汪汪地拉著車奔跑。


    沈朝幕:“???”


    這陣仗他真沒見過。還沒等他思考明白,坐在前頭手持韁繩的車夫已經站起來,很高興地衝他揮手:“你居然在這裏呀”


    龍拾雨勒了勒韁繩,掘地龍拚命試圖刹車還是停不下來。馬車飛速經過沈朝幕的身邊,他直接從車上跳了下來,撲向沈朝幕的懷中。


    沈朝幕下意識伸手,接了個滿懷。


    指下是分外柔韌的腰線。


    潔白的襯衣,修身的馬甲與紅玫瑰。好看到像是從童話中走出。懷中的青年笑得眉眼彎彎:“你又接住我啦。”


    沈朝幕花了幾秒鍾組織語言:“……你怎麽在這裏?”


    這幾天他出門時,都讓方慶盯著別讓龍拾雨亂走——青年好不容易才安分了幾天。


    轉念一想,現在方慶在外頭呢。


    ……難怪給龍拾雨跑出來了。


    沈朝幕隻覺得太陽穴在突突地跳。為什麽每一次,龍拾雨都會出現在這麽奇怪的地方啊


    龍拾雨回答:“我是來找馬戲團的呀。本來還有個朋友和我一起來的,但他已經走了。”


    威爾因為“送葬人”和正在組織撤離的星警發生了衝突,十分鍾前含淚告別了龍拾雨。


    龍拾雨把自助餐和公主表演的事情,給沈朝幕解釋了一遍,然後很開心地指著馬車:“我剛剛還想著要怎麽把它開出去給你看呢。”


    公主都是喜歡馬車的


    沈朝幕:“……道理我都懂,但是為什麽有掘地龍在拉車?”


    “噢,”龍拾雨回答,“它剛剛突然出現了,我想著沒人拉車就問它願不願意,它很高興地答應了我。我們試跑了兩圈。”


    沈朝幕看了看那掘地龍。


    掘地龍滿臉都寫著委屈和絕望。


    沈朝幕:“……它真是太高興了。”


    他深吸一口氣:“走吧,我帶你出去這片區域。”他指了指那通道,“從這裏過去還有一個施工區,那裏更近。”


    “好啊,那我們坐馬車過去吧”


    沈朝幕說:“算了吧……”


    “嚶。”


    沈朝幕上了馬車。


    龍拾雨坐在他身邊,一甩韁繩。馬車咕嚕咕嚕走著,害怕的掘地龍眼淚汪汪,隻能拚命向前奔跑。


    通道內微冷的風吹來。龍拾雨問:“為什麽你會自己來這裏啊。”


    “這裏出現了很強的異獸。”


    “我的意思是,為什麽是一個人呀。”


    “因為這裏很危險。”


    “其他的獵人呢?”


    “他們暫時不用來。”


    “……那你下次帶上我好不好,我陪你來呀。”


    沈朝幕有些詫異。


    龍拾雨卻好像認真起來了:“過去我見過好多異獸的。如果是那種壞異獸,我可以告訴你怎麽打敗他們。”


    沈朝幕隻是笑了笑,沒答話。他伸手,替青年把歪了一點的領結擺正。


    這一點他並沒有懷疑龍拾雨。


    龍拾雨的生命漫長,肯定見過很多異獸,有過很多故事,也許多到人類根本無法想象。


    所以,他認識的龍拾雨,遠不是全部的龍拾雨——


    意識到這一點令他的心情有些微妙。


    是因為想全然掌握自己的獵物嗎,還是……


    沈朝幕問:“那你都有什麽過去?”


    “我打工賺夥食費,然後一直在找我的公主呀。我去了好多好多地方,花了很長時間才找到。”


    “你的公主是怎麽樣的?”


    “他啊,他是世界上最棒的公主”


    龍拾雨扭頭高興地告訴他,深黑禮帽一下子在被迎麵而來的風吹落——


    這高興極富感染力,沈朝幕笑了,及時伸手抓住了禮帽,摟住青年把帽子輕輕壓了回去。


    風依然在耳邊呼嘯,隧道漆黑,馬車搖晃著向前。


    他突然就不想繼續問下去了。


    不論那公主究竟是誰,能讓龍拾雨真心喜歡的,大概真的是很好的一個人。


    就像標準童話中一樣,惡龍深深喜歡著公主。


    而他偏是那屠龍的勇者,不應該出現在故事之中。


    他隻想通過龍拾雨找到阿卡薩摩。


    所以等到龍王身死,就是他們分別之日。


    前頭是一堆碎石擋路,再之後的路麵更加凹凸不平,沒辦法繼續向前了。


    馬車緩緩停了下來。


    龍拾雨輕巧地跳下來解開韁繩,那掘地龍瞬間含著熱淚,挖地逃跑了。


    他們翻越過碎石,繼續往通道深處走去。


    極遠處有明亮的燈光傳來,等走到下一個施工區域,就能去到地麵了。


    黑暗中,尾巴窸窸窣窣伸了過來,勾住沈朝幕的左手腕。


    龍拾雨又提起了剛剛的話題:“我不想看到你一個人冒險啊,下次讓我跟著你吧。我很厲害的。”


    沈朝幕:“嗯嗯嗯。”


    “我是認真的我會和你去所有地方”


    “那等我們出去了再說吧。”


    “好吧……”


    遠處的燈光越來越近了,光照下,長尾那銀白鱗片上是多彩的偏光,流轉著,閃耀著。鵝黃與玫紅一閃而過,暗藍之後是翠蒼和鴉青,把所有美好顏色雜糅在了一起。


    沈朝幕心念一動。


    他對龍類極為了解,但從來沒見過這樣漂亮的色澤。


    銀河融化,群星斑斕。


    於是他問:“你的父母是誰,也是銀色的龍麽?我沒見過這種顏色。”


    漆黑的隧道漫長,青年拉著他的手向前,聽他這麽問略有些驚訝。


    然後他看著沈朝幕,笑彎了眼睛:“這是個秘密,我隻告訴你一個人哦。”


    他踮起腳尖,湊到沈朝幕的耳邊說:“那是因為,我是星辰的孩子呀。”


    宇宙爆炸。


    自萬千星光中誕生的奇跡。


    沈朝幕:“……”


    原來,龍拾雨是個孤兒龍,而他現在還相信著這樣善意的謊言。


    沈朝幕看向龍拾雨的眼神中頓時多了幾分同情,拍了拍他的尾巴尖:“沒事,一切有我在。”


    龍拾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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