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歸雪不敢耽擱,他閉上雙眼集中精神,循著心決所引發的那種獨特共鳴,找到了迦藍的識海所在,讓自己的神識踏入其中。


    這次陸歸雪明顯感覺要困難很多,好在最後他還是成功了。


    眼前是荒蕪幹枯的群山,烈日當空,赤紅的陽光已經刺眼到了疼痛的程度,比當初那個芥子小世界中的景象更嚴重。


    腳下幹涸至開裂的地麵,正不斷滲透出翻滾的灼熱岩漿,讓整座識海看上去如同末日中的火獄。


    陸歸雪朝四周望去,終於找到了善魂的身影。


    善魂正將菩提枝的本體放進迦藍的識海之中,眼看著那墨綠色的枝條,在沒入土地之後,便迅速抽條而生長,轉瞬間便化作一株高大的菩提樹。


    但是很快,凶魔旱魃便出現在樹下。


    比起從前,它似乎變得更加厲害,抬起猙獰的頭顱,正欲將眼前的菩提樹也化為火中灰燼。


    善魂小小的身軀上微光流轉,與菩提樹的青墨玉光幾乎連成一片。


    他用盡全力想阻擋住旱魃的腳步,卻無法躲避旱魃凶悍的魔氣。隻見那些魔氣如同煙霧般滲透過來,一觸及到善魂的衣角,便化作黑紅火焰,燒灼起來。


    陸歸雪心念一動,在識海中已是來去自如,瞬間就已經站在了善魂麵前。


    陸歸雪其實不知道該怎麽對付,眼前這隻由旱魃引發的殺念。但冥冥之中似乎有種熟悉的感覺在牽引著他,讓陸歸雪本能地伸出了手。


    他拂去善魂衣角上的火焰,動作輕得像是拂去一朵幽柔落花。


    那魔氣所化的凶戾火焰,在觸碰到陸歸雪指尖的瞬間,仿佛被什麽迅速湮滅了,無聲無息,毫無反抗的餘地。


    “你是從哪兒冒出來的——!”旱魃模樣的殺念也愣了一下,不過它立刻又帶著滿身的魔氣和火焰撲了過來,目標已經從善魂變成了陸歸雪。


    “你最好別過來。”陸歸雪現在一點都不覺得慌張。


    他將手抬起,雙指並攏,朝向被烈日染成赤紅色的天空,輕輕一劃。


    天際雨雲驟起,刹那間將刺眼的陽光盡數遮蓋在雲層中,烏雲向兩側翻湧著,像是隨著陸歸雪劃出的那道痕跡,在雲層中撕開一道裂口。


    一場暴雨傾瀉而下,雨幕連成片,竟像是漫天奔湧而來的海浪。


    凶魔旱魃身上冒出大片焦熱的蒸汽,火焰被雨幕澆熄,它發出令山脈也為之震動的哀嚎,痛得不由偏倒了身子,緩緩跪了下去。


    漫天的海浪衝刷而下,徹底將這由旱魃引發的殺念吞沒其中。


    凶魔旱魃如同散開的塵土,一點點溶解潰散,連帶著它所帶來的荒漠與岩漿一起,最後完全消失在了雨幕之中。


    這場暴雨漸漸溫柔了下來,變做了一場和風細雨,慢慢滋養著這片被侵蝕的識海。


    陸歸雪站在雨中,等著眼前的景象再次恢複正常。


    ……可是好像並沒有。


    陸歸雪看到識海中浮起一片霧氣,仿佛將要打開另一個深藏於此的地方。


    一座樸素的書院院門出現在陸歸雪麵前。


    除了這座門,其餘的一切都擺霧氣隱匿在其中,看不清全貌。


    陸歸雪疑惑地抬起頭,打量一番後,轉頭去問身邊的善魂:“這是怎麽回事?”


    善魂搖搖頭,他說:“我很久之前在識海中見過這座門一次,那次迦藍將我攔住,不許我進去,後來我就再也沒見過這座門了。”


    “那現在迦藍的情況怎麽樣了?”陸歸雪又問。


    “迦藍並未清醒過來,旱魃魔氣引發的殺氣躁動已經緩解,但他心中似乎還有迷障未破,便被困在了其中。”善魂一張清秀可愛的小臉顯得有些蒼白,回答道,“迦藍的迷障……應該已經存在很久很久了。”


    善魂說著,若有所思地盯著前方看了一會兒,最後皺著眉說:“我想……也許這座門後麵,會有答案。”


    “那就進去看看。”陸歸雪沒有太多時間猶豫,他牽起善魂的小手,推開了眼前那座樸素的書院院門。


    一陣吱呀響聲過後,眼前場景為之一變。


    *


    夜色沉沉,月暗星淡,似有不詳。


    這是一座凡世間再普通不過的書院,卻因為這座小城被敵軍攻破,被迫變成了臨時的拘押地,看管著一些敵軍不太感興趣的城中居民。


    這些難民中,有書院的先生學子,有附近的商販乞丐,甚至還有混亂中逃出來的大戶家眷。但無論他們之前是什麽身份,此刻都隻能擠在這裏,如同一群待宰的羔羊。


    陸歸雪牽著善魂站在書院裏,其它人卻好像看不見他們,就算是與他們擦身而過,也虛虛地穿了過去,什麽都沒碰到。


    這大概是一段記憶構築的幻境。


    善魂的目光在書院內環視許久,才似是呢喃般慢慢說:“這不是我以前讀書和畫畫的那座書院麽,什麽時候變成了這個樣子?我怎麽完全沒有印象。”


    “你是善魂,是至純之心。如果這段記憶與迦藍的心魔有關,那他不想讓你記住這些事,也完全能說得通。”陸歸雪回答說。


    話音剛落,陸歸雪在人群之中看到了一個少年。


    少年約莫十二三歲,輪廓還有些稚嫩,眉眼卻清俊,像個溫潤的小公子。一雙深碧色的眼眸,比最上乘的翡翠玉石更漂亮。


    在其它人都惶恐不安的時候,少年卻沉靜地坐在他平常的書桌前,麵容平靜地翻看一卷經文。在經文下麵,還壓著幾幅最近完成的畫。


    畫麵之上,無論鳥獸魚蟲,男女老幼,都惟妙惟肖,頗有造詣,令人不由讚歎。


    少年忽然被叫到院中,站在他麵前的是兩個敵軍守衛,帶著他們將軍的命令,趾高氣揚地對少年說道:“聽說你畫人像畫得極好,小小年紀就在城中出了名。正好,我們將軍想給他新得來的美人們作個畫,你明日收拾好東西,隨我們去將軍府中走一趟,若是畫得讓將軍滿意,說不定一高興就放你們這群人出城了。”


    守衛說完話,也不管少年是否回答,就直接離開了。


    少年走回自己的書桌前,靜坐半晌,明白他並沒有拒絕的權利。如果他拒絕了,死得不僅是他自己,或許還有整個書院中的人。


    所以少年默默準備好了畫具,早早睡下了。


    待到半夜時分,少年忽然被人急切地喚醒。


    他睜開眼睛,看到一對中年夫妻,雖然麵貌故意用髒亂之物遮掩,但仔細看去,恐怕從前都是大戶人家養尊處優的貴人。


    少年被這對夫妻拉到僻靜之處,還未等開口,夫妻倆便全都跪在了他麵前,將一枚毒藥飛快地塞進少年衣袖中。


    “城破之時,我家姑娘被那賊人首領擄去,被迫成了那賊人的新寵之一。明日小先生若有機會,還請將這毒藥交給我家姑娘,幫她做個了斷,少遭些羞辱,也好保全名聲。”


    ……


    次日,敵軍將領府中。


    被敵軍將領從城中各處召集來的畫師,並不止一位。少年因為聲名在外,所以被單獨領到一處華美房間中,去給敵軍將領最中意的那位新美人畫圖。


    恰好,這位新美人就是昨天那對夫妻的女兒。


    一身紅衣姑娘被困在金籠之中,像是折了翅羽的飛鳥,卻在看到少年的時候,臉上浮現起幾分喜色。


    姑娘也在書院讀過半年書,雖然與少年並不相近,但兩人也偶爾見過幾次。


    少年低頭畫畫的時候,姑娘像是憋得久了,一直在旁邊跟他說話。到最後,少年的手碰到衣袖裏的毒藥好幾次,卻終究沒有按那對夫妻的願望去做。


    畫卷完成之後,少年被守衛帶著離開了。


    少年畫工極好,不負城中盛名,那位敵軍將領大喜,依照承諾將少年和關押在書院中的人都放出了城。


    半個月後,守軍收複失地,將敵國軍隊趕出了城。


    城中漸漸恢複了往日的平靜,仿佛一切都已經過去,然而某個月色黯淡的夜晚,少年有一次見到了那位姑娘。


    那姑娘穿著一身紅衣,來到書院中敲開了少年的門。


    她似乎是笑著,卻又像帶著淚,輕聲說:“那天,你帶著我父母給的毒藥,是嗎?小先生,也許那天你真的應該殺了我,那樣的話,一切都清淨了……”


    少年一時不知如何回答,姑娘卻已經離開了。


    ……


    後來,少年才知道。


    姑娘因為曾被敵軍擄走收作新寵,還被人找到了敵軍專門給她作的畫,於是名聲盡毀,流言四起。最後,連她的父母也再容不下她,與她斷絕了關係。


    所以姑娘在來書院的第二天,就穿著她最喜歡的那身紅衣,從城牆的最高處一躍而下。


    零落成泥。


    *


    陸歸雪站在回憶的城牆上,身邊的善魂變成了少年模樣。


    少年始終垂著眼眸,看著城牆下那還未盛開就已凋零的紅色,緩緩開口道:“是我害了她。”


    陸歸雪沉默許久,最後他抬手強行拉著少年轉過身,把少年的視線從城牆上挪開。語氣中似乎帶上了些生氣:“你為什麽會覺得是你的錯?”


    “我……”少年似乎有些怔住了,剛想說話,卻被陸歸雪打斷了。


    陸歸雪認真地看著少年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說,“錯在畫那副畫嗎?即使你不畫,也會有別人去畫,而且整個書院中的人都會因此被牽連。錯在那天沒有將毒藥交給她嗎?你好好回想一下,她當時的神情,她當時說的話——”


    少年漸漸回想起來,那些記憶中模糊了的部分。


    當時他低頭畫著話,姑娘的眼睛裏還有光,她說了很多話,就算最後忍不住落了淚,卻還是在說。


    ——我不想死,我想活著回去,見我的阿爹阿娘。


    “害她的是將她擄走的敵軍將領,是她固執古板、根本不愛她的父母,是這世上的偏見和流言蜚語。”陸歸雪抬起頭,握著少年的手,輕聲對他說,“不是你。”


    那個姑娘說,她想活著。


    而她的父母卻和那些傳著流言的人一樣,容不下她。


    明明不是姑娘的錯,她卻因為承受了世間的惡言冷語,被逼迫著,絕望地放棄了自己的生命。


    少年看到,眼前又是那個姑娘在夜裏來找他時的樣子,姑娘眼裏似乎有淚,又在問他:“我是不是應該像我父母期望的那樣,在被叛軍抓去的時候,就服下毒藥?那樣的話,至少不用落得這樣的壞名聲……”


    這次,陸歸雪站在少年身邊,握著他的手晃了晃,仿佛在催促他說些什麽。


    少年終於開口,說道:“姑娘,你什麽都沒做錯,不要為了別人的惡言冷語傷害自己,你應該好好活著。”


    姑娘這次笑了起來,她說:“謝謝你,小先生,你是唯一一個覺得,我應該好好活著的人。”


    城牆下,刺目的血消失了,最後留在記憶中的,是姑娘的笑容。


    少年眼眸輕顫,身後的城牆轟然崩塌,記憶構築的幻境也隨之碎裂開來。


    陸歸雪和少年一起從半空中墜落下去,少年伸手將陸歸雪抓住,將他拉到身前,低頭在他耳邊低聲說:“謝謝你。”


    陸歸雪從空中落下的時候,本能地閉上了眼睛。


    等他聽到少年跟他道謝,再睜開眼睛的時候,看到的已經是少年長大後——迦藍的模樣了。


    “你醒了?太好了。”陸歸雪鬆了口氣。


    迦藍點頭,回想著剛才的一切。


    那是他年少時的迷障,即使凡世間的那座城已經淹沒風沙之中,即使當初城中的人都已經化作枯骨灰煙。


    卻依然留在心底的最深處,從不曾對人提起。


    今日迷障已消。


    謝謝你,與我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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