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折風扔掉手中的竹枝,對這群公子哥兒道:“每人二十戒尺,自己去戒律堂領罰。”


    公子哥兒們一聽立刻鬼哭狼嚎,跪地認錯求情。


    結果謝折風漠然一垂眼,道:“三十戒尺。”


    這回公子哥兒們連求饒也不敢了,幾個人手忙腳亂地把柳少爺抬下去,灰溜溜的跑走了,


    謝折風解決完了這堆小兔崽子,又看了一眼沈樓寒。


    沈樓寒雖然身上蹭得有些髒,但並沒有受傷,手上唯一的血還是柳公子貢獻的。


    但他根本沒打算和謝折風有交流,直接獨自走到了一邊。


    上一世,瓊山有兩個年少成名、令世人驚豔的劍道天才。一個是參悟出太上忘情道的陸歸雪,還有一個就是擁有先天劍體資質的謝折風。


    劍歌折風,千秋歸雪。


    這兩人本就是師兄弟,關係又好,所以世人口中便有了“瓊山雙劍”的稱呼。


    沈樓寒一直很討厭謝折風,沒有什麽原因,就是討厭而已。


    謝折風見沈樓寒神情孤僻,身上也沒受什麽傷,也沒準備多說什麽。隻是在沈樓寒準備離開青雲台的時候,忽然叫住了他:“你等一下。”


    “謝師伯找我有事?”沈樓寒冷著臉停下腳步。


    謝折風沒有回答也沒有走,而是站在原地朝身後望去,好像是在等什麽人。


    沈樓寒有些疑惑,他順著謝折風的目光看過去,正好看見陸歸雪正慢慢往過走。


    陸歸雪的腳步很輕很緩,似乎每一腳都踩在雲層上,沒有實感。


    配上他過於單薄的病弱身軀,就像一片薄薄的雪,要是有人離得太近或是伸手去碰,那雪便會消失在風裏。


    僅僅大半年時間,那場傷病就把曾經天之驕子變成了這樣。就算是平日私下裏揶揄過他的人,看到此情此景,也難免要生出幾分憐惜。


    陸歸雪原本去了趟瑤華峰,正好遇到謝折風也在,所以等說完了話之後兩個人就一起出來了。


    走到青雲台這附近的時候,謝折風察覺到這邊有人起了衝突,便先一步趕了過來。


    陸歸雪走過來才發現,這場衝突的主角正巧是沈樓寒。他問謝折風:“這邊出什麽事了?”


    謝折風短暫的沉默了一下,隨後說:“沒什麽,有人打架鬧事,已經罰了。”


    謝折風的語氣大多數時候沒什麽起伏,無論是問句還是感歎句,在他這裏通通都是陳述句。


    見謝仙君扯謊都扯得如此漠然,圍觀了全部過程的其它弟子欲言又止。


    但看了看謝折風背後的長劍,再想想剛剛柳公子的慘樣,決定把自己當成啞巴。


    “打架?”陸歸雪眼神悄悄朝沈樓寒那邊瞥了一眼。


    還好,沈樓寒看上去並沒有受傷。


    而且既然他還在好好呆在這裏,說明剛才先挑事撩架的應該不是他。否則依謝折風的性子,沈樓寒這會兒也得去領罰。


    陸歸雪稍稍鬆了口氣。


    “嗯。”謝折風應了一聲,無意再多討論這件事,“你領他回去吧。”


    陸歸雪點點頭,穿過人群朝沈樓寒走過去,其它人都下意識地為他讓開一條路。


    他在沈樓寒麵前半蹲下來,也沒說什麽話。隻是取出一方錦帕,輕輕握起沈樓寒的右手,仔細地抹掉指間沾上的血汙。


    陸歸雪能感覺到,沈樓寒的手顫了一下。


    他輕聲地問:“有人欺負你嗎?”


    沈樓寒什麽都沒說,隻是不自覺的攥住了那方錦帕。


    隻有他自己知道,他幾乎用盡了全身力氣去壓抑身體的顫栗——在與陸歸雪指尖觸碰的那個瞬間。


    他很不習慣這種親近的動作,尤其是和陸歸雪。


    但是沈樓寒還是忍不住微微低頭,似乎能嗅到陸歸雪指尖殘留的荔枝餘香,一絲一縷,淡淡地氤氳在空氣裏,是甜的。


    陸歸雪在千秋峰上閑著的時候,尤其喜歡甘甜的荔枝。


    這過分甜美的氣息,讓沈樓寒體內的魔血又隱隱地躁動不安起來。


    “師尊,沒有。”沈樓寒看著陸歸雪的臉想,他們哪是欺負我,是欺負你啊。


    陸歸雪聽他這麽說,聯係一下沈樓寒總被同學找事兒的劇情,默認沈樓寒是嘴硬了。但他在這麽多人麵前也沒多說什麽,隻是拍了拍沈樓寒的手背,說:“我們回家吧。”


    於是,沈樓寒就這麽跟著陸歸雪回了千秋峰。


    瓊山內的各處都有傳送陣,隻需要用記載了身份的玉牌就能隨意使用。這原本是為了方便剛入門的新弟子,現在也方便了陸歸雪。


    如今陸歸雪毫無靈力,別說是馭使飛劍或飛舟,就連駕駛難度比較低的靈禽都開始對他愛搭不理,突出一個嫌棄。


    要是沒有這些四通八達的傳送陣,陸歸雪可能就真的哪兒都去不了。


    陸歸雪身子虛,連帶著走路也走得慢。比起從前禦劍馳風的速度,他現在簡直像隻慢悠悠的樹懶。


    沈樓寒原本恭順地跟在陸歸雪身後,結果走著走著,就變成了並排。


    他靜靜聽著陸歸雪語氣淡淡問他一些瑣事,偶爾還要頓一頓腳步,才能合上陸歸雪輕緩的步伐。


    夕陽從身後的方向照來,將地上的影子拉成長長的模樣。


    暖黃的光暈讓沈樓寒有點晃神。


    從前的陸歸雪總是走得很快,正如他那把劍的名字一樣,似掠水驚鴻,行色匆匆。


    有時候沈樓寒跟在陸歸雪身後,無論他追得有多努力,似乎都無法趕上陸歸雪的腳步。但他不敢說,因為陸歸雪不會有時間停下來等他。


    他隻能不斷地去追趕,生怕什麽時候遲了慢了,就被丟下了。


    而現在,陸歸雪就慢慢地在身邊走著,隻要一伸手,就能碰到他一塵不染的衣袖。


    沈樓寒忽然感到有股寧靜平和的感覺在心間蔓延開來,驅散了他胸腔裏翻滾不歇的負麵情緒,甚至想去碰一碰陸歸雪在光暈下莫名柔和的輪廓。


    他的師尊確實很美。


    眉目淺淡,仙姿玉骨。


    像是天穹上的月,似是孤山上的雪,高高在上,如臨雲端。


    此刻月色漸暖,孤雪初融,眼前人仿佛是一場柔軟的夢,從雲端走到塵世,走到了沈樓寒的麵前。


    沈樓寒想,即使明知這是虛幻的溫暖,他也難免於此刻沉溺。


    等走完這段路,他就再也不會相信陸歸雪的虛情假意了,就一小會兒,一小會兒就好。


    陸歸雪不會知道,就這麽不算長的一條路上,看似乖巧跟在他身邊的沈樓寒產生了多少糾結的想法。


    兩人到了傳送陣前,陸歸雪拿出自己玉牌在陣法上方一碰,傳送陣運轉起來,隻見一道白光從眼前掠過,轉瞬就到了千秋峰。


    沈樓寒將剛才那些亂他心緒的想法都一並抹去。


    現在的千秋峰和沈樓寒記憶中的不太一樣。


    在陸歸雪養病的時候,雲瀾仙尊將自己洞府中的青玉蓮台挪到了千秋峰,並且以青玉蓮台為陣眼連通地底靈脈,構築出一座長生陣。


    原本是為了給失去修為的陸歸雪延命,後來因為靈氣過於充裕,連帶著整座千秋峰都變得四季如春,溫暖非常。


    青玉蓮台化作一方蓮池,擺在院子裏。


    池中頗為空蕩,隻有一尾體型過於豐滿的紅色錦鯉,霸占了整座青玉蓮台。


    那胖錦鯉見沈樓寒走過來,忽然吐出一大串泡泡,魚鰭趴在池沿上眼巴巴地看著外麵。


    沈樓寒看得有些莫名其妙。


    陸歸雪知道這胖魚是惦記著他之前的話,在這兒討肉吃呢。於是他走到池邊伸出手,俯身輕拍了兩下水麵,說:“行,等會兒就給你弄吃的。”


    胖錦鯉高興地擺了兩下尾巴,濺起一片水花,沾濕了陸歸雪的衣袖。


    陸歸雪也沒有生氣。


    沈樓寒看著陸歸雪逗弄錦鯉的樣子,覺得這個世界越來越不真實了——原來陸歸雪也可以有這樣的閑情逸致,也可以無聊到跟一條魚說話。


    他眉眼間的情緒還是很淡,卻讓沈樓寒感覺不到疏離。


    難道大半年前的那場重傷,真的可以讓陸歸雪改變成這個樣子嗎?


    並不是不可能,沈樓寒在心中自問自答。


    換個人去經曆陸歸雪這樣的遭遇,恐怕會直接消沉下去,從此一蹶不振。未必能像陸歸雪這樣看淡一切,對漫天流言不管不問。


    沈樓寒心想,陸歸雪變了嗎?


    不,他這位師尊的本質根本沒變。


    陸歸雪對不在意的東西永遠可以漠然無情,相反,他對喜歡的東西則是予取予求,哪怕是他自己的命。


    很不幸,沈樓寒自己就是前者。


    沈樓寒突然有點酸,他上輩子在陸歸雪眼裏的地位可能還不如現在眼前這條胖錦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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